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光第一部:守正出奇 第1章 叛骨森林 (1)
    一

    家光前去西之丸探望身體欠安的大御所秀忠是寬永八年(一六三一)十一月末的事。

    其時,從進京的金地院崇傳那裡獲悉:大御所的外孫,將軍家光的侄女,明正天皇的登基大典順利進行。此前,心情一直欠佳的後水尾上皇也擺駕到新落成的仙洞御所,最近,總算開始對身邊的人展露笑顏。這些消息讓家光不由得鬆了口氣。

    (最令大御所擔心的,果然是和宮內的不合……)

    何以見得呢?大御所獲知他的女婿、當今上皇心情好轉,和他突然病倒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並且因此一病不起。大御所病倒的日子是七月十七日。九月十三日,幼年女帝的敕使持明院基定,上皇的院使土御門春重來到了江戶城。

    家光的妹妹東福門院(和子)惦念其病情,特派他們前來探視。而誠惶不安出來迎接的父親比旁邊的家光還要緊張,病情也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

    (——天下非自己親手打下,正因此,父親的心勞也定是祖父的兩三倍吧。)

    如此想來,家光經常會冒出這樣的念頭:身為守江山的二代、三代,真是一件煩心事。

    該以怎樣的仁慈統御萬民呢?

    身邊親信從早到晚嘮叨的都是這個。

    祖父家康制定的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公家法度中,第一條即指出:「神國日本的皇帝乃撫育四海萬民的地魂。」接下來的第二條又明確記載著:「——受任為淳和獎學院[淳和獎學院:淳和院是退位天皇的居所,獎學院是貴族子弟教育機構,別當指院長一職。

    ]別當一職及關東將軍者,三親王之攝家、公家及諸侯,均受其支配。不得私征國徭,不得聞奏政事。天下失定,責在將軍。」

    當然,這個法度並非家康一人所定。為免除作為國家象徵的天皇承擔實際的政治責任,當時的關白[關白:日本天皇成年後,輔助總理萬機的重要職位,相當於中國古代的丞相。

    ]二條昭實和將軍秀忠經過慎重考慮,共同制定並簽署了該法度。

    若天皇背負實際政治責任,以「親政」的形式讓朝廷直接承擔平民的怨怒,萬世一系,天壤無窮的國家道統則將難以為繼。

    長年的混戰之後,諸侯們為了保全自己紛紛擁兵自重,割據一方。擁有平定四方實力的除將軍之外別無他人。所以,一方面將軍承擔所有的政治罪責,謀求天皇的萬世一系,而另一方面朝廷則承認將軍家作為「我幕府」而存在,將一切事務托付將軍家辦理。此乃公家法度的主旨之所在。

    因此,幕府方面首先擁護天皇是因撫育四海萬民而存在的民主思想,而一心一意致力於解決如何施行適合神州國體的仁政這一問題。

    然而,總會事出意外。

    如今,在京都五山[京都五山:後西胡天皇推行建開新政時,命名的五所寺廟,是支持足利幕府的主要力量之一。

    ]這被稱為紫衣事件,但最重要的後水尾天皇卻因不滿幕府獨斷專行憤而退位……

    眾所周知,將大御所秀忠第七個女兒和子娶入中宮的就是這個後水尾天皇。然而也正是他,在三十四歲的壯年之際,又早早地讓位於大御所秀忠的外孫女,七歲的興子內親王。

    讓位事件的直接原因,是由於幕府的僧官金地院崇傳強行剝奪了大德寺及妙心寺住持的紫色法衣,而這兩家寺院都是由天皇特許,享有綸命住持的傳統。

    京都的禪寺,習慣上分為綸命住持的寺院和欽命住持的寺院。

    綸命是指通過天皇的敕命來任命住持的寺院,而欽命則是指聽從足利將軍的命令。

    這個傳統由來已久,因此,天皇恐怕也是應大德寺、妙心寺所求,授予兩寺主持代表最高僧位的紫色法衣。

    偏偏崇傳本人也是僧侶,他不滿天皇濫授紫衣,認為「兩寺住持過於年輕不宜授以紫衣,況且他們修為尚淺」。

    禪宗有公案透過的講究,崇傳以修行透過須及一千七百則,修行年齡須過三十年為由剝奪了天皇詔准的兩院住持紫衣,這一來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

    所謂政治,並非只需理論和權力即可實施。在這點上,雖都被喚作黑衣宰相,天海和崇傳作為政治家的素質卻有著天壤之別。

    崇傳以和公家法度幾乎同時出台的寺院法度為依據,用嚴守法律的名義向秀忠父子施壓,結果釀成了天皇讓位的亂子。

    這個問題,該讓秀忠有多痛苦呢……

    不過,現在秀忠的心緒已越過了低谷。那時,將接連不斷強硬地向幕府陳情控訴的大德寺北派代表分別流放才一舉解決了這次事件。澤庵被流放到了出羽上山的土岐山城守賴行處,玉室被流放到了陸奧鵬倉的內籐信照處,東源被流放到了陸奧的津輕,單傳被流放到了出羽的由利。

    此事平定之後,作為兒子,家光開始想著手解決父親的第二個心病。

    (父親的第二個心病,就是駿河大納言的事吧……)

    家光的弟弟駿河大納言忠長,如今,謹遵父命蟄居甲府。恐怕這是父親最後的煩惱,卻顧慮身邊的重臣們,而未曾開口提及。

    家光帶著酒井讚岐守忠勝和柳生宗矩二人急急趕往西之丸。

    寬永八年(一六三一)十一月,是年家光二十八歲。其時,江戶城內的壕溝之間已覆上了一層薄冰。

    「父親大人,您感覺如何?家光今日只為單獨聆聽父親的訓誡而來。」

    話一出口,家光有些發窘。

    (為何自己如此不懂修飾言辭呢……)

    這麼說,豈不是如同宣告自己已經預知到父親將不久於人世嗎?

    家光正反省之時,秀忠揮手召喚侍女扶自己從被褥中坐了起來。

    「其實,我也正有話一定要交代將軍您,一直想著有時間要說給您聽。」

    秀忠雖然正襟危坐,但說話已然欠缺了條理。

    看到這般光景,家光更覺狼狽,不停地用火鉗撥弄著放在兩人之間的火爐。

    「父、父親大人,有、有話要說。其他人等,暫且退下。」

    家光原本說話就快,現在又加上了結巴。在等著大家退去的時候,他怎麼也靜不下心來,一會看看天花板,一會拍拍灰塵。

    秀忠的臥房放有三個火爐。其中一個火爐上,煮著保溫用的熱水,靜靜地沸騰著,發出「呼呼」的如風吹過松林的聲音。

    「父親,那麼,就請您先說吧。」

    「不,請將軍您先說……」

    「沒、沒關係,您不用客、客氣,儘管說就是了。」

    「不,那可不行。今後肩負重任的是將軍您。我的事情說成是私事也不為過。」

    話被父親這樣推了回來,家光總算下定了決心。他就是這樣,無論什麼事情在作決定前總要花很長時間來考慮。

    「那、那我就說了。祖父權現[權現,指垂跡之化身。屬於日本佛教之專稱語。即將日本固有之諸神,視為佛菩薩之垂跡,而於諸神附以「權現」之稱,以顯示其為佛菩薩之隨機應化,異於普通之神祇。此外,日本天皇亦曾以「權現」為敕許之號,德川家康即被後水尾天皇賜予「東照大權現」之號。

    ]大人活到了七十五歲的高齡。和權現大人相比,父親大人正值五十三歲的盛年,是不是多少對自己太過悲觀了些?」

    「您這話言重了。權現大人是無人可比的。這是聖人跟凡人之間的差別,我自是汗顏,但也只能請您恕罪。」

    「父、父親大人,您自是長壽之人。然而,請容兒子斗膽一問:今時今日,父親最放心不下的卻是何事?這是兒子首先想要知道的……」

    話剛出口,心中便又覺不妙。

    家光的口拙主要是幼年時期的口吃造成的。由於口吃太嚴重,導致如同能狂言的台詞般,不加斷句則說話不能繼續。心裡念叨著說不下去了,嘴上卻早已脫口而出,最終,養成了家光單刀直入的急性子。

    他的母親淺井氏嫌他不雅,最為討厭他這一點,父親秀忠也經常不給他好臉色看。

    但是,今日的秀忠臉上看不到以往的神色。

    「問得好。關於此事,先要確認一點。您請先看看這個。」

    秀忠彎腰從被褥下取出一張小紙片。

    不愧是秀忠。即使睡眠中想到了什麼也會記錄下來,以免忘記。如此看來,被褥下面應該還有不少其他用於記錄的紙片。

    家光故作鎮定地展開紙片,又重新看了看父親的臉。

    紙片的最上面寫著「松平忠輝」和奉命謫居在信州的叔父的名字。接下來,寫著尾州[尾州,尾張的俗稱。

    ]義直,紀州賴宣,水戶賴房,以及遠比秀忠年輕,與家光年齡相當的三個弟弟的名字。

    「這、這是什麼?」

    「對這四人的才能,我想先聽聽您的看法。」秀忠將兩手平放在膝蓋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能撼動天下的並非理法,此乃秀忠時至今日的領悟。能撼動天下的首先是人,其次還是人。這是人的世界,它會變成什麼樣也由人來決定。因此,我想聽聽將軍的見解。」

    「嗯……」

    「我秀忠,一直希望平定紛亂,將太平安定的天下交給將軍。」

    「原、原來如此。」

    「只是,攪亂時局之人不在外部,而在內部。外面的敵人容易對付,身邊的敵人卻難以處理。換句話說,敵人其實就在將軍身邊……這樣的問題,性急地擅自決定是不行的。」

    「這、這麼說,這些,都、都是敵人?」

    「如果是呢?這些人都是將軍的近親,若是掀起反叛大旗,您將如何處理?」

    「嗯……」

    家光又一次開始喃喃低語,同時,他的腦子第一次開始飛快運轉起來。

    家光的頭腦一旦開動,就能以非凡的速度思考出答案。

    (原來,父親認為我的敵人不在諸侯或平民中,反而是不滿我繼承將軍之位的骨肉至親……)

    若真是這樣,那也只能如此作答了。家光心中正琢磨著,嘴巴已經如同痙攣般動起來了。

    「第一個造反的人會是……」

    「假設是忠輝呢?」

    「斬、斬!」

    「呵呵,真是勇武的決斷……接下來,義直呢?」

    「斬、斬、斬。」

    「嗯,當然。接著是紀州賴宣呢?」

    「抓、抓、抓起來,流、流、流放到八丈島。」

    「原來如此。是學鎮西八郎(源為朝)的例子嗎?那麼,最後是賴房呢?」

    說到這兒,父親抬起視線,微帶憂慮的眼中,閃出些許光亮。至少,在家光看來是這樣。

    「賴房的話,就在這城中,設、設一個禁閉室,暫由我家光親自送飯,對他進行訓斥。」

    家光覺得,聽到這個答案,病中的父親的表情應該會緩和些許。然而,恰恰相反,秀忠的眼中霎時湧出了淚水,一滴接一滴,恰好落在他端端正正放在膝蓋上的手中。

    「父、父親大人,您是不放心嗎?」

    「不不。如此一來天下就能太平了吧。斬掉兩個,流放第三個,訓斥第四個……懲罰因人而異,真是用心良苦。只是……」

    「只是?」

    「權現大人如果地下有知,肯定會痛心不已吧。忠輝也好,義直也好,賴宣也好,賴房也好,哪一個都是權現大人捨不得的愛子啊。」

    「假如,假如,父、父親大人,假如是您的話,您、您又會怎麼做?」

    提出這個問題,既是家光本性使然,他也真的想知道父親的答案。

    實際上家光對秀忠並無多少敬畏之情。他雖然對祖父家康滿懷景仰,但極其反感父親的性格,說成是某種不耐煩也可以。

    正因如此,家光向父親問話的語氣,眼神,都變成了像在質問優柔寡斷的家老(將軍家重臣)般尖銳。

    江戶幕府末年的勝海舟,曾把家光比作不能鬆手的「烈馬」。實際上,家光只有在覺得別人曲解了自己的好意之後才會變成烈馬。

    然而病榻上的秀忠,並未因此而改變自己態度。

    「如果是我的話……」

    秀忠眼眶濕潤,平靜地接受了家光的問話,

    「不管是一兩個,還是三四個,都要和大臣們仔細商量過後再作決定……我肯定會這麼回答的。因為我認為這是對定會為此悲痛不已的權現大人應盡的禮節。」

    家光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突然往前探出身子,

    「父親大人!家光已、已、已經二十八歲了。不要再嘮嘮叨叨這些老生常談的說教了。比起這個,為什麼不直、直接,痛、痛快地說呢?實際上您在意的是駿河大納言之事。」

    因為家光的語氣顯得異常著急,讓原本緊張的氣氛更添了一些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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