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夫婦下樓遛彎兒去了,紐帶英語角里只有上官渤海和梁子涔兩人在忙活著布展。除了上官渤海這兩年敲開無數個老宅院的大門,搶在推土機前用鏡頭記錄下來的200餘幅四合院景象之外,還有他們四處從拆遷戶手裡徵集來的照片。經過反覆商量,他們決定舉辦一個「留住四合院——濱河之魂」的攝影展,希望通過強烈的視覺效果,喚醒人們關注珍貴的文化歷史產物。
李曉春聽說這事以後,貢獻了一點自己拍下來的照片,送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拆遷戶提供的照片裡,有很多野蠻拆遷的歷史鏡頭,有一張居然就是老劉他們在梁家大宅門口的大土坡上和吳廣富一家打群架的照片。
本來家醜不可外揚,他不希望這些照片被展覽,可是在撤下這些照片之前,不是正好可以教訓一下老劉這樣的老油條嗎?
老劉看見自己的尊容居然還有如此醜陋的一面,也覺得實在不好意思,忙說:「李主任,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今天的會我一定好好領會領導的精神。可是您看這個,大家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把我給展覽了,趕明還怎麼工作呢?」
「我今天帶你來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不是有句話說『人在做,天在看』嗎?我也不跟你講因果報應之類的鬼話,但你也該知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今天能請人家把這個照片撤下來,悠悠眾口,你能都堵得住嗎?」
幾句話說得老劉大汗淋漓,壞事幹得多了,批評也挨得多了,真沒遇見過這樣尷尬的情況,更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已經有無數雙眼睛在暗地裡盯著自己並且記錄著自己……
李曉春正和上官渤海嘀咕這事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笑:「哈哈,李主任,咱們也太有緣了吧?」
回頭看時,正是李倉浩和他的女助理雪兒一起走進了紐帶英文的大門。
李倉浩和李曉春握了手,並不急於與他寒暄,而是故意左顧右盼地問道:「哪位是上官博士?」
上官聽見是找自己的,就主動與李倉浩握手,並且問道:「您找我什麼事?」
「我在樓下看到你們的廣告,說是要為舉辦展覽徵集照片,我手裡正好有些照片,就送來了。」說著他遞上一個牛皮紙信封,正是他洗出來準備給李曉春的那幾張古碑挖掘現場的照片。
「照片很有意義,謝謝你!」上官翻看著照片,客氣地向李倉浩道謝,其實從攝影角度來講,照片是拍得太業餘了一些,但好歹這也是濱河市民的一份心意啊。
「上官博士你太客氣了,你們搞的這個攝影展很好啊,這才真的叫有意義呢,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你儘管說。」李倉浩眉開眼笑地說著。
「這位是咱們濱河市建龍房地產有限公司的老闆李倉浩。」李曉春忙介紹。
「哦,久仰,久仰,真是沒想到咱們濱河最大的地產公司的老總還能親自來給我們的展覽送照片,真是太意外了。」上官渤海沒想到眼前這個儒雅的中年男人居然是在濱河呼風喚雨的李倉浩,顯得有點侷促。
「我們腳底下踩著老祖宗幾千年的文明智慧,怎麼敢不誠惶誠恐啊?」李倉浩感覺到了上官的這種侷促,心情更好起來,因此故作謙虛地顯示著自己的「涵養」。
「不少人直到今天還沒意識到濱河古城的巨大價值,展覽的形式很容易喚起人們這方面意識的覺醒。我非常希望這樣的形式能長期堅持下去,而不是一種偶爾行為。」上官此時已經回復了他平日那不卑不亢的態度說道。
「沒錯,上官博士還準備出一本書,專門介紹濱河的建築發展史。」
「是嗎?這個想法真是太好了!」李倉浩拍拍上官的肩膀,說道,「這麼好的展覽應該找個更合適的場地嘛,我覺得濱河市勞動人民文化宮的展覽環境不是挺好嗎?還有出版專著的事,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上官博士儘管說!」
上官心裡暗自詫異:自己的展覽和專著,基本上說的都是批評現在的開發商只顧賺錢不知道保留歷史文化遺產的事,怎麼剛開始干就碰上個硬要出錢出力贊助自己的開發商了呢?
李曉春也暗自奇怪,自己跟李倉浩打交道不多,不過一直以來印象也是一般。他以往的工作就經常跟開發商打交道,一直以來對這個群體印象並不好,可眼前這個人不僅願意跟著他們走街串巷,瞭解古街的歷史與文化,更是對上官渤海這種全無商業價值的展覽大力支持,真沒想到眼前的這位李大哥是個難得的儒商。
兩個人各自想著,李倉浩的女助理雪兒卻早已聽得快要笑出聲來,她怎麼會不知道老闆的想法呢?於是也走上前來,笑著說道:「要我說啊,現在的大企業都很關注CSR,也就是企業社會責任方面的工作。我們是小企業,在這方面也就是剛起步,這個項目這麼有意義,乾脆請萬事達地產的張芸姐姐也參與進來呀,上次跟她聊天的時候,她說過她主要負責這方面的工作!」
說罷,她得意地望了李倉浩一眼。
李曉春對這個小動作渾然不覺,上次北京一別,又有好幾個月沒有張芸的消息了呢,咋一聽見這個項目還能請到張芸參與進來,不禁浮想聯翩——如果真成了的話,豈不是又有見到張芸的機會了?
上官渤海被這突然從天而降的兩個大餡餅砸得有點暈,一時之間也弄不明白這個項目鬧出兩個大地產商撐腰,會不會影響不好?但是轉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個獨立的志願者,如果將來在項目運作上真有掣肘之處,那麼就請這些主動參與的地產商靠邊站好了,反正小有小的做法,大有大的做法——當然,項目做得越大,影響力也就越大。有全國聞名的萬事達地產參與的話,這本身就有利於更多的媒體來關注這個本來舉步維艱的公益項目,何樂而不為呢?
李倉浩聽了雪兒的建議,很是滿意這個小姑娘的反應迅速,但表面上卻故作驚異地說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不過就是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們濱河這樣的小地方。」
雪兒就勢與李倉浩搭起戲來:「我們去說一定是沒戲的,可是李主任要是肯親自出面,一說準成!」
上官渤海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雲裡霧裡,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李曉春,李曉春有點自我解嘲地笑著解釋:「他們說的這個人是我大學同學,正好上次去北京出差又碰見了,要不等什麼時候有機會,我給她打個電話問問。」
「什麼叫無巧不成書呢?」雪兒迅速與李倉浩對視了一下,笑道,「人家都說濱河地邪,說什麼來什麼,我還不信呢,李主任,你要是真有這個誠意,我現在就把張芸姐姐給你變出來!」
一席話把李曉春說得目瞪口呆,李倉浩趕緊解釋道:「李主任別聽這個小孩沒大沒小地胡說八道。是這樣的,剛好今天我們公司請了張芸來談點工作上的事,說好了晚上一起吃個飯的,這不,馬上到時間了,這就叫相約不如偶遇,要不咱們幾個一起去吧?」
上官還客氣著不肯去,早被雪兒連推帶拉地帶出了門口,弄得上官只好對著門裡的子涔喊了兩句「早點休息,等我回來再一起佈置」之類的話。
下了樓,李曉春拉開自己的車門,正要上車,李倉浩已經攔住了他:「你看,今天正好就咱們四個人,你們要是不嫌棄,就坐我的車吧,正好咱們也『低碳』一下。」
雪兒已經拉開了陸虎的車門,請幾位上車。李倉浩也熟練地坐到了駕駛座上。
李曉春不好推辭,只好客氣道:「那真是不好意思,要請李總給我們當車伕了。」
說話間,車已開出小區。
雪兒坐在副駕駛位上笑道:「李主任這話只說對了一半,要我說啊,這輛車就是我們李總的情人,我倒是想給各位領導當回車伕呢,可惜我們李總不捨得……」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李倉浩兩眼看著前面的路,嘴裡卻樂得合不攏:「瞧瞧現在的80後,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幸虧李主任也不是外人……」說著,正好趕上一個路口,李倉浩瀟灑地來了一個急轉彎,心情極好地說:「不是我小氣不讓她開,這個車,明明就是男人車嘛,要是李主任喜歡,給李主任開開倒還可以。」
雪兒聽罷此言,悄悄地對著她的李總做了個鬼臉,後座上的李曉春和上官渤海都被她的頑皮嬌俏逗樂了。
雪兒卻好像一刻也停不下來一樣,又悶頭在自己的挎包裡翻來翻去,翻了半天才找出一個用報紙包裹著的竹雕筆筒來,一邊拆開外面的紙包裝,一邊說:「李主任,我聽說你們都挺懂收藏的,這是我昨天去北京,在潘家園淘來的,你們給鑒賞鑒賞吧?」
說著她就把這個造型古樸的筆筒遞到了李曉春的手裡,曉春接過來覺得份量挺重,很像個有年頭的樣子。低頭一看,覺得式樣也古樸喜人,不過要說他懂收藏,那可絕對是拍馬屁,因為他頂多就是對收藏郵票之類的東西略有些研究罷了,其餘的所謂收藏,都是些有些年頭但又不值錢的瓶瓶罐罐。但是,這個事情也沒辦法,這個年代就是富翁穿破鞋是一種美德,窮人穿破鞋是一種落魄。好人身上的缺點也是亮點,壞人身上的亮點也是缺點。因此,他這個拆遷辦主任喜歡「撿破爛」,就被奉為「懂收藏」。
可是文化人的弱點就在這兒,人家越是說你有文化,你就越得裝得有文化——這不,被雪兒慇勤的眼神看著,他也不得不硬著頭皮給點「專業」意見:「嗯,我看這個竹筆筒上用浮雕技法雕刻的仕女及童子,倒也充滿了生活情趣。而且雕刻精細入微,不愧為一件文房佳器。」
雪兒聽了此言,立刻做出一副得意的表情,說道:「就是嘛,我們老闆還說我讓人騙了,弄得我難過了好半天!」
上官拿過來看了看,也覺得東西挺好,不過他不懂收藏,只是隨口問了句:「多少錢買的?」
「3000!人家說這個是明朝的呢!」雪兒得意洋洋地說道。
「呵呵,這個就說不通了,明朝的東西哪能那麼便宜?再說,現在潘家園裡很難淘到真東西了!」上官渤海這說的可是大實話。
雪兒並不在意,只是莞爾一笑,說道:「沒聽說過『傻人拿大牌』的嗎?就因為我是外行,才更有可能撿個漏啊,李主任你說是不是?」
李曉春笑著安慰雪兒:「就是,你說得有道理,再說你心態這麼好,我覺得就算你花3000塊買這個雕工也是值得的,反正也別指望著撿明朝的寶貝了。」說著,他們又把這只古董筆筒從後座傳到了雪兒手裡。
雪兒接過來,也不放回包裡,只是拿在手上一邊把玩,一邊說道:「我這人就是做事毛毛躁躁,前幾天摔壞了自己辦公桌上的筆筒,正好看見了這個所以買了。現在覺得雖然沒撿上漏,但是把3000塊的筆筒擺在辦公室裡也不太合適……」
她從後視鏡裡看一眼李曉春的反應,見沒人接話,只好又自言自語地說:「要是哪天再失手摔了,又不知道該心疼多少天了!」
李倉浩見時機成熟,立刻接了話:「你們瞧瞧現在的孩子,多不會過日子,連我這個給她發工資的人都不捨得買個3000塊的筆筒放在辦公桌上,插那些兩塊錢一大把的廉價碳素筆,你好歹也像人家李主任樣,找個像樣的書架把你那個寶貝擺起來呀。」
雪兒撅著嘴說道:「我這樣居無定所的人,連自己擺在什麼地方都沒搞定呢,哪有個像樣的地方供著這個祖宗?」說著,一回頭把筆筒遞在上官渤海手裡,說道:「要不然這個送給你吧,你不是公益組織的嗎,就算是我捐贈的吧?」
上官忙推辭:「我只收老照片,不收老筆筒。我也是居無定所的人,要不然我就把它買下來,我看這東西挺精緻,說不定放幾年也能升值呢。」
雪兒怏怏地收回手,望著手裡的筆筒說道:「我就是個衝動型的消費者,總是買完了再後悔。李主任,要不然你幫幫我吧,我兩千塊把這個『古董』讓給你好不好?」
車裡突然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李倉浩覺得自己心跳聲撲通撲通的,幾乎可以讓車上的每個人都聽見了。李曉春卻並沒有察覺,他接過筆筒,仔細地又看了看,覺得這個筆筒造型古樸、雕工細緻,而且大概是前一任主人非常喜歡它,因此有一種被手摩挲久了產生的那種溫潤的光澤,真是越看越愛。
抬頭看著雪兒殷切的目光,於是一咬牙一狠心,說道:「好吧,那就按你的原價讓給我吧,我哪能佔你的便宜呢?」
「真的啊?」雪兒喜出望外,又趕緊掩飾著自己的喜悅,繼續裝作很認真的樣子說,「沒關係啊,李主任,你要是2000肯收,我都要感謝你的,要是按原價給我錢,我會不好意思的。」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李曉春哪裡好意思「占雪兒的便宜」?硬是要按「原價」給她錢,說著,還讓李倉浩在路邊停了車,找了間銀行,當場取出3000塊錢給了雪兒,才算罷休。
車裡的李倉浩看著這一幕,深深地噓了口氣,嘴角露出了難以察覺的笑容。說起來這事也真可笑,此時正躺在車後座上的古董正是李倉浩剛剛花15萬拍得的明代竹雕仕女童子筆筒。別看這東西看起來不起眼,但卻是真正的大師作品,又歷經幾代名人收藏,就算照這個模樣大小再用純金打造一個,也不會比這個更值錢。
只是,現在這個價值連城的筆筒卻被這幾個自稱懂收藏的人胡亂地扔在車後座上,只顧著為那幾千塊錢而客氣推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