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玩到天濛濛亮。有錢來墮落一回真不錯。
他跟羅恩伯格談了許多許多,一定是相互交了底:家庭,如何逃出德國,如何在國外生活,本來就不愛掩蔽自己的傑克布,異國遇到同類,都是寄居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是環球性的。
我最擔心的事終於沒有發生,傑克布林林總總掏出的錢居然湊了個很大的數目,付了我們的賬,他的律師和醫生哥哥請了我們所有人喝酒跳舞。
走到剛剛休閒下來的馬路上,他捏捏我的胳膊,叫我別擔心,說他有一份薪水很好的工作了。我說好極了,但願從此不必去電報大樓了。他不理會我的打趣。我們在上海清道夫哈欠連天的清掃中都有著醉漢的好脾氣。什麼都好說,吹牛或說謊,揭穿或附和,彼此都包庇地笑著。
你一定想知道,我什麼時候聽說梅辛格的「終極解決方案」的。約瑟夫·梅辛格此人,大概你已經很清楚。從歐洲來的猶太人把他看成索命惡鬼。據說連日本人聽了他對猶太難民的「終極解決方案」都覺得他該進瘋人院,或者乾脆就是惡魔附體。
一九四二年六月,梅辛格從日本到達上海,行蹤詭秘,在理查飯店包了一間房間。那時候的猶太難民事務局由日本領事館代表,日本憲兵隊和駐軍代表,以及三個德軍代表組成。光聽聽這種組閣,你就可以設想,難民們落到了什麼人手裡。日本領事館代表叫柴田,梅辛格的「終極解決方案」把他嚇得失態,當時就要退席,驚歎說:啊,原來就是把人當垃圾處理啊。不管是把三萬猶太垃圾集中到幾條船上,運到公海去沉沒,還是讓他們去崇明島集中營,在那裡當人形白鼠提供給科學實驗,都需要大筆經費,總不見得全部攤派給日本政府。柴田在錢上借題發揮,其實是想瞭解更具體的屠殺細節。梅辛格在冷氣充足的豪華套房裡不斷擦著光腦袋上的汗,基本是以一種歡樂的口氣把每一步怎樣走談了出來:船嘛,從中國人那裡找些廢舊的就可以了。哄騙猶太豬們,就說是送他們去日本移民。送到崇明島,比較麻煩一點,因為暫時還得餵養這三萬個人形白鼠,試驗要一批批來,一下子用不著這麼多五臟和大腦。實在餵養不起,也不妨學歐洲,用「旋風B」。
旋風B,你知道吧?就是往密封的房子裡噴毒氣。這是當時集體屠殺猶太人效率最高的方法。
最好的時機是猶太新年。九月一號晚上,猶太佬們會傾家出動,到各個猶太會堂去過他們的新年。這時候下手會不費勁。屠夫梅辛格把屠宰的日期鐘點都想好了。
柴田的情人是個中國人,她把這消息走漏給了她的中國朋友。那個中國朋友給一個塞法迪猶太人打工,便把消息傳給了他的老闆。
與此同時,柴田也找到猶太社區的領導人物,把梅辛格的計劃告訴了他們。那時離猶太新年只有一個半月,就是說,逃脫或制止這項大屠殺,只有四十幾天時間。
傑克布和彼得幾乎是同時得知這個惡訊的。
這天傑克布照舊乘早班輪渡去浦東上班了。就是去那個偽造「美國製造」機件的工廠當總工頭。
我跳下床,一面下樓,一面把聽覺伸向樓上樓下,看能否聽出我的小繼母和顧媽當下的活動。房子裡非常安靜,凱瑟琳一定又從全家的開支裡貪污了一點小錢,到女友家打牌去了。顧媽大概排隊買米,還沒有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直撲傑克布的房間,頭一眼就看見他昨晚穿的那件細麻布西服掛在衣架上。它是傑克布最滿意的一件夏天禮服,很適合他。我一陣口乾,心跳得好重,遠比偷字畫和白玉度母時犯罪感要強烈。
護照並不在西裝的內袋裡。我一愣,怎麼忘了呢?傑克布當然不會把護照裝在口袋裡:現在美國護照可不像一年前,可以作護身符;現在它只會惹禍。它變得一無價值,僅僅對即將冒充傑克布進入美國國境的彼得是個寶貝。我翻起他的枕頭,下面什麼也沒有。抽屜、衣櫃、床頭櫃,我一樣樣翻查,就是找不到傑克布的護照。我早就把護照上的欄目背熟:傑克布·阿龍·艾得勒/生日: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二/出生地:柏林。只要我眼睛一閉,就能看見扉頁上面的照片。我總是在幹這件事,閉上眼,看著記憶中傑克布的護照相片。這麼做只是要進一步說服我自己,彼得完全可以被偽造成傑克布,並且,不用什麼手藝去偽造。我盯著記憶裡的傑克布相片,還有別的用意,因為它看上去相當討厭,絕不可能讓我愛上相片的主人。像所有的證件照一樣,傑克布的護照相片攝取了他一生中最醜最傻的瞬間。因此只要把彼得糟蹋得足夠丑,足夠傻,他會看上去和傑克布一模一樣。
我看到床邊扔了一雙髒襪子。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到那個清晨我們跳舞回來,他站在門廳裡對我所做的。要不是顧媽的腳步聲,他已經把我變成了上海灘另一個身份曖昧的女人,那種夫人不夫人小姐不小姐的女郎之一。我對自己說,就憑他對我的放肆我也不該內疚。我的色相還沒輪著彼得享用就讓傑克布搶了先,憑這點我也饒不了他。等著吧,他將為他在我這裡嘗到的甜頭付出代價,我可不像那類女郎那樣便宜。他可玩不起我。
這天夜裡,傑克布回來了,但他沒有驚動我,誰也沒有驚動,拿了幾件衣服、一瓶十滴水就走了。他的行動是顧媽聽見的。我又到他的屋裡,打開衣櫃,看看被拿走了哪些衣服。我想根據這點來判斷他會離去多久,或去幹什麼。我發現他最貴重的一套禮服不見了。依他的性子,去國際飯店吃晚宴或者參加某要人的葬禮也不會穿得那麼周正。我拉開床頭櫃的小抽屜,什麼也沒找到。我也不知道應該找到什麼。一張字條,表示他對我的牽掛?
我稀罕嗎?
第二天,傑克布還沒回來。我急得在一個地方坐不了五分鐘。開始我還寬自己心,誰能怎麼樣他?他別坑害別人就行,我急什麼呢?慢慢地,我發現我自己不光掛念他,而且很想他,他像那種見面就煩,不見又想的表哥,整天看他一無是處,但在他缺席時,你會覺得他的一無是處正是他可親之處,他的人情味。
第二天晚上,我等傑克布等到十點,心比外面的夏夜還悶熱。我沖了一個冷水澡,換上一件素色旗袍。我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我那個年代的衣櫥裡的存貨,大部分是刺激異性感官的,那種不學好的年輕女子的行頭。只有兩三件冰清玉潔,禮拜天去教堂的女孩子的行頭。我記得這天晚上我換了件淺藍色帶白圈圈的布旗袍。出門前,我順手掐了兩朵梔子花別在第二顆紐襻上。
看見彼得我幸福得渾身一飄。他穿白大褂比他平常更好看。有人生來是該穿某類衣服的。傑克布生來就該穿熱帶殖民者的亞麻布西服的。
彼得迎著突然出現的我站起來。我不請自來的習慣讓他越來越頭疼。
你們中國人太隨意。他無力地笑笑,對我說。在中國住得越長,他對中國人總結性剖析越多。
他領著我走出辦公室,走過長廊。我納悶他這是要帶我去哪裡。下了一段樓梯,他停下來。這是五層和四層之間,他鄭重地親吻了我,輕聲說:你有我的電話呀,親愛的。他的意思是埋怨我不事先用電話和他聯絡,即便自己邀請自己,也應該先有個電話通知。他哪知道我有多忙,在兩個男人之間擺渡。然後他又輕聲說:不過見到你就好。見到你是每一天所祈求的最美好的事。
他說得非常真情。我什麼也不說。跟他走回辦公室。他又在做他自己的理想了:認真地閱讀每個病人的病例,以及這種病的臨床研究,甚至所服的藥的成分,好壞作用。現在他在我眼裡,也是我的理想,我很想成為他那樣一身用處的人。我幾乎是崇拜他,這一點我不說,他也應該看得出來。
實際上,我在最甜蜜的時刻讓自己閉嘴,是跟傑克布學來的。
我告訴彼得,讓我們快走吧,逃到澳門,從那裡再跳上遠走高飛的輪船。
彼得幾乎自語,把一句話說了好幾遍:再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