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17章  (17)
    上到第十六層,就見一盞盞燈正在熄滅:自動熄燈器在十點之後開始熄燈。我大張著嘴喘息,整根喉管幹成了一眼枯井。只好明天一早來取信,系辦公室九點開門,系裡最早的課也是九點開始。無論如何,我得在格潤和翰尼格到達之前把那兩封信取回。

    地鐵站口關上了兩扇朝北的門,為預防暴風雪。我小跑著往南邊繞,白天被踏爛的雪這時凍結成冰,大片無序的凸凹,我的步履便踏在無數歪曲細碎的齒鋒上。腳上這雙靴子的前任主人或許不必在如此的雪地上起舞般行走;她的纖纖秀足在菲薄的鞋底與鞋面之間,在六十年代的「林肯」或「福特」車內和著JoanBaez或CatlySimon1的節奏踏動,那時的一雙腳為活著的舒適感到幸運或無所謂;那時的一雙秀足以它們的形狀永遠地把輕盈婀娜的步態留在這雙靴子裡,三十多年後為萬里之外來的異國女人制定著步履;那優美婀娜的幽靈此刻同形狀迥異的這雙異族之足一同受罪。

    她在三十多年前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這雙秀麗皮靴的歸宿,她絕想不到它們曾經的所有非功利、唯美的屬性,它們引以為榮的華而不實之處,在三十年後終於被看透,被定罪為華而不實。她是否還活著?倘若活著她會在哪裡?是坐在殘喘的壁爐邊微醉地想到三十多年前一小截情史,她穿著這雙靴子在爵士酒吧裡強作痛苦地扭動甚然發現一束鍾情的目光?還是躺在暖洋洋的鴨絨被裡昏昏入夢,而在她無邊無際的遼闊忘卻中,藏納著她對於這雙皮靴的徹底忘卻?每一件來自舊貨店的物品都如此的曖昧與豐富。勞拉卻絕不會要這一份曖昧和豐富。在這樣的冰天雪地中,任何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要這份曖昧、豐富。誰都寧願要三十塊錢一雙的尼龍棉靴,帶厚厚的防滑膠底。再要個性、再不願犧牲風度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摒棄這雙優美婀娜的皮靴,轉而選擇芸芸眾生的尼龍棉靴。我卻沒有選擇,我拿不出三十塊錢,只好忍痛優美婀娜下去。

    我正要進入地鐵入口,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晚上好,賞一個角子吧。」

    我看看這個流浪漢,毫不減速地步下地鐵階梯。空氣既溫暖又骯髒,拐彎抹角處的尿被蒸發在空中,一股特殊的辛辣。

    流浪漢跟著我下樓梯,堅持要我賞他一個角子。空氣裡的尿味有他一份貢獻。我聲音和他一樣平板,透著同他一樣的大度、超脫、頑韌,告訴他我今晚也缺一個角子。我們這樣扯著皮便下到站台。他今晚喝得可真不少。很可能抄起什麼給我一下。我只能讓讓他了,掏出個十分幣,摁在他粉紅色的掌心上。

    他說:「嗨,你怎麼回事?我要的是一個角子。」

    我說我沒有角子。我攤開兩手,讓他看看我就剩命一條了。

    他果真看明白了,眨巴著眼,手指合攏在十分幣上。他突然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你買份晚餐。」

    我說:「晚餐就免了吧。」

    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回答呢?你應該說:『謝謝晚餐。』」

    「行。謝謝晚餐。」

    「你要熱狗還是要漢堡?」

    「都行。」

    「要我是你的話,就要熱狗。因為可以在波蘭香腸上加醃酸菜。這樣的夜晚,烤熱的波蘭香腸加醃酸菜沒治了。」

    「沒錯,肯定沒治了。」

    流浪漢最受不了的或許不是吃不飽喝不足,而是他們終日終年的沉默。人們會賞他們一兩個角子,但從來不賞個面子站下腳,聽他們說句話。

    熱狗上可以加到四種配菜:蔥末、醃辣椒末、番茄醬和芥末醬,不超過四種,不必付額外的錢。他告訴我。他認為我缺乏這方面的基礎教育。

    「好的。那就來四種吧。」

    「你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完全可以請客。」

    從粗大的柱子後面突然閃出兩個粗壯的警察。

    一個警察對流浪漢說:「哈,你可讓我今天沒白過。」

    另一個警察指著流浪漢問我:「他怎麼你了?」

    我說:「沒怎麼我,就是打算請我吃一個熱狗。」

    火車帶著輕微地震進了站。我正要邁步上車,聽見身後「卡嗒」一聲金屬砸擊。回過頭,見警察們已將流浪漢銬起來了,手銬的另一頭留在警察甲手中,警察乙提著警棍隨時打算掄出去。我立刻從車裡回到站台上。

    我說:「他沒怎樣我,就是要給我買個熱狗!」

    警察們不理會我的說情,將流浪漢半提半拖,向出口處走去。流浪漢在兩個大象般的警察手裡乾癟稀鬆,成了個漏掉大半填充物的布玩偶。

    「他真的沒怎樣我!……」

    「我們看見了他胡鬧的全過程,」警察甲邁著大象般傲慢闊大的步子,「並且,他沒買地鐵銅幣,是從門上翻過來的。」

    我繼續跟著他們小跑,一面打聽:「你們這是要把他押到哪兒去呢?「

    「押到一個很暖和的地方去。」警察乙說。

    流浪漢這時轉過臉,兩個大眼珠子在他污穢的臉上乾淨得如同兩汪清水。他心情半點也沒被損害,齜嘴朝我一樂。他覺得這晚上值了:競然有人和他聊上了。他給尿憋急沒事,地鐵有不少拐彎抹角的方便地方;給話弊急了卻只有一日日憋下去。這麼深而廣的孤獨,偌大的芝加哥是盛不下的,寒夜裡有多少遊魂般的流浪者,對他們耳聞目睹的一切質疑或抒懷,詛咒或評點,永不停息生發著內心獨白。

    離得很遠我就把鑰匙準備好,找準開大門的那一把。這樣屏聲斂息,躡手躡腳地進出這房子或在這房內活動,我已非常習慣。即使不是深更半夜,我的動作也極輕。我總是早早豎起耳朵來聽:走廊沒人了,廚房空出來了,我才盡量迅速而無聲地穿過走廊,閃入廚房,為自己倒杯水,或泡碗麥片,或烤片麵包。我還是習慣喝熱水,常常接一杯自來水放到微波爐去加溫。我盯準計時器上躍過的一秒又一秒,在它五聲鳴笛之前將門拉開。一切聲響都被我極端嚴密地控制著。房子不大,這樣留心便使它有了獨屬於我的通道和空間。我和牧師太太已有很久沒碰面,連房租、電話和水電以及煤氣的費用,都以留言的方式過手。

    我賊一樣無聲敏捷地進了大門,熄滅門廳裡專門為我留的燈,然後溜進廚房。冰箱上有張便條,是牧師太太留給我的。她溫雅和善地寫道:「九月、十月的房租收到了,非常感謝!十一月的房租請不必著急,因為我瞭解你的困難,更瞭解你的人品。順便提醒:麥片粥裡放一根香蕉,營養會好一些。另外,長途電話鈴響到第五遍就要掛斷,因為鈴聲空響六遍,電話公司就要收你費用。」

    在她的留言旁邊,另一塊磁石釘著幾張賬單。我一個個電話號碼找下去,發現一些號碼被檸檬色的螢光筆勾了下來。每個無人接聽卻空響了六遍鈴的電話,都是按一分鐘通話計價。我數了數,共有十七個這樣的電話讓電話公司敲了我一筆:共四塊四角六分,相當我一小時工錢。一般情況下,我不拖欠電話費,因為我佔據電話的時間長過牧師夫婦。

    我從書包裡拿出支票本,按牧師太太為我演算的數目寫了支票,心裡惦記我銀行賬戶的形勢。開出這張支票,我賬戶的錢大概又將低於銀行規定的最低限額。曾有兩次,牧師太太在留言中告誡我:注意!如果你的存款不到最低限額,銀行就會罰你的款。不知什麼讓牧師太太對我的慢性經濟危機洞察得如此清楚。我並不常開空頭支票,大概我僅有的幾回透支讓她一直為我捏把汗:這樣慘重的信用損傷是不堪多發生的。她和牧師都不忍心眼睜睜看銀行為此敲我竹槓。他們也希望我在他們那兒的信用能盡快復好如初。年輕的牧師太太最近的留言大半都是在指導我如何去維持或改善我的信用。但我明白,我的信用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得到恢復,我能做到的就是拆東牆補西牆。那些陌生人的牆給我拆成什麼樣我顧不上,我只管在牧師夫婦的宅子裡盡可能做個安分守己、經濟紀錄大致規矩的房客。我喜歡這裡,我希望被這裡長久地收留。

    我聽牧師太太鬆軟暖和的腳步朝廚房這邊來,便加快了寫支票的動作。

    「嗨!」牧師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笑容將她的面頰向兩邊推開,直推到她豎起的軟乎乎的白絨布浴袍領子上。她是我這些天來看到的最暖和最舒適的人。

    我也「嗨」了一聲,說:「是我把你吵醒的吧?」

    她走進來,從大玻璃瓶裡拿出幾塊她自己烘的餅乾,一面對我說:「我倒寧願你吵一點,你靜得有時讓人擔心。」她斜靠著灶台邊的小酒吧,毛茸茸的拖鞋一隻架在另一隻上,鞋面是古非狗的臉。

    「是不是我每天回來得太晚?」

    「不是的。有時我聽見你出門、你進門心裡比較踏實些,」她暖洋洋、軟乎乎地一笑,「我的母親就有這毛病——她不阻止我們做任何事,但她必須知道我們到底在做哪些事。她得聽見我們進門、出門,聽見我們在電話上和同學講一兩個小時的廢話。所以我晚上聽不見你回來,就只能睡著一半。別誤會我!我不是更正你,要你吵鬧一點;我是在更正我自己。你是個沒話說的好房客。」

    「謝謝!」

    「真的。你不會誤認為我為你瞎操心吧?」

    她的確為我操了不少心。替我守著銀行,守著電話公司,絕不讓他們設圈套給我鑽。我從支票本上往下撕支票,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拙劣——似乎同她面對面結清電話賬這樁事是對她剛才的一番關懷的絕不領情,似乎在定義我和她的原則性關係。撕扯支票的聲響撕裂了小廚房裡的好氣氛,使我和她都打了個哆嗦。我心裡對自己的不合時宜失望透了。

    「你在寫支票給我?」她問道。出我意料地爽快,同時走到桌邊,坐下。

    「是的,電話賬。」我乾巴巴地說。

    「你看見我用筆勾畫下來的號碼了嗎?我對著這些號碼傷了半天腦筋——你幹嘛一口氣連打幾次電話到這個號碼上,每次又只講一分鐘呢?」她做了個苦思的姿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腦門上輕輕敲擊,突然用力一彈,表示苦苦推敲終於找到了思路:「啊哈——你是一直沒打通,所以一直在打,每次都讓電話鈴響過了六次!」她把帶著重大發現的面孔朝向我,五官都靜止著,要我看見它們的強調:「你看,電話公司專門請你吃虧!」

    我說:「沒錯,專門請我吃虧。」

    我順勢將支票推到她面前。她看一眼面額數字,大聲說:「不對!」

    我指給她看那些被檸檬黃色圖畫的數字:「我把這些補交給你了。以後我懂了,電話響到第六聲,就掛斷……」

    「響到第五聲就掛,絕不給他們可乘之機。」

    牧師太太說:「美國有許多服務行當給你使絆子。你這樣問也不問就付賬的人,最中他們的意。四塊多錢,確實沒什麼了不得,但注意——你一個人被他們敲詐四塊六角,十萬個人呢?一百萬個人呢?像你這樣剛來美國不久的人肯定不止一百萬個!他們都像你這樣一天到晚地忙,上工、上學,一個月有一大堆賬單要付,根本顧不上一筆筆的賬來仔細過目,糊里糊塗就被坑走這一筆那一筆的錢,太不公道了,銀行罰你的款,電話公司也佔你便宜,你怎麼吃得消?!」

    我點點頭,我是吃不消。

    牧師太太向我使了個年輕可愛的眼色,說:「你有我呢——我才不答應那些人把你當個小可憐兒來欺負。今天下午,我決定和電話公司宣戰!我打了個電話到『消費者保護熱線』,他們說一定饒不了電話公司。我先告訴你結果:電話公司不僅答應退還你這月的四塊六,上個月和上上個月,他們一共從你這兒坑走了十塊零五分,他們都答應退還!」她臉上出現了更年輕的神色:兒童得了獎狀似的神采飛揚。

    「真棒!」我說。我得到了如此年輕的保護,也年輕了許多,兩個拳頭在空中捅幾下。這似乎是個很洋氣的動作,但我一做就土到了家。不過我不能不做它,牧師太太等我這兩下子等了一晚上,我做得何等洋涇濱她都不在乎。

    她也同我一塊捅捅拳頭。同樣的動作她一做就正宗了。它確實是個很洋氣的動作。

    她說:以後我更要替你提防這些不老實的傢伙。她手指點著賬單。她沒見過我也會以肢體比劃出開心來,因而她感到神聖而滿足。

    她拿出自製的蘋果派和我分享。我們的歡慶一直延續到一點鐘。躺到床上,我聽著隔壁傳來的熟悉的響動——床墊和床幫碰撞出的歡樂節奏:一二、一二、一二……心想,歡慶仍在延長,年輕的牧師也參加了進來。然後我聽見節奏停在長長的休止符上。一分鐘後,主臥室的門開了,牧師赤裸著腳走進浴室,水花四濺的舒暢。不久,牧師太太也進了浴室,戲水聲大了一倍,伴摻著男聲和女聲壓低音量的談笑。這個幸福的巢穴並不對我見外;它納我於內,讓我佔有一個溫柔、安全的角落。

    便衣福茨出現在餐館。

    這天我本來不上班,但有兩個人被辭退,老闆拿我當救火隊。兩個被老闆辭掉的工友一個是長沙人,一個是漢口人。倆人都是每天下午三點上班,但總是長沙人或者漢口人先來,替另一個到打卡機上準時敲上3:00。幾乎是長沙人先來,將兩張工卡打好,漢口人便可以遲到一個半小時,在老闆到達餐館之前,混入我們的隊伍。他們對老闆的行動規律摸得很清楚:他每天下午去打球,差一刻五點才回餐館。他倆的雙簧玩了半年,才被老闆戳穿。

    我看見理查在門口找了個座兒。他見到我也有些意外,上嘴唇微微一掀。然後他向我小小地揮一下手。我正將這天的免費湯往保溫煲裡倒。滾燙黏稠的湯濺起花來,落到我臉上。在一雙眼的盯視下,什麼動作都會顯得手足無措,裝模作樣。我疼得抽口冷氣,順勢把面頰在肩頭上拭了拭。這動作在便衣福茨看來也欠缺真實,也是舞台化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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