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晚有空嗎?」FBI的探子又問。他自己邀請自己,坐在我對面的座位上。
「誰在問?你個人,還是聯邦調查局?」
「我個人,」他說,「我個人認為你的經歷非常有趣。你實際的經歷比你講給我聽的要有趣。」他標緻的臉上出現一個類似好笑的笑容。
「你在暗示什麼?」
「據我瞭解,你的經歷比你告訴我的要精彩很多。」
我仍看著窗外。大街上的路燈已亮了,灑了工業鹽的路面稀爛如泥,清晨的雪徹底浸透了黑色。然而在晴好的日子你看不出芝加哥原來藏著這樣豐厚的污穢,能染黑一大場雪。正是下班時分,人們一大群一大群地擁出辦公室大樓,擁到馬路上,像剛剛從監獄裡放出來一樣,急於忘掉身後,並盡快終止任何熟識的關係。
他們個個都有得罪不起的上司、同事、妻子或丈夫。他們是一群痛快不起的人。
「作為一個朋友,我給你一句忠告,爭取講實話。因為很可能會給你來一次測謊試驗。你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請你向測謊儀重複的。假如你現在的回答和你對測謊儀的回答有出入,或者,你堅持一種回答但測謊儀顯示出你在撒謊,都會帶來不利。……你在聽嗎?」
「嗯。」
「你怎麼想?」
「嗯?」
「你有什麼想法?」
「——都會帶來不利。如果我不在乎那個不利呢?」
「你會在乎的。」
「噢。」我點著我誠實的頭。
「如果你不能讓謊言一致,就別說謊。因為一般人誰也不能使謊言一致。」
理查如同動了真性情似的,目光中有不少焦慮。原來他認為他和我已有了點私交,特地跑來為我通個風。他的嘴唇形狀很棒,阿書把嘴貼上去,肯定會是個飽滿的吻。
「你在思考我的話嗎?」
「嗯。」
阿書的****不大,卻很圓潤,有種抽像少女才有的形態,那形態使人誤認為它們僅是在過渡期,僅是含苞待放,還欠好大一截成長和成熟。它們甚至像發育期的少女一樣,是可塑的,被對方的愛撫,隨著對方的期望值去成形去圓滿。理查的手擱在桌上,它們也不大,用去捏壓阿書的****十分理想。我想像那觸覺,天造地設的凹與凸,體內的血液湧起,在心靈最黑暗的地方開放出一朵禮花,然後又一朵,再一朵,一朵比一朵更大,把我黑暗的心靈深處照亮了一刻。焰火禮花後最黑暗處向我的肉體擴散,繽紛的落英落在我的肌膚表層,成了一身冷痱子。我不知這感覺是否屬於色情。我覺出體內蠕動不止的慾望,是被剛才的想像惹出的。而那栩栩如生的想像,是這個英俊便衣引發的。
「你肯定覺得這樣對待你很不公道吧?」
「嗯?」
「你在聽我說嗎?」
「當然不公道。」你知道嗎——阿書的超短裙下面是條專為你換的小褲衩,翩翩起舞的蛛網一般的花邊。
理查面色一本正經。
「你可以拒絕的。」他說。
「拒絕什麼?」
「拒絕測謊試驗。」
「噢。」
我在思考理查的話。窗外是傍晚六點的城市,看上去卻夜色已深。成千上萬的腳踏在泥濘的黑雪上發出「咕嚓咕嚓」的咀嚼聲。人們暫時結束了監禁,走向車站、地鐵站,或荒涼的停車場。他們鑽入凍得僵死冰冷的車子,感到得盡快逃離。逃離什麼呢?為什麼逃離呢?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盡快逃離。一輛輛車易怒而脆弱,神經質的絕望,到處是低聲詛咒和豎起的中指。他們接踵駛出停車場。
「對了,你還沒有回答我,你今晚有空嗎?」
我把臉從悲壯的街景中轉回。
「如果你有空,我想,能不能請你去看一場電影。聖誕節前有不少好電影正在上映……」
「謝謝你。」FBI買電影票嗎?
理查·福茨正打算闡述一個電影,但被我打斷了。
「不過我今晚沒空。」
他愣了一會兒。我把禮物先接過來,再扔回去;這個拒絕的動作漂亮許多。我看到一個有可能變成友情的影子從他面孔上閃過。
「我今晚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音樂會。」
「哦。」他現在的樣子蠻誠懇。他想看出我拉的這個托詞牢不牢靠,「什麼音樂會?」
「一個前衛歌劇。」
「幾點鐘?」
「十點。」里昂付不起排練室租金,往往要等一些搖滾酒吧騰出來之後,花較少的錢去使用。
「那還來得及先看場電影!」理查說。藍藍的目光中含有友情潛質的影子漸漸轉到光線裡,成了那種不知是真是假的美國式單純。白癡一般的單純。這單純使他白癡似地認為,他與我除了審訊者和被審者的明瞭關係之外,還能有任何不倫不類的關係。他笑了,理查好看的笑是浪費。做個便衣,這樣好看的笑容不是白白好看?
「我已經約了那位作曲家朋友一塊吃晚飯了。」
理查持續那個美國男孩明目皓齒的笑。他笑我一招不靈又換一招。
他說:「我可以請你和你的朋友一塊吃晚飯,然後一塊去看電影,再去他的音樂會。」
「那我得徵求他的意見。他原來只打算跟我單獨約會的。」
理查的內心跑了個調。美國男孩的笑已消失,又是FBI便衣那種又酷又得體的笑了。這就是我要的。我不想受他身心內那個健朗、好看的美國男孩的勾引。我這人很容易受勾引。受我的審訊者勾引,事情會變得不三不四。
「那只好改期了。」他說,不甘心地慢慢起身。他在想,這是個什麼朋友?他們的「單獨約會」是什麼意思?是戀愛還是即興艷遇?會給我的偵察帶來什麼?……我看他腦子裡的打字鍵劈里啪啦響成一片。
理查穿上風衣,戴上帽子。他穿風衣非常帥,有股戎馬式的高雅。
「祝你有個好週末。」他打著官腔,徹底恢復成一個幹練的便衣。
我說:「也祝你。」
理查走到門口,隔著轉門的玻璃看見匆匆走來的里昂。里昂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外面一件破舊的摩托夾克,馬尾辮剛剛梳過,不顯得太與社會作對的樣子。理查一看就知道我說的音樂家便是這一位。他從旋轉門的另一邊折回餐館,見里昂正和我擁抱問候。
「我的手套是不是忘在這裡了?」理查看看我,又看看里昂。
我忙對里昂說:「介紹一下,這是理查·福茨先生;這是我的朋友里昂。」
里昂微微點頭一笑,只是為了幫我把一項禮貌做完整。理查伸出手,伸向里昂。兩人都麻木不仁地講了句「認識你真棒」之類的話。不知理查對我的介紹怎麼想的,他和里昂的身份區別在於:一個是我的朋友,一個則不是。
「聽說你是作曲家?」
里昂縮回手,看著這個穿風衣,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男人。他想,難怪我在介紹時沒提他的身份;他的確身份含混,因為滿馬路都是風衣、西裝、領帶。
理查假裝有興趣地問幾句有關歌劇的話,里昂不願無禮,有問必答。理查心想,這個自認為文化精英、與社會主流對立的小子狂什麼呢?這樣的藝術癟三芝加哥的夜晚到處都是。音樂家、畫家、詩人,那都是他們自己稱自己罷了。理查為我擔心:你可別去跟他摻和,他比乞丐只高一個台階。他還在想,她和這個藝術癟三到底怎麼回事?得承認,他癟三歸癟三,氣質還不壞。
我把菜單遞給里昂說:「你可以點這個杏仁清炒蝦,因為蝦是今天剛運到的,不是冰庫裡放了一個月的。而且因為這是個清炒菜,廚房會用新鮮的油。不然他們會用炸過污七八糟的東西的油。」
理查忽然間里昂:「你們倆認識不久吧?」
里昂說:「給我點個辣的玩藝兒,隨便什麼玩藝兒,越辣越好。」
我說:「這兒有個香辣雞翅。」我把臉轉向理查:「要和我們一塊吃晚飯嗎?」你知道我半點邀請你的意思都沒有。
「不,謝謝。很羨慕你們,能常常去音樂會。」理查說,「你們是在音樂會上認識的?」
「不是。」你知道我們沒那麼高雅。「我們不是在音樂會上認識的。你要不要看看菜單?」你明白就好,我的確在攆你走。
便衣福茨像是突然想起一樁急事,果斷地站起身:「我得先走一步了。」他轉向里昂,「改天來欣賞你的歌劇。」
里昂無所謂地笑一下。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對他的音樂買賬,他絕對無所謂。我看著他倆握手,心想:里昂要問理查和我的關係,我該說什麼。但里昂什麼也不問。便衣福茨走了之後,他馬上坐回去,端起菜單認真讀著。似乎剛才是個陌生人向他問路。
我們要了兩個菜,加上稅和小費,共十六塊九角。我拿出三塊九角,在賬單上寫了我的名字,放在桌上。想了想,把九角硬幣拿回,換成一元鈔票,如果里昂問我付這點錢是什麼名堂,我會把失業的事告訴他。但他一個字也不問。出門後他淡淡道了聲謝,告訴我他已很久沒吃這麼飽了。
離他的排練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沿街某家燈光幽暗的酒吧在奏音樂,是慢搖滾,旋律被寒冷的夜晚吸去,只感覺打擊樂在人的內臟深處震盪。我們走過它的門口,正好有人剛進去,我看見裡面滿是暖洋洋的人影,一些白色裸露的肩膀浮在幽暗上面。
「你冷得夠嗆吧?」里昂忽然問我。
「天是夠冷的。」我紅著鼻子對他笑笑。
「給你。」他塞給我兩隻手套。
我十根手指立刻被帶著一絲潮意的溫熱所包裹。里昂單薄的體溫這樣直接進入了我。手套右手的食指裂了個口,上面裹了一圈透明塑料膠帶。膠帶在寒冷中變得極硬,我無意中以它去撩頭髮,感到它像刀鋒一樣在我臉上刮過。
「這是王阿花干的。」他說。
我怔了怔:「什麼?」
「用膠帶補手套。」他說,「王阿花用膠帶補牛仔褲,補所有的東西。」
我看一眼里昂。他的日子裡有許多東西要補:該補些營養,該補些暖和……
他又說:「我當時說,肯定補不牢的。可是,已經兩年多了。」
我感覺到他臉上細膩的笑意。那是王阿花在離開他,投奔海青之前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這時我們走到一個「自覺付費」停車場。里昂的車停在裡面。一輛七十年代末的「福特」,引擎一發動它鋪天蓋地的轟鳴如同「攻克柏林」。車裡有股年代悠久的皮革味。我坐到左邊座位上,見面前小平台上有個小鏡子。我拿起鏡子,又想,我這是幹什麼?於是趕緊把它擱回去,這個動作讓里昂看見了。
「你想我這個車常有女人坐,是吧?」
「是不是呢?」我笑瞇瞇地看著他。
「鏡子是王阿花的,」他說,「車上不少東西都是她的,一直想湊到一塊給她送去,一直也沒送。」
他沒說什麼原因「一直沒送」。他非常會避開事情重要的地方。車駛出停車場,出口左側有個豎著的木箱,高度恰抵車窗,上面有個橫開的小口子,比郵箱上的投遞口小几倍。按說該往裡面扔兩塊錢。里昂根本對收款箱沒有知覺。他對許多規範生活環節都沒有知覺。車發出坦克的聲響,在出口處凶狠地低吼,隨時要衝出去攻打芝加哥。里昂微微在嘴角上用著勁,眉心被兩條濃重的眉毛擠窄了。他不斷扭頭看著馬路上過往的車,他臉上的表情像說這些駕駛八成新的「HONDA」、「TOYOTA」、「VOLVO」的人們惹他反感和蔑視,這個龐大而愚蠢的中產階級,好像真有什麼有趣的事等著他們,值當這樣行色匆匆似的,他們無非是趕路回家,躺在長沙發上看電視或打瞌睡,吃低脂土豆片或無糖冰果凍。他的車貓在那裡,終於瞅準一個空檔。里昂一踏油門,就潛入了車流。
開了五分鐘,里昂轉過臉問道:「你想去哪裡?」
我想他兩年前就這樣溫和地遷就王阿花。我說:「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有地方可去。」
「你本來打算今晚做什麼?」他又問。
「你呢?」
「我?」他微笑起來,「我沒有計劃赴宴,我怎麼知道會有人請我吃晚飯。」
「我的計劃也被打亂了,因為我原先也不知道我會請你吃晚飯。」
「沒關係。」
「什麼?」我的頭離開了車座枕墊。
「你是不是很怕失業?」他眼睛用力盯著路口的紅綠燈。他連盯紅綠燈也會這樣專注。里昂如果沒有這樣獨特的專注表情或許是個相貌平平的人。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失業了?」
他把車駛過路口,這期間他一直緊抓著我的注意力。
「我當然知道,」他說,「我過去常常失業,我做過起碼二十家餐館。一看就知道你給炒了魷魚。我是過來人,所以要你知道沒什麼可怕的。」
車裡暖氣充足,我又把腦袋靠回去。
「我來的時候路上就想,你一定給炒了魷魚。一聽你電話上的口氣就知道了,有什麼可報復的?」
「什麼報復?」我不懂他幹嘛用這字眼,但似乎這字眼用得頗恰當,準確地戳在某個痛處。
「別發愁,這種工作一天可以找十個。這種糟蹋生命的工作。它也叫工作?它只能算個餬口的事由。」里昂不緊不慢地說。
車漸漸加速,但能感到它上氣不接下氣了。開了十分鐘,里昂把它停在湖濱大道邊上。他跳下車,繞到車後,從後排座裡拎出一個塑料油桶。他掀開車前蓋,車和他一塊呼出白色霧氣。我鑽出車門,問他用不用我幫忙。他告訴我誰也幫不上忙,車太老了,開動一會兒,就得給它添些機油。劇烈的寒冷凍得人眼珠也脹痛起來。我湊著凜冽的路燈光去看里昂,發現他獨自在笑,仔細一看,那並不是笑容,是吃力地頂住寒冷而呲牙咧嘴。西伯利亞的堅韌生命——雪狐和狼,都會生發這種類似笑容的呲牙咧嘴。大路上一群群車低嘯著奔過,奔往某處去捕食。里昂的話我基本聽不見。我大喊著問他:「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大聲地重複:「我說我一般不用車上的暖氣,一用它便是毛病百出,不然這輛車一般不鬧什麼彆扭。」
我出聲地笑起來,想向他揭露一個事實——這哪裡還是什麼車?早就是一堆廢鐵了。但我又想到自己連一堆廢鐵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