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遊戲1 第2章 抽籤日 (2)
    在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些鐵架子,我們在那裡蕩鞦韆。這裡曾是用來儲煤的倉庫,現在成了黑市。後來人們用更好的辦法把煤直接從礦上運到車站,這個地方也就只剩下鐵架子。收穫季節,大多數生意這個時候已經結束了,可黑市的買賣還相當熱火。我們很輕易就出手了六條魚,換來好吃的麵包,另兩條換了鹽。格雷西·塞,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女人,經常用大壺盛了熱湯來賣。她從我們這兒換走了一半野菜,我們從她那兒換了兩大塊蠟。跟別人做生意比跟她做略微划算些,可她是唯一總從我們這裡買野狗肉的人。我們並非故意捕殺野狗,只是偶爾被野狗襲擊時才捕殺一兩隻,這也合乎情理,不管怎麼說,肉就是肉。「狗肉一下鍋,我就管它叫牛肉。」格雷西·塞一邊說著,一邊眨一下眼睛。「夾縫地帶」的人,在聞到香噴噴的狗肉時,沒一個人能把鼻子挪開。可那些治安警就比較挑剔。

    做完黑市的交易,我們去市長家後門,打算賣掉剩下的那半草莓,他特別喜歡草莓而且付得起錢,這點我們都知道。市長的女兒馬奇為我們打開門。她在學校和我是同一年級。因為是市長的女兒,人們會覺得她肯定是個勢利眼,不過還好,她只不過是謹言慎行,不大與人交往,這點與我很相像。因為我們倆都沒什麼朋友,所以在學校時倒常能在一起,吃飯時一起、集會時相鄰而坐、做體育運動時還是搭檔。我們彼此間也很少說話,這正適合我們倆的性格。

    今天她已經換掉了單調的校服,穿上了一條昂貴的白裙子,金黃的頭髮也用粉色的絲帶紮起來。嗯,這是在收穫節儀式上穿的漂亮衣服。

    「裙子挺漂亮。」蓋爾說道。

    馬奇立刻瞟了他一眼,看看是真心的誇讚還是在諷刺她。這裙子確實漂亮,可一般的時候她肯定不會穿。剛才她緊閉雙唇,此時卻露出了微笑。「如果我要去凱匹特,我得打扮漂亮點,不是嗎?」

    現在卻輪到蓋爾露出了一臉的迷惑,她說的是真的嗎?還是故意糊弄他?我猜是第二種可能。

    「你才不會去凱匹特呢。」蓋爾冷冷地說。

    說著,他的目光落在了馬奇裙子上一個小小的圓形別針上,是真金的,手工製作,很精緻,這顆別針夠一家人吃好幾個月的。「你在收穫記錄上登記了幾次?五次?我十二歲時就登記了六次。」

    「那不是她的錯。」我說。

    「是的,誰也沒錯,事情原本就這樣。」蓋爾說。

    馬奇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她把買草莓的錢放在我手裡,「祝你好運,凱特尼斯」。

    「你也是。」說著,門被關上了。

    我們在回「夾縫地帶」的路上一聲不吭。我不喜歡蓋爾挖苦馬奇,可,當然他說得也沒錯。收穫制度不公平,窮人總得的最少。按規定,任何人到了十二歲就有收穫的權利。那一年,名字被登記一次,到了十三歲,就登記兩次,依此類推,直到十八歲,就到了連續登記七年的最後一年,整個帕納姆國的十二個區都是如此。

    可問題是,像我們這樣挨餓的窮人,名字允許登記多次以換取食品券,一張食品券換取的食物相當於歉收年分配的穀物和油,每個家人也都可以這麼做。所以到了十二歲,迫不得已,我的名字已經登記了四次,第一次,是必須登記,另外三次,為我、波麗姆和媽媽得到了三張食品券。事實上,我們每年都得這麼幹,而登記是累計的。所以現在到了十六歲,我的名字已經被登記了二十次。而蓋爾,在十八歲上,已經獨自養活五口之家達七年時間,他的名字已經被登記了四十二次。所以不難看出為什麼像馬奇這樣永遠不必冒險去領食品券的人會讓他生氣。和住在「夾縫地帶」的其他人相比,她的名字被登記的幾率很低。不是不可能,只是很低。儘管規矩是凱匹特定的,而不是十二區,當然更不是馬奇家,但對無需登記要食品券的人沒有絲毫怨氣,也很難做到。

    蓋爾心裡明白他不該對馬奇生氣。有時在林子裡,他會大聲抱怨,說食品券是給第十二區人們製造痛苦的工具。這樣做讓「夾縫地帶」的窮人和有錢有勢的人之間埋下仇恨,使他們永遠不可能相信彼此。「把我們分裂開來,凱匹特人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瞅著沒人時,他就會這麼跟我說。唉,要是現在不是收穫季節,要是戴著金胸針又不需要食品券的馬奇沒說那些話——我相信她說那些話是無意的——那該多好!

    走在路上,我瞟了一眼蓋爾,他依然陰沉著臉。儘管我從來沒對他說過,可在我看來,他的氣憤毫無意義。並不是我和他想得不一樣,我也這麼想。可為了凱匹特的事在林子大喊又有什麼用?這改變不了什麼,不能求得公平,也填不飽肚子。事實上,還會嚇跑周圍的獵物;可我還是讓他吼出來,讓他在林子裡喊總比在十二區喊要好。

    蓋爾和我把剩下的兩條魚、幾塊好麵包、一些野菜、一夸脫草莓、一些鹽、石蠟,還有一點兒錢平分了。

    「廣場見。」我說。

    「穿得漂亮點兒。」他淡淡地說。

    到家後,我發現媽媽和妹妹已經準備好要走了。媽媽穿了件她還是做藥劑師的女兒時穿的漂亮裙子,波麗姆穿著我第一個收穫季節所穿的衣服——一條小裙和一件有褶邊的寬鬆的上衣。她穿著有些大,可媽媽已用別針給她別了起來。即使如此,她上衣的後背還是鼓鼓囊囊的。

    一浴盆的熱水正等著我。我擦洗著在林子裡弄得滿身的泥土和汗漬,甚至還洗了頭。讓我吃驚的是,媽媽竟然拿出她最心愛的一條裙子給我穿,一條淡藍色的裙子,和鞋子很搭配。

    「您真的讓我穿這個?」我問,我試圖拒絕她的好意。有一陣,我很生氣,我不願她為我做任何事情。可她今天讓我穿上這件衣服,真是很特別,因為媽媽對過去穿過的衣服都十分珍視。

    「當然,來,把你的頭髮也盤起來吧。」她說。我讓她把我的頭髮用毛巾擦乾,然後把頭髮盤了起來。當我在靠牆的破鏡子裡照見自己時,簡直認不出來了。

    「這不太像平常的我。」我說著,擁抱了媽媽,因為我知道隨後的幾個小時對她來講是十分可怕的。她的第一個收穫節儀式,幾乎沒有什麼危險,她只參加了一次,我也不讓她領食品券。可她很為我擔心,怕最難以料想的事情發生。

    我一直在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波麗姆,可對於收穫節儀式,我卻為她做不了什麼。一想到她在受苦,我的心裡很痛苦,不由得表露在臉上。我發現她的上衣又從裙子裡跑出來了,我強讓自己保持冷靜。「把你的尾巴收起來,小鴨子。」我說著,把上衣給她撫平,塞了回去。

    波麗姆咯咯地笑著,對我輕輕學了聲鴨子叫「呱呱」。

    「呱你個頭。」我輕笑著說道,只有波麗姆才能引得我發出笑聲。「快點,吃飯吧。」我說,在她的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鍋裡正燉著魚和野菜,這就是我們的晚飯。我們決定把草莓和烤麵包留著晚飯吃。我們對自己說,要讓晚飯特別一些。我們喝著羊奶,是波麗姆養的一頭名叫「夫人」的羊產的,吃著用食品券換來的穀物烤制的粗糙麵包,大家都沒什麼胃口。

    一點鐘,我們朝廣場走去。只要不是快死了,大家都必須去。晚上,官員會挨家查看,如果無故不到,就會被投入監獄。

    收穫節儀式要在廣場舉行,真是太糟了,真的,廣場是十二區為數不多的令人感到愉快的地方。它的四周都是商店,如果在公共集市日,特別是趕上一個好天氣,廣場就充滿節日的氣氛。但今天,即使旗子在屋頂飄揚,空氣中仍充滿著冷酷的氣氛。攝影師盤踞在屋頂,像禿鷹一樣,更加重了這種感覺。

    人們排著隊悄無聲息地向前走,簽上自己的名字。收穫節儀式也是凱匹特人清點人頭的好時機。十二歲到十八歲的青少年被趕到用繩索圍起來的區域,外面是中老年人,最大的站在最前邊,越年輕的越靠後,像波麗姆,站在最後面。家人站在繩索區的外圍,手緊緊拉在一起。還有一些人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候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人,或者乾脆不在乎的,就混在人群中,打賭看哪兩家的孩子被選中。有的賭被選中者的年齡,也有的賭他們是來自「夾縫地帶」還是商人,也有的賭看誰先崩潰或哭泣。多數人不願上騙子的當,非常非常小心;而這些人同樣也可能是告密者。誰沒幹過違法的事?我因為打獵,每天都可能被處死。可那些管事的人對獵物的口腹之慾保護了我。一個人一個樣,在十二區,什麼樣的人都有。

    不管怎麼說,在餓死和腦袋挨槍子之間,我和蓋爾覺得自己都會選挨槍子,畢竟挨槍子要快得多。

    廣場上十分擁擠,來的人越來越多,簡直令人窒息。這個廣場很大,但還不足以裝下十二區大約八千人口。晚到的人被指揮站在街邊的位置,在那兒他們可以看到國家電視台直播節目。我站在一群來自「夾縫地帶」的十六歲青年人中間。我們微微點頭打個招呼,之後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法院大樓前臨時搭起的檯子上。檯子上有三把椅子,一個講席台,還有兩個大玻璃球,分別用於男女選手的抽籤活動。我盯著女選手抽籤用的玻璃球裡的紙條,其中有二十個條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凱特尼斯·伊夫迪恩」。馬奇的爸爸——市長安德塞,一個禿頂的高個,坐在一張椅子上;艾菲·特琳奇——來自凱匹特,負責十二區事務的專員,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她的頭髮略帶桃紅色,身著嫩綠色的套裝,正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她的笑令人毛骨悚然。他們低聲說著什麼,然後不安地看著那張空著的椅子。

    鎮裡的大鐘敲響兩下,市長站起來走到講席台上,開始宣讀開幕詞。年年如此。他講了帕納姆國的歷史,它是一個建立在一片廢墟之上,原來叫做北美洲的地方。他歷數了這個國家所遭受的各種災難,包括乾旱、暴風雨、火災、不斷吞噬大片土地的海水,以及生靈塗炭的殘酷戰爭,直至最終建立起給人民帶來和平與繁榮的帕納姆國——一個以凱匹特為神聖中心、由十三個區組成的王國。可黑暗的時期來臨了,各區暴動,反對凱匹特的統治。結果其中十二個區被打敗,第十三區被滅。懲處叛逆的條約中制定了新的法律,以保證和平,也是為了每年提醒人們永遠不要再讓這段黑暗的歷史重演。根據新法律創立了「飢餓遊戲」,遊戲規則十分簡單:作為對暴亂者的懲罰,十二個區中,每個區選派被稱為「貢品」的男女青少年各一名,去參加比賽。這二十四名選手被關在一個巨大的室外競技場內,裡面有從炎熱的沙漠到寒冷的荒原等各種各樣的地形地貌和氣候條件。在幾周的時間內,所有的「貢品」必須戰鬥到死,最後的倖存者就是最終的勝出者。

    把孩子從他們的親人身邊帶走,迫使他們相互殘殺,還讓我們觀看。凱匹特就是這樣使我們牢記他們所給予的「恩賜」。而孩子們在混亂的搏殺中,生存的機會又是多麼的微乎其微。

    無論他們怎樣巧言如簧,所表達的意思只有一個,「看,我們可以帶走你們的孩子,讓他們用自己的命去做獻祭,你們也無可奈何。要是你們敢抬一根指頭,我們就會毀掉你們,一個不剩,就像我們滅掉第十三區一樣」。為了進一步折磨和羞辱我們,凱匹特還要求我們把這項活動當做一次節日的歡慶,當做讓各區之間相互競技的體育運動。最後一個倖存者可以回家安度餘生,而他或她所在的區也會得到各種獎勵,大部分是食物。整整一年,凱匹特會炫耀獎勵給獲勝區的各種禮物,包括糧食、油,甚至還有糖這樣的美味;而剩下的各區不得不在飢餓中苦苦掙扎。

    「這是一個悔改的時機,也是一個感恩的時機。」市長以單調的長音念道。

    然後他宣讀了以前十二區獲勝者的名單。在過去整整七十四年中,我們只有兩名獲勝者,而只有其中的一個現在還活著,他就是黑密斯·阿伯納瑟,一個大肚子中年男人。此時他走上檯子,嘴裡含混不清地抱怨著什麼,然後跌坐在第三張椅子上。他已喝得爛醉如泥。人群發出象徵性的掌聲,可他還迷糊著,上去用力擁抱了一下艾菲·特琳奇,而她想推擋卻無力拒絕。市長看上去很不快。現場正在進行實況轉播,而十二區也會成為整個帕納姆國的笑料,他很清楚這點。他快速轉而對艾菲·特琳奇進行介紹,以把人們的注意力迅速拉回到收穫節慶典活動上。艾菲·特琳奇仍像以前一樣春風滿面,她快速走到講席台,發出慶典活動開始的信號,「飢餓遊戲快樂,祝你們好運!」她的桃紅色頭髮肯定是假髮,被黑密斯擁抱過後,發卷微微歪向一邊。她又說了些很榮幸能來到這裡之類的話,可大家心裡都清楚,她正為這事懊喪無比,因為這個區的勝出者碰巧是個醉漢,讓她當著全國人的面出了醜。

    在人群中,我看到蓋爾正一臉詭秘的微笑,回視著我。在收穫節儀式上,他這麼笑還真有點逗。可我突然想起蓋爾和他的四十二張紙條也在那個大玻璃球裡,和其他的孩子比起來,形勢對他並不十分有利。也許他也是這麼想我的,他的臉突然陰沉下來,扭過頭去。「可還有其他幾千張紙條呢。」我真想這麼跟他說。

    抽籤的時間到了。艾菲·特琳奇像往常那樣說道:「女士優先!」然後走到裝著女孩名字的玻璃球前。她伸進手去,一直到球的底部,從裡面拿出一張紙條。人群都屏住了呼吸,這時即使掉在地上一根針都能聽到。我的內心也在翻騰著,拚命地盼著千萬不要是我,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艾菲·特琳奇又走回到講席台,她把紙條撫平,用清晰的聲音念出來。

    她念出的名字不是我,

    是——波麗姆·伊夫迪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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