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6章
    你要諒解我的拖沓。到現在,你想聽的人物還沒有出場。不過你應該快要看到了:貌似不搭界的一切實際上全都緊密相關。

    接下去的一個月,始終沒等來彼得。我給自己大限,在一個星期內找到另一個男人,開始新的羅曼史。新的羅曼史是否進行得下去並不重要,它的功效是使我忘掉彼得。不管彼得負心,還是他遭遇不測,對於他的記憶讓我好痛。

    你還年輕,肯定記得自己犯過這種毛病:某人的缺席反而使他在你心裡完美無缺。尤其對二十歲的年輕女人,缺席的戀人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俊氣,離那種搭幫過日子的未來越來越遠。彼得在現實中缺席,所以在我印象裡就無懈可擊的美好。

    所以你能想像,等我真的再見到他,覺得他其實並不那麼漂亮。當然,猶太大營房那場傳染病,也要對他的愁苦模樣和緊張神色負責。

    我什麼都想到了,恰恰沒想到這種大宿舍生活常常發生的事:傳染病。猩紅熱打倒了百分之四十的難民,尤其是孩子們。住在虹口的日本居民很多,他們怕傳染病蔓延到大宿舍外面,就讓日本軍醫把難民大宿舍封鎖起來,劃定成隔離區,有憲兵把守,不准人出入。二百多人的大宿舍(原先是倉庫,漏風漏雨,卻照不進陽光,家家戶戶只有一張桌布或床單作為牆壁,聲息相聞,能隔開的只有最低程度的廉恥),不止流行一兩種傳染病,有時一個沒有親屬的人病死了多天,都沒人報告,因為其他人需要他分內的那頓晚餐。幸而天不熱,病死的人在發出氣味前可以讓人們分享若干頓麵包和湯,同時也讓人們分攤了病毒。

    彼得又捲又長的頭髮由於骯髒打成綹,沉甸甸地耷拉著,有些地方露出結著污痂的頭皮。他原先的天藍襯衫泛出一層茶色,那是汗水一再浸泡,又一再被高燒的體溫烘乾的緣故。儘管如此,他嚴謹地扣著每一顆紐扣。你該聞聞那氣味!一個人沒死就開始腐朽的氣味!

    彼得見了我就笑笑說:對不起,我不能擁抱你。

    他大概噴了半瓶古龍香水,不僅無濟於事,那壞氣味更加豐盛。

    我還是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

    一旦我們的身體緊貼,什麼都不重要了。我苦苦等了他六個星期,等不及他去清洗掉污穢和氣味,以及致命的病毒,就把嘴唇貼在他嘴上。當然,這也是癡傻戀人的一種表白:你看,我不嫌棄你;你的病毒、死亡我都想要一份兒!我的舉動讓莫裡埃餐廳的客人們隔著門玻璃錯愕,隨即譏笑。

    我顧不上那些。天涯淪落人的感覺特別好。

    他這副模樣是進不了莫裡埃餐廳的。我對他說:叫部黃包車,去我那裡。我會打電話給房東太太的。請房東家的娘姨到弄堂口的老虎灶去,給你叫一擔開水,兌上冷水就可以洗澡了。我房間裡有一個盥洗池,那個水龍頭可以接冷水。

    我把一張鈔票塞在他手裡。看他上了一部黃包車,我又想到洗澡遠沒有那麼簡單,跑上去,跟他說:不對,你聽我從頭講——我床下有一個橢圓的大木盆,冷水必須用一根橡皮管從盥洗池接到盆裡,再摻上從老虎灶叫來的開水。洗完第一盆,用那個鐵皮桶把髒水盛進去,倒進馬桶,再洗第二次。我就是這樣洗澡的。房東太太人很好,就是不准房客用她的浴室。

    彼得走後,我回去接著彈琴。十點以後,老闆的新節目開始了:挪開了前面的幾張餐桌,讓半醉或全醉的各國鬼子們跳舞。這時我的彈奏更馬虎,坐得腰也僵了,人也乏了,不時架起二郎腿,打個哈欠。我滿腦子想的是彼得可別讓開水燙了,可別傻乎乎地去端整個木澡盆倒水——我忘了一個細節,澡盆裡的髒水得用那個瓢一瓢瓢舀進鐵桶。自從我離開父親的洋房,花了兩個月才習慣這種麻煩百出的洗浴方法。

    我一邊彈琴一邊還在想彼得告訴我的話。被隔離的日子他想到過自殺。後來他的父母弟妹全都病倒了,他更加看不出活下去等的是什麼。大宿舍裡一個年輕女人在孩子病死後自殺了。當時他沒有自殺,是因為家裡其他人沒流露這個願望。他不願孤單單一人去死。

    我瞥了一眼窄小的舞池裡的人。彈奏變得惡狠狠的:我讓你們跳!讓你們醉生夢死!……

    我歇斯底里的彈奏讓這些牛頭馬面領會成了狂喜,他們的屁股扭得越發的圓,面孔越發的無恥。我讓你們酒綠燈紅腦滿腸肥!看看窗外的大街小巷,在日軍轟炸中丟了腿和胳膊的人蜷縮在任何一個能避風擋雨的門廊下。守橋的日本兵把一盞煤油燈扔進一隻住著中國人的船裡,大喊這樣的賤民就該沉入水底。……

    那是個星期六。我結束了工作後該領薪水。老闆說你今晚彈得很棒,但我得扣掉你出去跟人說話的半小時工錢。我聳聳肩。本來我息事寧人,讓他把七八分鐘算成半小時。但接下去他就不像話了。他說:以後讓他好歹洗洗頭,換換衣服再到我的門口來。他看上去渾身虱子疥瘡。我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般我這副樣子我爸爸就知道事情壞了;我給惹得太狠了。

    你知道彼得是幹什麼的?我問半法國人。

    誰是彼得?老闆問。

    彼得·寇恩是個優秀的醫學院學生,因為納粹迫害到上海來給你這種人渣蔑視。

    老闆說:你說我什麼?對不起,我英語不好。

    好,我換個詞:人類垃圾。你這人類垃圾。來上海是因為你在你自己的國家做夠了垃圾。到了中國,你認為至少可以把中國人當垃圾。

    我口氣婉轉,一點火氣也沒有。因為我只是在好好闡述一個事實:來上海的各種鬼子大多數因為在自己祖國混不出人樣而到上海來碰運氣。在上海即便混不出人樣也有中國人墊底;中國人反正是可以不當人看的。

    給我這個月的紅包。我向老闆攤開巴掌。他若不給,巴掌直接就上他的腮幫上去。我們說好每月有十塊錢的紅包。

    你還想要紅包?他用了一句法語罵我。

    我不用懂。他過去是個水手,水手在全世界海港造孽、留私生子、搜羅各國下流話。

    我的巴掌沒上他臉上,抓住了他的領結。這種關鍵時刻你們能看出我是個求實的人。打耳光的動作是漂亮,但效果差些,他可以還手或忍讓,把紅包賴掉。捉住他的領結,一隻手不夠上了第二隻手。等拉架的趕來,老闆已經把五元錢扔在地上。

    他用水手法語一連聲地罵。我在唐人街長大,難道會不禁罵?

    在罵聲中我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錢。等我上了黃包車,發現自己抖得厲害。原來我並不禁罵。我今天是怎麼了?我難道因為彼得回到我身邊,感到有所依仗,存心要惹一惹誰?還是彼得讓我失望?他在垂死的時候一點都沒想到我,我不是他垂死時的安慰和放棄自盡念頭的理由,這些讓我失望了?……

    現在跟你講話的時候,我還記得我的不滿足感覺。初戀的人總是不滿足,總覺得得到的比預期的和貪戀的要少。

    黃包車伕的兩隻腳板「啪啪啪」地拍打著瀝青路面。坐在車篷裡的年輕女郎一晃一晃,漸漸離那片邪惡的熱鬧遠了。女郎把自己在戀人心目中的位置估計錯了。天下雙雙對對的戀人中,總有一個更癡的。這沒辦法,我的心太不驕傲了。

    等我到家的時候,彼得已經離去。他得趕在宵禁之前回到大宿舍去。他洗澡的藥皂氣味還濃濃的。空氣濕漉漉,我的頭髮很快一層水珠。彼得是個識相的人,他把地板上的水漬擦乾了,順便擦了一遍整個房間。早上晾出去的內衣內褲也被他收進來,給我折疊得方方正正。我一下子想像出他在我這間十平米的亭子間和我過小日子的情景。

    後來我也是在他的藥皂氣味裡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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