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19章 劉 舅 爺
    我的曾祖父有三個兒子。我的祖父行二,祖母是村西南不足一里的馮莊人,姓楊。大祖母也是馮莊人,姓劉。兩位祖母都有一個弟弟,我們稱之為舅爺,如果加上姓,一位是楊舅爺,一位是劉舅爺。楊舅爺出於好賭博之家。他父親怎麼樣,我不知道;他母親很好賭,據說曾有一次輸掉一頭驢。總是因為近朱者赤吧,我祖母也好賭;連帶我父親也好賭,曾有一次輸掉一匹騾子,應該說是後來居上了。這好賭的遺風影響我家裡生活很不小,母親幾乎生了一輩子氣,我弟兄出外上學,也因此而經常窮困,這且不談。我很小時候,也許因為大祖父有女無子,照舊禮應該由我父親過繼,所以祖父輩分居,應該三分天下而成為二分:三祖父分出去,到南院另過日子,大祖父和我祖父仍然合為一家,住在北院老宅。

    言歸正傳,說這位劉舅爺,用現在的眼光看,是集樸實與赤誠於一身。人中等身材,偏於瘦,面黑,這沒什麼新奇,農民幾乎都是這樣子;新奇的是永遠沒有笑容,說話經常生硬,甚至到難聽的程度。此外還有一個特點,是除了冬季以外,長年光著腳走路。他像是沒什麼特長,勉強可算的只有一點點。一件是,他是燜飯專家。我們家鄉不產稻米,中產以上人家有婚喪事,招待親友要用稻米,以表示超過常態。做稻米飯習慣用大鍋燜(米放在鍋裡,攙和適度的水,用柴燒熟),不用蒸。燜飯,鄰近兩三個村都是找劉舅爺,說是不但燜得好吃,而且估計用米多少,有把握。另一件是種秋天的蘿蔔,說是長得個兒大,口味甜。記得有那麼一年,他在我們村西種了一畝多蘿蔔,我從那裡走過,他給我拔一個,果然很好吃。還有一件,是人好求,不管多費力,只要求他做,他都不拒絕,因此,村裡許多出外跑路的事總是由他去。

    可是奇怪,從外表看,他是最不隨和的人,尤其跟我們未成年的人,幾乎永遠不說話。——我們也不想聽他說話,因為太生硬。記得有一次,他光著腳走過我家門外,碰巧我嫂子在門口。嫂子嫁過來大概不到一年吧,是新婦,於是恭恭敬敬地說:「舅爺,您到哪兒去?請到家裡坐吧。」沒想到他答道:「我沒事,到家裡幹什麼!」嫂子碰個大釘子,莫名其妙,進來跟我母親說:「舅爺不知道為什麼生氣,我請他進來坐,他說……」我母親說:「你不必在意,他就是這樣說話。可是人特別實在,向來不挑人家禮,你就是不理他,他也不說什麼。」

    不挑禮,大概據他看,這類應酬話有沒有都無所謂。對於他認為有所謂的事就不然,他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還記得一件,可以算做軼事吧,無妨細說說。在鄉村,老頭兒們起得早,到街頭或各家轉轉,到吃早飯時候才回家吃飯。某一天,是鎮上的集日,他早起出去,轉一會兒回來,怒氣沖沖,坐在炕邊,不吃飯。舅奶奶問他為什麼,他不言語,再問,還是不說話,只好不管他。這樣過了一會,忽然聽他說道:「還不如把人家宰了呢!」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在誰家,看見那家正在向棉花裡噴水,準備拿到集上去賣,簡直把他氣死了。他又說他決定到集上去,不讓人家買他的。家裡人勸阻,他不聽,去了。直到接近中午才回來,出乎意料,表現為高興的樣子。問他,知道情況是這樣:他到棉花市,站在離那攙水的棉花不遠,看見有人往那裡走,就拉他一把,小聲告訴人家,那棉花攙水了,他親眼看見,不要買。就這樣,一直守到將近中午,看見一個半老的漢子去買,這個漢子在市上轉了很久,想用狡詐手段騙幾個賣棉花的婦女,沒成功,「這次是狗咬狗,我不管,活該!」結果那漢子真就買了,所以他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劉舅爺沒有活到上壽,死了。其時我已經不在家鄉。但有時想到他,連帶想到他的姐姐,我的大祖母,以及他的甥女,我大祖母的長女,我的二姑母。大祖母也沒有活到上壽,死的時候我剛上小學。但她的影像一直活在我心裡:純樸、溫厚、勤勉的老太太。母親常說:「沒見過像你大奶奶那樣心腸好的。門口一來討飯的,她拿起餑餑就往外跑,在屋裡簡直坐不住。」母親還告訴我,我三四歲時候,不知得了什麼病,發高燒,漸漸不成了,地上鋪上卷死孩子的席,把我放在席上。大奶奶來了,看著心疼,抱起來在屋裡來回走。過一會,說居然又喘氣了,就這樣又活了。但是大祖母的寬厚,加上迷信,也曾招來小麻煩。外院東房存雜物,常見一條大蛇,後院存棉花的北房常有黃鼠狼出入,大祖母說這都是財神爺,誰也不許招惹它。後來,清理存棉,發現裡面已經成了黃鼠狼的家,損失棉花不少。那條大蛇最後被孩子們打死,那是大祖母下世一二年之後的事了。

    二姑母高壽,活到將近九十歲,1963年才下世。我的印象沒有30年代以後的。人也是過於寬厚,像是一生沒說過誰有什麼缺點。特別喜歡說媒,這引經據典是「君子成人之美」,用世俗的話說是「勝造七級浮屠」。但她似乎做得未免過分,就是為了繫上紅絲而說些誇大失實的話。但這也許她就是這樣看的,所以由動機方面看,或者仍須算做她的優點。說來也可笑,「上天不負苦心人」,我的妹妹和一個表妹,都是信了她誇大的話嫁出去的,可是結果都不壞。

    大祖母、劉舅爺、二姑母,都不識字,可是他們都有一顆純潔、樸厚、火熱的心。我是識字的,而且能背「文莫(黽勉)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這常使我想到知與行的關係,想到「逝者如斯」,不禁為之三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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