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在李師長心裡引起的柔腸寸斷,便是她那「女人中的女人」的信念和素養。信念與素養浮到我母親十八歲的身姿、肌膚上,滲透到她周圍的氣氛中。因而我認為最美麗的女人不是她自身,而是她營造的美麗氛圍。美麗的氣氛才能感染他人,納他人於內。
李師長十二點鐘送我母親下樓時,腳步毫不放輕。他忽然變得談笑風生。我母親馬上同他配合起來,發出明媚的笑聲。她想李師長一定是做好了打算,跟她的事怎樣去進展。她在鑽進吉普車之前同他握手。李師長在她頭頂拍了一下說:「小丫頭,仗還在往前打呢。」
很會聽人話中話的我母親,這句話卻沒聽懂。她說:「師長還要上前線?」
李師長笑笑,問:「你怕不怕打仗?」
我母親兩隻清亮的眼睛看著李師長。這時已不是李師長在握她的手,而是她將自己的手留在李師長手裡。她眼睛越來越清亮,李師長一看,壞了,已經讓他英雄氣短的少女竟眼淚汪汪起來。她聲音都啞了,跟大病中似的。她說:「我怕你去打仗。」
李師長頭一次聽她稱他「你」。他嘴唇緊了一下。然後拉開車門。我母親見李師長猶豫一秒鐘,竟跟著上了車,坐在她身邊。司機聽他簡短地吩咐一句,便把車開動起來。
車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李師長正襟危坐,目視前方,我母親也不去靠椅背。
車開到我母親的那條弄堂口停下來。李師長目送我母親下車,對她的道謝略略一笑,揮揮手。我母親又去向司機道謝。她是個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周全的女人。李師長這時突然開口了。他說:「打仗是好事喔。」
母親知道他心裡和她的對話始終沒斷。但他出來這麼一句話,讓她相當意外。我猜我母親畢竟對農夫出身的李師長不熟悉,若換了劉先生,什麼都不會超出她的預期太遠。
我母親在過後的幾小時一直在想李師長的話。她在窄小的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早班電車「光啷光啷」地響著,車燈從我母親斗室的天花板上掃射過去,才把她心中一個結論照亮:李師長不會去前方打仗了,他的前途突然出現了一個轉折。她已經從她為李師長抄寫的文稿中,從司機和衛兵那裡,得知李師長仗打得多麼好,多麼是塊帥材,多麼英雄逢時。但她沒法知道是什麼造成了李師長的轉折,而轉折究竟是否對他有利。要緊的是,是否對她有利。
接下去的幾天,吉普車又來過,卻只是送來一些請她抄寫的文件。又過幾天,文件也沒了。我母親便坐了電車,又坐人力車,花了三四個鐘頭,才把方向摸索正確。因為每次車接車送,總是從樓下到樓下,她甚至連那座三層洋房在哪條馬路哪條弄堂都沒弄清楚。等她終於找到李師長住處時,天都暗了,並下起雨來。
我能想像我母親當時的狼狽模樣。她完全不像去尋劉先生那回,精心裝扮,穩紮穩打。美麗青春加魅力,從從容容端在心裡,只等劉先生毫無防備地一露頭,她那大把美麗、大把魅力冷不防朝他發射。劉先生當然立刻給打蒙了。而這時她卻小臉發青,淋濕的頭髮從太陽穴往下滴水。身上的旗袍和襪子都不夠乾淨挺,挨雨一淋便有幾分窮氣了。我感覺中那是件黑色帶小紅花朵的旗袍,該是年輕娘姨到小菜場去穿的。
警衛站在崗哨上,說:「這裡是軍隊駐地,不准任何市民進去。」我母親口氣還是蠻大的,她說她是李師長的客人進這裡都是車接車送。警衛那張青年莊稼漢的黑臉木呆呆的,眼睛看著我母親身後的一根電線桿說:「那你就讓車接你進去吧。」我母親氣得要哭出來,說:「你去告訴你們李師長,叫他派車開三步遠來接我!」警衛說:「你不要跟我胡攪蠻纏,這裡根本沒有什麼李師長。」
我母親這才明白,李師長的出現和不出現都是她無法控制,也是她無從追究的。她和他接近,是他允許的;他不允許,所有的接近都會立刻中斷。曾經那些接近積累的熟識,那各自心裡有數的繾綣之情,都會隨這個中斷而不作數。她一個小包袱闖進大上海,路從來都是通的,她卻闖不進這個荒蕪的院牆。孤單單闖蕩了幾年的我年輕的母親,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是多麼孤單。
她濕淋淋的像只小野貓,調轉頭慢慢離開那座洋房。它是黃褐色的,原色該是乳黃的,牆根生著碧綠的青苔,牆上貼了一張標語:歡迎人民解放軍!標語的紅紙被太陽和雨水漂白了。它在我母親眼裡是一座城堡。可能比那還宏偉堅固,是座宮殿。女性都是嚮往勝利者的,我母親在這方面尤其典型,或許從修養到性格再到人品,李師長都不及劉先生,而劉先生不是從幾個大戰場馳騁過來的勝利者。我不知劉先生在失去我母親時是否意識到這殘酷的天條:女人眼中的勝利者總是英武驍勇的,總是最雄性、最可依附的。
我母親回過頭向三樓望一眼,真的像在膜拜了。她原本只是無意地一回頭,一抬眼,卻一站站了很久。等她感覺到雨水已打到骨縫裡,她才收回目光和頸子,打算離去。這時卻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正是曾經在醫院裡見到過的那個小衛兵。他青光頭皮,兩個赤腳一路濺起水花從樓裡跑出來,邊跑邊喊她,一手拎一隻黑布鞋。
我母親跟著兩手拎鞋的小和尚頭衛兵進了樓門。小和尚頭告訴她上三樓去,師長正在等她去幫著起草一份報告。她上著潮濕氣味濃郁的樓梯,心臟在裡面撞著一層薄薄的胸腔,像非要撞出來似的。
李師長見了她就說:「洗把熱水臉吧!」
他叫衛兵打來熱水,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乾淨衣服來。我母親在浴室裡洗完臉,又脫下身上的濕衣服。她發現李師長給她換的是一套家織白布的襯衫和軍褲。襯衫是細針細線縫的,是個從來沒見過西式襯衫的人想當然地在一件農夫小褂上安裝了袖子、翻領、胸袋。胸袋上還用紅線繡了李師長的名字和一顆五角星。我母親用很寬的牛皮帶湊合束緊褲子,襯衫大得如一頂小帳篷。
她走出浴室時,李師長說:「你這樣穿也怪好看的。」
我母親說:「要不是太大,恐怕蠻好看的。」
李師長說:「像我們隊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們隊伍上來呢?」
「你想來?」
「嗯。」
李師長不吱聲了,起身臉對窗子點了一支煙。他剛才就從窗子看見她怎樣被擋駕,怎樣灰溜溜地調頭離去,又怎樣回頭眼巴巴看著這個窗。他和她臉對臉對峙了好幾分鐘,只不過她在明處,他在暗處。他對著窗外說:「你怎麼站在雨地裡傻挨淋呢?」
我母親一聲不吭。她看李師長端起茶杯,湊到嘴邊,發現杯裡是空的。她提起茶壺,走過去。茶杯和茶壺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親卻把茶倒得細聲細氣。她把茶端起,遞給李師長。那種默契,像倆人前生百般恩愛過。
我一直懷疑李師長這時還是否堅持不碰我母親。她纖巧地捏著杯把,李師長是連同她那雙手一塊兒接過去的。那時李師長那麼絕望,活到這時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給的甜頭該是什麼滋味,卻剛一品嚐,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測這個場面:他順勢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樣就被擱下了。他把她順勢拖進他懷裡,感到她嬌滴滴的曲線即將化在他手掌裡。
我母親吃驚地看見李師長鬢角有三四根白髮。她絕對沒記錯:他不曾有一根白髮。
也完全可能是這樣,除了他的身體,他其餘的一切都觸碰了她,緊緊擁抱了她。那個時代這樣來歷不同的男女間,一步到下一步之間,可以隔千山萬水。他們自己把自己和對方相隔開,荷爾蒙只會更洶湧,感官只會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誰也不碰誰,感官卻一潮接一潮地升漲,卻永遠夠不著岸,那感覺當今的男女是沒有福分去享受的。當今的男女犧牲了太多極棒的感覺。
李師長聲音蒼老地說:「坐吧,我有話和你談。」
我母親看著握著生殺大權的男人仍是面朝窗外站著。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張氣味老舊的沙發上。她總是坐在這個位置,今天頭一次發現它的彈簧頂出坐墊兒,如同竹園裡梗出地面的竹鞭。她一點催促他的意思也沒有。
他說:「我看你是個不錯的小鬼,我有個下級人很好,就是你在醫院見過的馬團長。他是膠東人,個頭大大的那個,記得吧?」
李師長此刻已轉過臉來,但我母親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窗外雨停了,夕陽黃黃的,因此李師長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裡。
我母親平靜地看著她兩腳前面的地板。地板上深紅的漆已斑駁。她搖了搖頭,表示她不記得這麼個馬團長。
李師長說:「馬團長很快要被提拔了,恐怕我這一師人,就是他來帶了。」
我母親問:「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軍隊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還是去剿匪?」
李師長打斷她的思路:「這些事你不要問。」
我母親像那種頂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卻一點都不想讓大人們察覺她在全力忍受。而大人看見的,就是她克制力之下的沖天委屈。
「馬團長是個好人,家裡也沒人了,都讓鬼子殺光了。原先有老婆兒子,現在他就單身一人。」
我母親點點頭。她已經明白她穿在身上的這件襯衫出自誰的手了——李師長夫人的手藝。
李師長悶聲的長歎給我母親注意到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馬團長打個電話,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來我這裡見見面,坐一會兒。」
我母親一聲不吱,一動不動。
「你要願意,可以參加隊伍,做個文書,說不定會派你做個宣傳幹事。」
「我參加了解放軍,是不是還能見到師長呢?」
「見不到了。」
我母親猛地向他轉過臉。她這時的臉全在光亮裡,白得半透明。濕漉漉的頭髮環繞著這個小臉蛋,讓李師長五臟都疼她。她的模樣這時要擱在我身上,擺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獎學金弄到手了。
「這沒辦法呀,小丫頭。」
我母親就讓李師長看,他怎麼把她傷成這樣,讓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淚珠子,辟啪辟啪地往地板上砸。一會兒,地板上就聚了一小池淚。
李師長哪裡吃得消這個?他快步走進浴室,拿了那條新毛巾。他一面把毛巾遞到我母親手裡,一面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母親的淚越擦越多。她有個奇特的本事,哭的時候鼻頭不會紅,因而掉淚絕不影響她的美觀。
李師長走過去插上門閂,又走過去,反剪雙手,兩條長腿威風凜凜地叉得很開。
「小丫頭,你知道,大軍一進上海,就開始整肅軍紀。我不能只整肅下面,自己作風上不清不楚。我有老婆孩子,共產黨反對一夫多妻,我是老共產黨員了,你說我能咋辦?」
我母親點點頭,完全是個打掉牙往肚裡咽的乖孩子。
李師長又說:「名義上是調任,其實我他娘的心裡清楚得很,就是處罰我。有那麼幾個王八蛋就是眼紅,我一顆槍子兒沒挨過,打一仗升一級。還有上海小姐送上門給我搞!……」
我母親覺得這話實在粗得可以,相當王八腔的。但在這個當口兒上也顧不上挑粗揀細了。
她說:「你為我受處罰了?」
李師長冷笑一聲:「表面上還陞遷了呢!派我去淮北,領導治淮,副省長級別。」
我母親一聽「副省長」,心裡一亮。
她說:「那我跟你去。」
輪到李師長不吱聲了。他想,媽的,未嘗不可——我沒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論處了,不如就犯犯這王法。反正老子已經折了兵,夫人賠不賠進去,全在我。
李師長頂恨戲文裡的陳世美,他這時候突然覺得陳世美有陳世美的三分道理。
他很快把我母親送回家了,他需要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陳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話,如何去做。他對他媳婦沒有任何記憶,但她最後跟在他馬後面追趕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著。當然剜得深、剜得狠的,還是我母親靜悄悄流淚的小樣兒。
我感覺淚水遲遲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頰上。肯定不是我的淚水,肯定是我母親在我體內的延續使眼淚勉強湊夠了份量,在我說到「離鄉背井」時流下來。我一直在對翰尼格教授講我如何揭不開鍋,而作為一個外國人,又沒有合法打工資格,只能在中國餐館受剝削遭壓迫。我甚至眼下連受剝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費晚餐都已被剝奪。下面就只有飢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