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11章 毀滅游戲 (10)
    呼吸出現短暫癱瘓。直到台上的人對著話筒重重地咳嗽一聲,小女人和台下數以百計的人才開始重新熱絡禮堂的空氣。話筒已被交給小女人。小女人清了清嗓子,擴音器發出震顫的回音。她開始驚天動地地悲號起來,隔了一會兒,她發現台下的人並不同情她的悲哀。於是她又換了另一副腔調,聲色俱厲地說,大家不知道啊,跪在我身後的這個人,表面看上去斯斯文文,其實根底裡早就是一個資本主義大惡魔了。他專搞破鞋,我就是他搞破鞋搞來的!這個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修正主義的大毒瘤家裡藏了幾十本從國外帶回來的性愛書籍!他曉得兩百多種姿勢。同志們,你們想想啊,我在他家受盡了何等虐待。讓我們一起高呼,打倒帝國主義走狗簡慶春!打倒修正主義毒瘤簡慶春!

    台底下的人都看傻了,靜靜地啞口站著。因為人們看見台上的簡先生臉上,流下了一行懺悔的淚。就在這時,相生顫抖地拉拉我,說,咱們走吧。

    小女人那個優美的手勢一直蝕在我的記憶之中,越蝕越深。似乎總有一種什麼力量導致我和相生無法真正交流。也許出現過一段時間的交心,可我們都深知,這中間,還是隔著一層什麼。小女人的優美動作,在我們心中,被放射成牆上的投影,就在近旁或無處不在。它擾亂我們的生活,這投影確是毀滅的本質映射,像一個巨大的病嬰,不可親地躺在我們逼仄的手掌間,墜到靈魂的土地上。它哭泣、玩鬧,因為落地的疼痛而產生出的乖戾,要將一切不滿通通毀盡。我們也只能無力。小女人的影子,那樣猙獰而壓抑,讓我們在那七零八落、謹小慎微的心靈溝通上進退維谷,如履薄冰。

    晚上十點的時候,相生接到了他爸爸自殺的死訊。

    玫。也許你認為這是巧合。相生選擇了他爸爸的死法。原因的本質都是一樣的,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嬌貴的上流社會。受不得一絲疼痛。

    我想,他的精神太脆弱了。所以他會得病,所以會在年紀已不輕的時候得病。年紀不輕的時候,正是回憶過去的時候。他被往事擊潰了精神。

    中國人始終沒有重視精神病。對自殺的解釋也泛泛而談。

    自殺是基因。基因是決定精神走向的質量,而質量是守恆的、非地域性的。弗洛伊德推斷超自我代表死亡的動能。理想主義成分越多的人,超自我的比例就越重,死亡動能就越大。總而言之,超自我與自我的不平衡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發展失重,但超自我與自我,卻又都是從一個人的基因中分裂出來的雙重。

    當然,其他原因也可能導致人的自殺。比如自尊的缺失。但歸根結底,都是由於精神的極度痛苦與崩潰。所以還是因為超自我與自我(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失調的緣故。

    簡先生那一天晚上被准許回家一趟。但是他並沒有回家,批斗會令他完全喪失了自我。尊嚴、信仰是支撐一個人生命的椽柱。

    他走到我和相生藏書的那個公園,坐在湖邊靜靜地看著夜幕降臨。我無法知道他在死亡之前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情。我只能告訴你,他很決絕。

    他坐了許久許久,周圍的人都避開他而行。他的頭發是辨認罪犯最好的標志。只是現在已沒有多少人來這公園了。他伏下頭,看著水面上的倒影。天空一輪圓滿的月亮照出冰冷的光澤。月亮的圓仿佛一個輪回。他看著水中的自己,突然感到自己回去了很久很久以前,仍然那樣青春那樣風采。

    他笑了。林子裡開始走動一些方便的身影。那些人,在一幕幕演繹著他的過去。他像一頭獸,對性愛孜孜不倦的過去。他又笑了。

    他慢慢地從兜裡掏出一把小剪刀,脫下褲子。一切的罪惡都有源頭。他看著自己的生殖器。如此莊重、絲毫引不起人邪念的生殖器使他震驚。他覺得它非常古老,好像一個雕塑,經過了無數年歲的洗禮與剝蝕。

    他用力一剪。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痛苦,沒有叫喊。割捨竟是如此輕易。他出神地望著深邃的藍天。藍天如鏡。照著他越來越純潔的心。

    一只烏鴉在樹梢上啼叫一聲。簡先生歎了口重而渾濁的氣息。他感到體內完全清澈了。所有罪惡,所有污穢,通通剔除干淨了。他感到重生的自己正在強大,墮落的過去正在消失。他走向湖泊中心。水慢慢地淹過他的腳,手,胸,脖,最後是頭。水的浮力把他使勁往上頂。他放下了一切掙扎,平靜了。

    他手中那一根綿軟的生殖器,是古老年代延續至今的唯一的貫穿物。

    簡先生的死是1966年十一月的事。現在讓我們回到九月裡一個安寧而愜意的黃昏。

    天空布著一些毫無血色的晚霞與雲彩,像一顆有病的碩大心髒,墜在半空,壓抑著空間。我去了相生家,那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都去他家。相生不知道去了哪裡。出奇的,小女人竟然在家。我一下子闖入他家。我之所以能夠如此輕易地進入,是

    因為門鎖被紅衛兵砸壞的緣故。我興致高昂地沖裡屋喊話,相

    生,快出來吃包子。卻沒想在客廳撞到了小女人。她坐在地板上,雙腿蜷在懷抱裡,眼神直勾勾地望著我:

    這個突然闖入領土的陌生人。她的眼神告訴我,我與她之間只

    剩下陌生。冷冷的,含著飽滿的恨的陌生。我問她,你怎麼坐在地上?她輕輕地一閉眼,將這套動作盡可能做到最慢。我能聽到

    她同時深深呼出一口氣。她說,真好,儂來了。我沒有接續她的這句話。話語墜在地上,消失了。我問

    她,相生呢?她沒有做聲,但眼睛卻睜開了。動作同樣緩慢,卻帶出一絲疲倦的雀躍。我往相生的臥室張望了一陣。小女人的眼神死死地盯住

    我,使我不敢輕易挪步。我故作輕松地對她說,快起來吧,吃熱包子。她只是一個勁呢喃,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了。我想等相生回來。相生最近的狀態很不好。我只能找些話題來打破此刻尷尬的氣氛。我說,什麼沒有辦法了?她說,慶春被關進去了,沒有辦法了。她倏地站起來,我發現她異常的高。高過我記憶中的她的

    身高。她被剪短的頭發長長了那麼一點點,左邊的頭發蓋住側

    臉,籠罩一片蒙蒙陰影。她突然沖我嘿嘿笑了兩聲。這兩聲使我最後逃離了她的家。從此,那一次與小女人的偶然結合重新湧入我的記憶。她的挑逗、撫弄、誘引,再次成為我記憶的核心。她的誘引無一例外是成功的。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我終於明白她所有做過的一切。她不能離開簡先生,確切地說,她不能離開性。肉體的狂歡是精神的嗎啡劑。她的精神需要性來維持。性,已經慢慢融入她的靈魂。靈魂不能嘗試沒有性愛的片刻。她的肉體空了,如同一艘航駛在浩淼海洋中的小船,海洋還在,卻失去了方向,越駛越遠,越駛越危險。

    她只能抓住飄零在近處的一根脆弱稻草。那稻草就是我。

    我又和她做愛了。還是那一天。她突然追出門來,覺悟似的不能放過我。我說,你怎麼出來了?她說,求求儂幫幫我。她的神態在瞬間恢復成了一個健康人。我說,怎麼幫?

    她只是向前走,精神很不穩定。我們來到相生藏書的那個小公園,走在那一個方便的小樹林裡。沉默了半晌。她停住,隔開我三步遠。我轉過身面對她。這一刻她是美艷的,她的孤立無援正是她的美艷所在。我想到一個詞,哀婉動人。她變得極性感,嘴唇蒼白。

    她一把扯下自己的衣襟,想要通過肉體認清自己。她看著我,仿佛在照鏡子。我傻了,旁邊沒人。只有晚上,這裡才會成為性愛的海洋,大開性愛派對。我走過去,腳步聲驚動了樹丫上踱躍的小鳥。我用衣服摟住她的身子,卻故意不把她的衣襟往上扯。

    我說,你這是何苦。很男人的感覺。我突然被這種感覺死死地迷住了,我不捨放棄它。我說

    過,我從來沒有摒棄與女人間作為原罪般復雜的性愛。它一直在,只不過和相生待在一起的時候,被我很好地掩藏了。

    她厭惡地推開我,指控我的虛偽。她冷笑著解開衣服上的一顆扣子,接著兩顆、三顆,直到她赤裸的上半身完全曝光在我眼裡。她說,我只能用身體償還你。

    我說,我沒有辦法幫你。這不怪我,一開始我就對她講明了。我沒有辦法拯救水深火熱的簡先生。我沒有這個能力。她說,安慰也是好的。她朝我走來,愈來愈近,仿佛要吞噬我。她美麗的乳房在風中輕輕打著顫。

    我的目光始終離不開她的****。這一刻,我幾乎忘了它是從哪兒來,與眼前的圖景又有何貫穿,所歸屬的主人是誰。我的腔膛裡湧來一股莫名的羞臊,涵帶著因它而生發出來的激情。有一種什麼接通了我與它,它成了我的,永永遠遠作為我的奴役而允許被存在。我明白它因我而升起的一股分量,沉重而偉大的分量。我是它的觀眾。我的關注給予它充足的熱望,使它驕挺、突起。因那突起,我感受到掌心托起它之後正在體驗著的昌盛的滿足。

    她有意識地向我眼前輸送著她的****。驕傲,在胸部綻出一朵雙生花的艷麗。那宏偉而可恥的母性。那可怖的原始慷慨。

    她就這樣將我擁在懷裡,我的臉抵著她突凸的****。我始終不肯放過它們,仿佛這就是我進入小女人世界的門票。然後我們就做愛。

    我似乎跌進了一片濃霧之中,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除了她的叫聲。

    不是呻吟,不是喘息,是真正的喊叫,真正欲望實現後的狂怒。叫聲太大了,我不得不離她的嘴部遠一點,仿佛這尖叫聲下一秒就可以震聾我的耳膜。我看出來,其實她不是在發洩許久以來積聚的肉欲。正正相反,她的尖叫是在抵制這肉欲的沖破。所謂肉欲,就是調動全身感官,熱切注視對方的每一個動作,全神貫注傾聽對方身體內發出的每一絲聲響。但她在使眾官能麻木、遲鈍。她體內沖出的尖叫,是為了表達她那純粹、單一的理想主義的肉體****,要消除一切矛盾與不適,消除肉體和靈魂、原罪與救贖之間的不可調合的兩重性,甚或消除時間的概念,讓一切自動變幻成內心需要的圖像。

    我用自己寬大的手掌,堵住她的吶喊。她的身體在我的身體之下,扭捏出蛇一般柔軟妖嬈的姿態。眼淚被逼了出來。快樂與痛苦同時被逼出來。她死死地閉上眼睛,與肉愛作搏斗。

    完事後,我穿上衣服,再次揚長而去。我相信我和她此刻都是一樣,正在體驗著內心的空虛與背叛愛情的雙重磨折。

    我知道自己再一次背叛了相生。日日夜夜,我像一個獵人口袋中脆弱的被捕獲者,小心而孤獨地掩藏著自己內心深處的膽怯與恐慌。我突然意識到,背叛的最終結果就是分崩離析,各自散場。人無法忍受背叛的痛苦,卻都向往背叛的快樂。背叛就是脫離本位,將靈魂孤注一擲給遠方的未知。背叛在一開始,都是帶有危險性質的。它會上癮,仿佛毒品,會流通人的血液,精神,靈魂。背叛都是天性之中的存在,它隨著歲月更迭而愈發強大。人人面對背叛,都在欲拒還迎,無法棄捨,卻又不能接受。它是某種開放與不羈的昭示、象征。好比人身上的痣,是個人所具備的獨創性。

    但我希望自己能夠將體內背叛的暴戾分子完全揮發。我希望它遠離我。在某一些方面,我是懦弱的。例如相生。我不能失去他。我無法將他失去。

    再回到簡先生死的那一天晚上。

    小女人失蹤了。她對於我們之間的一切沉默,使我漸漸安下心來。我害怕她和相生獨處。所以那段時間,我總是周旋在他們中間。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感覺自己是這個家庭的支柱。然而這個家,確是早已七零八碎,面目全非。

    我陪相生去取回簡先生的遺體。這就出現了我剛才臆想出來的那一幕:簡先生握住自己的生殖器,輕輕漂浮在湖泊中央。

    我扶著有些搖晃的相生,朝我們藏書的公園步近。他突然轉過臉看我,一句話也沒有,但一份無助與絕望卻被深深地嵌進眼眶裡。他不再生氣勃勃,渾身也沒有那股頑強的執拗。他變成了夏日炎炎,被人丟棄在路上的冰激凌,正在消融自己茂盛的青春。

    他看著我。證明他在尋求安慰。我握住他肩膀的手緊了緊。我給了他無言。但我知道這無言的強壯。

    風有些冷,吹得他直打哆嗦。我明了他的顫抖並不是因為風的銳冽,而是懼怕。深深的恐懼彌漫著他,折磨他,將他靈魂深處脆弱的堅強抽絲剝繭,不帶顧念的要將他毀絕。堅強一絲不剩。

    周圍聚滿了人。看到相生和我,都自動散開,闊出一條僅供兩人並排行走的小道。人群都將視線從湖岸邊的屍體轉移到我們身上。這些人仿佛都是來為簡先生送葬的,一言不發,肅穆的站著,好似還未犧牲的烈士,來給已犧牲的伙伴送行。

    相生倏忽間停下腳步,如此突兀,將我往前的步子猛地往回一拉。他立在人群的正中央,偏起頭,朝兩旁的人看了看。隨後目光低垂下去,又往前走。

    他走得更慢了。

    我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堅強些,相生。

    他緩慢的點點頭,算是給我作答。他無法從自己內心絕望的湖底深處爬上岸,就像他的父親從絕望中走向死亡的湖泊,都是一樣無能為力。我說過,他們對自己的絕望與崩潰向來束手無策。

    他死死的抓緊我的衣角,牙齒用力咬著嘴唇。就快到了,還有十步。

    近了。還有五步、三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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