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的頭發長了,待會兒吃完飯給你剪剪。嗯。他低頭答應一聲。
他的紅色頭發一縷一縷搭下面龐。頭發使整個臉部不甚清楚,我繞到他的後面,為他支起一個小斗篷,避免頭發掉進衣服裡。我從他絨絨的脖頸後邊慢慢拉過白色斗篷,不小心觸到了他的耳垂。他的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軟。
我問他,剪刀呢?他從房間裡拿出一把紅色的小剪子。我認識這把剪刀。他
曾經是簡先生斬草除根的武器。我說,還有其他的嗎?他說,就用這把。不要折磨自己,相生。我說。他略微有點變形地轉過臉,直逼我的眼睛。仿佛在問我,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閉嘴了。但他的臉仍不回原。他是在尋找我的眼睛。我說過,當一個人不想給你眼睛的時候,你是再怎麼找都找不見的。
奇怪。他說。我問他,什麼奇怪?他沒有回答我,將身子調至舒服的位置。我開始剪他的頭
發。他的頭發飄下來,又往上揚起,瞇進我的眼裡。我哭了。
玫,我與他就快訣別了。故事的高潮已過。而這段記憶在我的腦海裡,是快樂的。我想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陽光透出窗玻璃,悠悠灑在鋪著白色床單的大床上。床鋪被陽光烤得好溫暖,一躺上去就想入睡。我和他都笑著。對,笑容就像此刻的陽光,無邪地跳耀在臉龐之上。
這是一組很慢很慢的鏡頭。中近景。特寫。我們肆意大聲朗笑,用舒服的枕頭互打對方的小腦袋。彈簧床將我們的身子拋得老高。他有些驚恐,又有些生氣。我抱著他,向他低聲道歉。然後他趁我不注意,又把枕頭打過來。然後……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我抹掉因為毛發刺癢而流出的眼淚。頭發剪完了,剪得很短。他俊逸的臉孔終於重新顯現。此刻,時間像烤在火爐裡的濃稠液體,蠕動緩慢。時間好像停了,不存在任何存在的概念。我問他,你恨過我嗎?他端坐在那裡,斗篷上全是紅色頭發糾集的板塊。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翻過身體,抬起一只手。我的手趕緊去握。
我說,相生,原諒我。
他仍舊沉默。只是手有了輕微的行動。我在他手掌的撫摸下一動不動,內在卻有一股猛烈的哆嗦。有無盡的觸感在兩只手的彼此廝磨裡。他的手摩娑在我被歲月無情剝蝕之後枯萎、焦脆的手掌間。似乎由於力量過足,它變得極輕,亦柔,融化了手心裡苦役結成的老趼。我不能動彈,有一條情欲拉成的絲線,通過我們的手掌貫徹全身。他不再是童年了,不能再在如此情欲的撫弄下自由自在。
有一種如願以償在我心裡。新異的一番滋味在我體內,我暫時還無法解釋它是什麼。好比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喝下母親的第一口乳汁,那甜而酸澀的滋味,有一種陌生卻十分有趣、想要徹底弄明白的美味。這嬰孩蹙起眉頭,還不能斷言自己是否喜歡它。
這時,我看到了地上的影子,那兩只手完整的動作。它們像兩條蛇,在對自我的滿足中奪取對方的能量。那不過是由燈光投擲到地上的一團形影,鋪著一層微黑顏色,微微的扭擰,淡淡的不自在。
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我問他。手突然斷絕了體察。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突兀地橫陳在那裡。他站起來,抖抖身上的碎發,解開斗篷,把它重新遞還到我手裡。他背對我,走向牆壁角落,蹲下。我想起來,他以前很喜歡這樣。他說這樣能聽到風的
聲音。我說,相生,我真心請你原諒。我會照顧你的。他直直的眼神突然像遇到某種打攪,胡亂地朝四處看,仿佛
在尋找這擾亂的根源。於是他將目光鎖定了我。他說,你說什麼?我說我能照顧你。不必。相生,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他說,你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諒,因為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我不在意你。說完,他閉上眼睛,阻隔我孜孜不倦的歉意。如此虛弱、無力的歉意。風又在吹,打在窗玻璃上。窗戶四處搖晃。風要把整個世
界翻起來。他說,你走吧,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他一直閉著眼睛。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最終話。他不能容
忍背叛。背叛是對一個人精神的酷刑。
走之前,我仔細打量了整個房間。窗外的雪又大了,梧桐樹仍然驕傲地挺在塵世。我頓時感到渾身輕松。仿佛我不是在訣別,而是在一個新的時間、新的地點,與這座房子,這座房子的主人重新相遇、相識。曾經的一切,都未曾發生。我只是來看望一個故人,等待我的將是新生。
如果有再一次,我也許不會再來他的家裡,那一夜也許不會發生,還有與小女人那些纏綿的罪惡。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會存在。我就是一個在大學裡認真讀書的學生。如果沒有大革命,我想學校不會停課,我能結識許許多多的朋友,不再那樣內心孤傲。
但這,只是幻想。突然,我的耳邊響起了薩克斯音樂。低沉的音符來回亂撞,卻撞出一條離別的樂章。窗簾下的茉莉盆栽早已委靡了。或許只是因為季節緣故。等到春天來臨,花草的又一季枯榮將再次拉開帷幕。
沒有一聲告別。我走了。我甚至沒有看清他十歲時光的最後面貌。走到那個拐角處。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但沒有聲音叫
我回去。我頓了頓,沒有回頭。窗戶裡的故事,被我寬厚的背
脊永遠隔絕。一縷陽光悠悠灑下來。我終於走過這拐角。
玫。我在寫這封長信的同時,一邊也在看你給我寄過來的他的書。他寫得很不錯,有幾次,眼淚竟情不自禁漲脹眼眶。我大致能夠想象,他在離開我之後的二十年,是如何度過的。我能夠看到他內心的惡魔。我虧欠他太多。
我也看到了他內心的報復。那善良與邪惡,光明與黑暗,
掙扎與放棄的共同體。我從來沒有怪過他。那本書我會好好珍藏。《危險的拐角》。的確,這拐角生成
了太多密謀。它是相生內心惡魔的實體存在。書是在他發瘋之前寫的,但是精神似乎已經有些錯亂的預兆了。我聽說,他是在寫完此書之後徹底瘋的。
我要給你說的故事,馬上就要結束了。還剩下個尾聲。不過我要對你講的尾聲,他在書中已經描寫明確。他在接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農村過得其實不錯。我千打聽、
萬尋找,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選擇冷溪作為他再教育的地方。我知道,他仍在掛念我。或者,他在向我贖罪。
從1966年到1973年,我一直待在北京。我會定時去看他,就躲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他的失蹤,是某一天突然降臨在我面前的。我聽說他走了,卻並不知道他去的是什麼地方。我只能盲目地尋找他。在翻天覆地的北京城裡,從東到西,從早到晚,一直尋找。期間,我住在學校免費的宿捨裡,吃大鍋飯。維持生存尚可。
對於他,我從未放棄過。但我沒想到,是他先放棄了自己。
他死了。我會找個時間去他的墳墓。我要看看他、問問他,你是否還記得我?或者,干脆什麼話都不說。就靜靜地看著他的照片,看著他千瘡百孔的靈魂。
我當然不會再哭了。我已經老了。他已經死了。這已經構成懷念的定義。好了,信已經寫得很長、很長了。在我把我們之間最後的告別向你訴說後,信也就結尾了。
1973年。
相生已經長成17歲的大小伙子了。
他主動申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什麼都沒說,行動很保密。我找得他很苦,最後沒想到,他竟然去了我的故鄉,冷溪。
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忘了是從誰那裡聽說的了。時間太久了。模糊不清。
到達冷溪的那天,我記得是個黑夜。四處暗得濃稠,將空間鼓脹得越縮越小。我翻出地址。地址很熟悉。那曾經是我待過十幾年的地方。
我生怕自己會說出什麼“跟我走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之類的話。或者:“別想逃,你利用了自己一年的青春,收買了我整整七年的時光,是你對不起我。”那樣顯得沒骨氣。
我突然發現自己無法面對他。他亮烈難當的個性使我暗打退堂鼓。那種感覺,仿佛是我要去拜訪自己從未見過面的親生母親,明明有血液的證據,卻沒有延綿的情感,始終無法親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找他。這幾年尋找他的意義,突然出現了一個歷史性的強大翻覆。
我在車站一再逗留。甚至想馬上買回北京的車票。我呆呆坐了很久,與時間在荒蕪的空間層裡默默互砍。我知道自己忘不了他。這就是尋找的理由。於是我決定面對他。
是一個很破很破的鄉村。冷溪這樣的村落並不少見。我走去時,已經午夜十二點了。我敲響地址上寫的家門,看樣子主人已經熟睡,裡面的燈始終沒亮。我坐在門口等了一個晚上。星星很亮,連成一大片。從斜側面看,像浪花一樣起伏不迭。躺下往上凝視,卻又像午後的大海,平穩得像塊鏡子。我沒有睡著,頭腦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在腦中,我把與相生之間發生的所有事都仔細捋了一遍。那不過都是舊的事,跟隨世間情緣起伏而塵埃落定。
後來我漸漸盹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飛翔在碧藍的天空中,像鳥一樣自由。風很暴烈。雲彩在身邊游浮。我低下頭,用一雙窄小的眼睛去容納整個寬闊的塵寰。塵寰世界多喧鬧,而天空上面卻好安靜、好安靜。
他踢醒了我。我突然感覺自己還在夢境裡。飛。無盡地飛。他對我的來訪很驚訝。但他對我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我們走在他去做農活的路上。四下一片綠綠的。草尖被微
風輕輕蕩起,輕易地扇斜偏移,又迅速復歸原位。一切都是注定。偶然之中必定存在必然。這一刻,我明白,過去是沒人能夠改變的。過去已是既定。
我試圖打破這沉寂,說,你過得好嗎?他點點頭,說,這裡至少比北京要美。我討厭北京,那裡埋葬著一個罪惡的我。
田園的寂寞開始感動我們。我甚至都沒有看清他的容貌。但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他長高的個子,倔強的小小臉龐,依然不變的紅色頭發。他的眼睛。
我找到了迷醉的原因。就是他的眼睛。我偏著頭。他的眼睛離我近極了,不過十厘米。他的眼睫毛還是那樣閃動。他的一切,正在茂盛、蓬勃、激發。他略微調整了一下頭的角度,以很不解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問,你看什麼呢?
我突然想到離別的那天。我和他的手掌廝磨交並的瞬間。手投下的影子就是我們心中的欲望。但我們必須分開。背叛不容我們,不容愛情。
我們坐在一條田埂上。綠油油的草長得老高。那種感覺又來了,似乎我的手還攥著他的手,完好的那只。太傷感了,不攥著雙方,好像靈魂就會倒塌。如今,我心酸而甜蜜的凝望著他那只握著鋤具的手。充滿未知能量的手。剎那之間,我跌入夢境。仿佛又在體會飛的感覺。風在我的耳邊唱歌。
他後來抽出手,去掏煙。是煙袋,冷溪老人經常抽的那種帶有毒草辛辣氣味的草煙。他顫顫巍巍的手,像填火藥一般,將煙草慢慢收進煙孔裡。然後很熟練地擦根火柴。火柴“哧”的一聲,冒出小小火焰,照亮他臉孔昏暗、憔悴的那一面局部。煙絲冒出燒灼的藍煙。他一口一口,貪婪地吸吐著。他捧著手心的太陽,光影打亮他的側影。他的側影瘦削,埋在陰影裡,投出幾縷陰霾。
他不時朝我笑笑。依舊沉默。依舊如七年前般沉默。
簡相生從前是不抽煙的,甚至對煙的氣味非常抵斥。但如今,只有煙的麻痺才能使他從過去的痛苦中緩解一會兒。與回憶相對,他借著煙深深歎息。
我與相生,各自分承著故事整體的一半記憶。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晰這故事的起承轉合。就像我們七年未見,卻並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寒暄。就這樣沉默地相熟、辨認。沉默,是我們之間永不停息的戰爭,帶著毀滅的原始情感。
天空突然出現一道彩虹。沒有雨的彩虹很罕見。
他說,我要下地干活了。
我點點頭,說,我在這裡等你。
他知道這是一句瞎話。我從來沒有等過他。甚至,我不知道真正珍惜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他笑了一笑,然後背影哀傷地走向田埂。那裡有一條路。他走了下去。
我隨著他,也順著田埂往下走。他忽然向旁走遠了。走著走著,他又停下,立在田野裡,手肘撐著鋤具的把手,靜靜看我。然後他朝我招招手。那意思是在向我告別。
路旁的小花在彩虹的映射下,一會兒是紅色,一會兒是藍色。及腰的野草在我的身後飛快封死。堵死我的退路,前方的路也未顯現。我想我要離開了。
於是,我就順著路一直走了下去。只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自己被彩虹的光包裹了、滲透了,無數彩光穿越我的身軀。我的身軀就是我的靈魂。我的靈魂看到一個新天新地,舊的已在田埂邊徹底成為一具死去的空殼子。
我這樣想著,便走出了我們各自的視野范圍。
草封存了我們記憶中的點點滴滴。
在冷溪待了兩天。我又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將走向何
處。北京與冷溪,兩邊都不是家。於是,記憶中的他,帶有一點魔幻色彩地消失了。他在逐步消失。只不過是消失。
暖紅的太陽在天邊閃射。陽光慢慢地、輕柔地穿過我和他的身體。我想起他在遺書裡寫過的一句話。他說,我要見到陽光。因為冰冷會將我毀滅。陽光也會使我破碎。但我要溫暖地死去。
離去是消失。死亡是消失。一直在消失。
我看到他在夢中的樣子。在夢中,他還是童年時候的樣子。他依舊只是一個小小孩童,雙眼裡時光的沉浮在閃爍。他應該是他。他是簡相生。
我閉上眼睛。他正飛往灼熱的陽光之中。
再見了,我的少年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