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34章
    他果然去照相館照了一張正臉相,一張側臉相,一張全身相。幾個等待照相的新婚小夫婦換得一身嶄新,站在四周,看著這個可怕的活寶。傑克布用半英文半中文說他是小日本行暴的活證據,大家可要好好看看。他過去可不是長得這麼難看,活活讓小日本給打成了醜八怪。

    照相館老闆原先在樓下開票,一聽樓上有人做反日宣講,跑上來,讓傑克布行行好,別砸他的小本生意。然後他對周圍的新郎新娘們說:你們都沒聽懂,對吧?大家都不懂他的英文對吧?

    新娘新郎們輕聲說:對的,一個字也不懂。

    老闆對攝影師說:快點快點,快給他照好請他到馬路上去宣講。老闆又跟傑克布說,只要他住嘴,他的照相費由店裡請客。

    傑克布不肯接受老闆這份禮物,接著說:中國人膽小怕事是沒用的!像猶太人那樣明哲保身,獨善其身,給誰都省事,根本沒用!還是給納粹和日本人任意宰割!

    老闆說:大家都聽不懂先生你在講什麼。所以請你別講了。他把傑克布的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迅速地替他穿上,又把草禮帽扣到他頭上。

    傑克布把照相費用往老闆手裡一拍。他才不領這個沒種的中國人的情。

    我們還必須接著傑克布照相那天說。

    凱瑟琳告訴我,傑克布夜裡走了。她半夜餓了,起來沖點炒麵吃,發現他臥室開著門,一看,他床上一攤被子,人卻沒了。傷成這樣,他深更半夜能去哪裡?還落了一夜雨?

    我怎麼會知道?我說,一面從床上支起上半身。

    凱瑟琳以為我會馬上起床,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但我又縮回毯子裡了。她似乎有個大話題在舌尖上。

    可我不想和她談她的大話題,管它是什麼。

    阿玫,你父親來信了。凱瑟琳說。

    哦。我說。

    他知道你從美國又回到上海了。

    我不吱聲,把毯子往上拉一拉,再木的人也看出我這是在關閉門扉,逐客出門。還用問嗎?一定是這個長舌婦把我如何為非作歹通報了我父親。峰迴路轉,迢迢千里,也擋不住她在我和父親之間搬弄是非。

    凱瑟琳又說了一兩句旨在挑起我好奇心的話,就訕訕地走了。我和她倆人,只要有一個不配合敷衍,局面就會這樣乾巴巴,訕訕的。

    等她走出去,我聽見她進了她的臥室。我趕緊跳起來,去樓下洗漱,打算找點吃的再回到床上。一場夜雨,氣溫低了,到處陰濕昏暗,這所到處欠修理的洋房只有被窩一個安樂處。

    在廚房櫃裡找到幾顆花生米,其他什麼也沒了,這個家慘淡經營,連做樣子都做不了了。

    顧媽進來,不知從哪裡端出四個生煎饅頭,還是熱的。她總是背著凱瑟琳給我一口兩口好吃的,似乎這個小繼母真的是傳統戲劇裡的後媽。我說我只吃得下兩個,顧媽做出「不要作聲,乖乖地吃下去」的強烈手勢。我請她一塊兒吃,她眼淚突然掉下來。

    我慌了。這老太婆的疼愛常常讓我心煩意亂。

    你吃吧,下趟也沒有人省給你吃了。老太太說。

    我問她什麼意思。

    她說凱瑟琳不是個東西,今天一早告訴她,要給她買火車票回蘇北去。明面上是雇不起人,她自己來做馬大嫂,實際上就是嫌她老太婆護著我。

    我一聽火冒三丈。凱瑟琳怎麼可以讓一個大把歲數的孤老太太回鄉下呢?她揚州鄉下的親友自南京失守到現在也沒消息來。慢說路上不太平,就是太平也不能做這種事。

    顧媽說,我跟她講我不要工錢,就這家裡一個老人,你燒飯多添半碗水,燒粥用水蕩蕩鍋,就有我這一口了。她心黑哦,一定不肯留我!

    原來凱瑟琳是要跟我談的是這麼個大話題。

    我什麼也吃不下,站起來就大聲叫喊:「凱瑟琳!」

    然後我轉頭對顧媽說,家不是她凱瑟琳一人的,就算我和凱瑟琳都請老太太走,還有父親呢。我發現那麼一眨眼工夫,生煎饅頭又不知給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凱瑟琳從樓上傳來一聲帶呻吟的回答。她胃痛,不想下來,有話就去她房間說。她知道一下樓她便是少數,會寡不敵眾。她要先瓦解我,硬化我的感情,讓顧媽成少數。

    果然她亭亭玉立站在她臥室的窗子前面,劈頭就說這件事她決定了,我不必再費口舌。

    我說她休想把一個照顧了我十多年的老太太攆走。我的口氣惡劣,其實在告訴她,還不知道該誰攆誰呢,憑什麼她四肢健全,活蹦亂跳,不出去找點掙錢的生活做?

    喏,儂「大的」給我和儂的「雷特」,她說。自傑克布入住,凱瑟琳越來越荒誕,一個如此之短的句子裡,她要放進去兩個發音錯亂的英文單詞,「Dad」說成「大的」,「Letter」聽上去像「雷特」。

    我打開信箋。內地的紙張又粗又脆,對折線已經快斷裂,我小心地拿著乾麵餅似的信紙,讀著父親兩個月前的狀況,他得了肺結核,胃口也不好,天天發低燒,假如不改進的話,他將設法去重慶治病。他一旦到了重慶,希望凱瑟琳去跟他會合,等等。父親的意思是,這所房子就將作為凱瑟琳的路費和他自己的醫療費。

    我父親在相片上顯得非常瀟灑,頭髮長長的,留著唇須。看不出來那件幾乎襤褸的風衣下面,那敗色的領帶下面,那個身體裹著一副被病菌吞食得血跡斑斑的肺。但你仔細看就能看出他的面頰塌陷得多厲害,他的眼睛多麼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樂觀,不惜命,當初放棄上海優越生活,他做了癆鬼也絕不反悔。

    顧媽遲早要走,留她也只能留到房子賣掉之前。這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現實。至於她這麼大歲數,離開之後再也找不到僱主,那一切可悲後果是沒辦法避免的,房子一賣,這房子裡是主是客,都得各自為戰。

    父親對我又回到上海沒作什麼評說,他只說他瞭解我。他指的瞭解是說我在哪裡都待不慣,不甘心把任何地方做為自己的最終落腳點。就跟他一樣,有著寄居者的悲劇習性。

    我放下信紙。凱瑟琳兩手交握在肚子上,姿勢有點像個窮苦老婆子。我們都苦惱地發了一會兒呆。我們或許都在想像不久後的一個畫面,顧媽一個人拾著行李走出這個門,不知該往哪裡走,不知有沒有必要往任何地方走,不知是否還走得出生路。

    我說:能留顧媽多久,就留多久。

    凱瑟琳說:老太婆說不要工錢,那是她說說的。我們能不給伊工錢嗎?

    我說艾先生昨天不是給了錢嘛。凱瑟琳馬上又像被揭了短似的,嗓門又尖又沙,說現在四個人吃飯,開銷要多少錢,請我這個小姐頂好打聽打聽去。

    除了教幾節吊兒郎當的鋼琴課,我大部分時間在做寄生蟲,所以真的不清楚鈔票貶值貶得多麼快。我不吱聲了。

    本來嘛,儂的事體我不想多閒話的。凱瑟琳長輩面孔出來了。我馬上看她一眼。這一眼比拿英文叫她閉嘴還厲害。

    她又開口時,先長長地歎了口氣。她說女人不是都能夠走運,嫁給自己歡喜的男人的。絕大多數女人嫁漢,都不是因為她歡喜那個男人。她說她看得出來,我在彼得和艾先生中間搖擺不定。

    我隨她去說,要是我告訴她我對彼得從來沒搖擺過,並且一生都不會搖擺,她一定會拿出過來人的笑容,更不肯「shutup」。

    她請我別怪她多嘴。她忍不住得多這一分嘴,因為她覺得艾先生對我更合適。

    我挑釁地轉過臉。現在我正視她了。我問她為什麼?她的手從肚子上放下來,拿起一件拆了又織的毛衣,一針進一針出地織起來。她在幹這類女人活路的時候,還是有魅力的。

    她要我相信她的能力,她看人不會錯。艾先生對我更合適。這年頭漂亮些的,有點洋教育的女孩子腳踩兩條船也不是大事情,但踩久了,自己搖晃暈了,倒會落到不合適的人手裡。再說,總不能長期兩面瞞,兩頭坑人,兩個人總會對賬的,一對賬就是女孩子裡外不是人。

    我突然問她和我父親是怎麼回事,當時有沒有另外一條船,讓她兩頭踩。

    她悶了一刻,然後說:有的。

    這種坦白和誠懇,打了我一個冷不防。凱瑟琳徹底逗起了我的興趣。

    我聽了我姆媽的話,嫁給了你父親。凱瑟琳說。

    那你不歡喜我父親。

    談不上的,婚姻又不是白相,要過日子的。

    我看著她不到三十歲已經焦黃的臉。為了讓我接受她的苦口婆心,她不惜出賣她的秘密。這個做給人看、那個做給人看的凱瑟琳,原來也能豁出去,拿出了真相,只要是為我好。

    她說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訴我父親,因為我父親心裡清楚得很。能和我父親白頭到老,能和他做一生和睦夫妻,就這一點是我父親所求的,至於中途年輕的凱瑟琳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情願,我父親不計較。

    所以她要我別犯糊塗,艾先生是出去做強盜都會讓我無憂無慮過好日子的人。

    我嘴上無話,心裡卻想,現在事情有點麻煩:我一旦偷了傑克布的護照,跟彼得逃出中國,還得永遠把這個掉包計隱瞞下去。凱瑟琳會替艾先生仇恨我。我倒從不在乎誰仇恨我。我在意的是減輕對傑克布的傷害程度。如果按照我設計的那樣,讓我自己和他的護照一塊兒不知下落,一塊兒成了存亡未卜的謎,他只會為失去我而傷心,但不會被我的狠毒絕情而傷害。讓我們設想一下,當一個男人明白自己對一個女人的價值只是一個身份替換,提取了這點價值,他就被扔掉,不管死活地作為敵國公民扔在集中營,那是怎樣的傷害?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連同凱瑟琳、我父親,以及我所有的親戚朋友一塊兒隱瞞,讓一切人都當我下落不明。

    戰爭中下落不明是死亡的同義詞。我將在他們所有人的餘生中做個已故人,同時和彼得在紐約或者芝加哥或者洛杉磯隱名埋姓地生活。我們的日子將會過得非常好,犧牲太大了,投資太高了,我們的好日子務必過回本錢來。多大的犧牲啊!讓我父親犧牲了他的獨生女兒,讓傑克布犧牲了他心愛的「未婚妻」,讓我的表哥表姐們犧牲了他們古怪但不失有趣的妹妹,讓顧媽犧牲了她終老可以投奔的阿玫,讓凱瑟琳犧牲了她偶爾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的繼女兼女伴——像她眼下這樣肝膽相照,我有指望做她的女伴。這犧牲在一大群人的現實裡將是一個大坑,得要許許多多歲月去填,但終究也無法填滿。為了這麼多人的犧牲,我和彼得也該把日子過得加倍美好,不美好對得住誰呀?

    這樣想著,在織毛線的凱瑟琳眼前,坐著的就是個黯然神傷的我,眼睛呆鈍,嘴角厭世地下垮。

    凱瑟琳哪裡知道我心裡的黑暗計劃,她以為我就是那種不經事的小女子,正在忍耐割捨的疼痛。總歸要痛一痛的,她以憐愛慈祥的長輩目光籠罩著我,送我慢慢走出她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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