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主任顯然明白曉春的顧慮：「拆遷的問題，市領導已經專門開會討論過，要借這次新城建設，徹底理清楚這團亂麻。以後拆遷的工作全部歸口到咱們建委，國土那邊可以適當抽調熟悉工作的人手過來，但是權責分明，這也是借鑒大城市的成功經驗嘛，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
看李曉春已不再多說，樊主任又滿意地靠回沙發椅舒適的靠背上：「快抓緊時間準備一下，整理個思路出來，下午吳市長要親自找你談話，我也要準備個文件，下午咱們一塊兒過去！」
李曉春的大腦裡還是千回百轉，一時間竟沒聽出樊主任的話外音——顯然樊主任也有新的任命，但此時，曉春卻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
預感是不能當飯吃的，李曉春迅速整理著思路，首次與市長面談，需要準備些什麼？要怎麼給市長留下好印象呢？
人就是很奇怪的動物，等著另一隻靴子掉下來會是一件極其令人焦躁的事，其實真掉下來，也無非如此。曉春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等待判決，煩亂也是難免的。路過拆遷辦的時候，他還伸頭往裡面看了一下，也就兩三個人，閒散地坐著，全無山雨欲來的陣勢。
李曉春只得按照自己平日的工作習慣，把拆遷辦從成立至今的歷史簡要地瞭解了一下，歷任負責人是誰，誰升了，誰栽倒在這個位置上，這都是要重點瞭解的。不然市長問起來，一問三不知，那以後想扭轉領導對自己的印象就難了。
等他忐忑地候在吳市長辦公室門口外間的時候，樊主任一直在低頭整理自己的文件，他這才想起，要是自己也準備一份書面材料多好？不過現在已是來不及去找後悔藥了，他只好四下打量吳市長這氣派非凡的辦公室——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間分成兩部分，中間是一道厚厚的，貼了吸音材料的紅木門。外面是會客廳，一圈高檔的皮沙發，圍著一張紅木長茶几擺放著。沈秘書坐在那道棗紅色的大門旁，埋頭寫著什麼。
大概過了二十多分鐘，江珊副市長笑瞇瞇地出來了，看見他們兩個，這個風度翩翩的女市長點頭一笑，親切地對樊主任說：「吳市長早就在裡面等你們了，早知道你們在外面等，就該叫你們進去一塊兒說了。我現在要去辦點事，下次咱們再細說。」說罷，她還不忘對著李曉春微笑致意，真是讓人如沐春風啊！
吳市長的辦公室，窗明几淨，比起樊主任的竟少了些華貴之氣。那張兩米多長的辦公桌並不是實木班台，而是實木與金屬材料混搭的，更顯得朝氣蓬勃，處處透露著時尚的氣息。讓他這個初來乍到的下屬很是覺得眼前一亮。
辦公桌的對面並排放著兩把皮椅，那是專門給來這裡匯報工作的下屬準備的。其中一把椅子前的桌上，還擺著一隻白色細瓷的景德鎮描金薄胎功夫茶小茶杯，杯沿上一抹口紅印，顯然是江副市長剛剛用過的。曉春心裡想，領導就是有品位，不像我們平常飲水一般，一上班就拿大號太空杯泡上一大壺茶……
他忍不住環顧一下這間辦公室，一直以來，濱河市多少重大的決策就是在這裡決策完成的，並且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當然，今天自己的命運也將在這裡改變。
「小李，快坐，快坐！」吳市長先向樊主任點點頭，卻是熱情地招呼自己先坐下，弄得李曉春很是受寵若驚。
「哈哈，年輕人不要那麼拘束！來來來，你這個清華大學建築系的高才生，那可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是咱們濱河未來的希望！」市長說著站起來，伸出有力的大手，和樊主任及自己分別握手，算是相當正式地打了招呼。
落座後，吳市長不再寒暄，而是立刻進入工作狀態，直接問樊主任：「市委市政府關於成立『新城建設指揮部』的事，你跟小李說了吧？」
樊主任點點頭。
吳市長接著說：「咱們濱河有自身的發展優勢。首先就是區位優勢，我們在環渤海經濟圈佔據了有利地勢，國家發展環渤海經濟圈，就需要我們作出應有的貢獻。第二是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濃厚，有2200多年的歷史。三是生態環境好。更重要的優勢還是有一個高水平的規劃和定位，我認為這是咱們最大的優勢。」
三個人互相點著頭，沉浸在吳市長渲染出的美好前景之中。
吳市長話鋒一轉，看向李曉春：「小李，在新城的規劃和定位工作中，你的表現很突出，到底是名校畢業的高才生，又在北京工作過，很有見地！」
曉春正準備謙虛兩句，吳市長卻並沒給他發言的機會：「省裡關於新城建設的正式批復還沒這麼快下來，但是省委領導高度重視，這幾天頻吹暖風，讓我們也不能不心動啊。可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新城建設需要大批優質地塊，拆遷工作如果還是老樣子，是不行的！」
說著，領導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曉春，未及再往下說，李曉春已經趕緊站了起來：「為了新城建設，我們一定克服困難，保證完成任務！」
一句話，說得他兩個領導都笑了起來，也是，年輕人面見市領導太激動了，領導還沒說拆遷工作讓你李曉春負責呢，你就激動地立起了軍令狀？
「哈哈哈哈，年輕人就是有幹勁，就是這樣。小李，準備調你去拆遷辦的事，樊主任應該都跟你說過了，任務很艱巨，但我們相信你！」
李曉春還有些暈，覺得還有一肚子的想法想跟領導匯報，不過領導顯然想結束這次對話了：「小李，以後要多支持樊主任的工作，『新城建設指揮部』就由你們樊主任牽頭，我親自掛帥。以後協調各個單位的任務比較重，有困難就直接找樊主任，看見他就跟看見了我一樣！」
樊主任聽聞此話，更是顯得滿面紅光，趕緊掏出自己準備的材料，正襟危坐準備向領導匯報。見李曉春還傻站在那兒，忙說：「要是吳市長沒有什麼別的事要安排的，就讓小李先籌備著去辦吧。」
曉春退出吳市長的辦公室，輕輕地關上了門，向沈秘書打過招呼，就逕自下了樓，樊主任的司機見曉春下來了，忙打開車門，問樊主任何時下來，曉春說句「說不准」，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發起呆來。
一茬一茬的人開始逐漸離開了市政府辦公大樓，下班時間已過，並不見樊主任有下來的意思，一直等到天色暗淡，李曉春一看表——七點半了。他走出車外，思量著領導們有要緊事商量，自己要不要先回去？正想著，一群人有說有笑地從大門走出來，領頭的是公安局局長武正龍，後面還有規劃局、國土局等等各部門的頭頭，真可謂豪華陣容。
曉春迎上去，接過樊主任手裡的包，老樊一看曉春等到了這麼晚，也笑道：「你怎麼也沒走？」
「看看領導還有啥安排沒有。」曉春答。
「今天是沒啥好安排的了，明天就有你忙的了！」老樊笑笑，疲憊地把頭靠在奧迪舒適的皮椅上，雖是閉目養神，但他的大腦裡還在不停地梳理著市長剛才提出的一條條要求，半晌才突然睜開眼：「曉春，你的車還在辦公室吧？要不要先回去取車？」
「這麼晚了拿它幹嗎？您早點回去休息吧。」
「也是，肚子早就提意見了，明天早上你等我的車，反正一上班我就要找你的麻煩！」說罷，老樊又靠在椅背上，似乎是睡著了。
華燈初上，此時的芙蓉路上人聲鼎沸。按照規劃，這裡將最先進行改擴建，而那些存留了曉春無數美好回憶的老建築，可能很快就要從這裡消失了。想到這裡，他輕聲地說了句：「停車。」
回頭看時，老樊似乎沒有被他驚醒，於是他小聲說：「我下去走走，你們先回吧。」說著就獨自在芙蓉路最繁華的老街口下了車。
這老街口上坐落著一座古舊的濱河博物館，據說館舍原為明末建築，南向二進的大宅子，大門三間，硬山筒瓦箍頭脊，垂帶式石階護以石欄和浮雕蟠龍望柱，欄板透雕寶瓶……要說李曉春為什麼學了建築，那還真要從這座他從小就無比嚮往的博物館說起。
只是如今年代久遠了，當年被他們這一代視為「聖地」的博物館如今慘淡經營，主展區之外能開闢利用的地方，都已經出租給了各種商戶。於是在這座曾經雍容的大宅院的各處都貼滿了彩色的條幅和廣告，橫七豎八地捆綁在建築各處的大喇叭、大音響，不甘示弱地播放著各不相干的音樂……
曉春的心裡像碰翻了五味瓶，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信步進了院門。歡快的電子舞曲中，依稀還能看見院內古色古香的油漆彩畫。院中圓形花壇裡那株古丁香居然還是傲然挺立，記得小時候每值花季，它總是開得絢爛，而且香氣宜人。如果芙蓉路真的要仿照長安街建成現代化的景觀大道的話，不知道這些雕樑畫棟開合有致的古宅會不會從此消失？
正想著，只聽卡嚓一聲，閃光燈劃破了喧囂。
一個英俊帥氣的潮男舉著手裡的相機，向他歉意地一笑，算是為打擾了沉思中的曉春道歉。
「呦，你這相機挺好的，佳能的？」曉春也愛攝影，雖然算不上專業，不過在建委也算是個大拿，哪家有個聚會之類值得紀念的日子都要邀上曉春充當攝影師，這也為他在領導心目中贏得了不少好感，因此他愈加沉迷攝影，也「染上」了這個見了好相機走不動路的毛病。
「佳能EOS5D！剛上市的。」潮男笑笑，把相機舉到曉春眼前。
曉春湊過頭去，和潮男一起看著剛才拍的相片。三英吋的屏幕清晰度極高，潮男不斷翻動著相片，古丁香遒勁的枝幹映襯下的古老博物館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顯得那麼有韻味。
曉春的眼睛都發出綠光來：「照得太好了！我拍過很多這座博物館的照片，沒一張比得上你相機裡的這些！」
「你也愛攝影？有機會咱們多交流，我叫上官渤海，是新路基金會的。」說著，他從身上佈滿口袋的攝影背心裡掏出一張名片，曉春接過來，忙不迭地說：「我就是一個小公務員，沒有名片，我叫李曉春。」
說著，他接過名片細看，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綠色箭頭的循環標誌，寫著「再生紙」三個字，很符合當下環保的潮流，再仔細看時，淺綠色的名片紙上印著墨綠的小字：新路公益基金會支持中心項目主管：上官渤海博士。
沒想到眼前帥氣的年輕人還是個博士，更是讓曉春心生羨慕，再看這名頭估計是同行：「新路基金……你也是建築行業的吧？」
上官聽此言，愣了一愣：「哦，你說這『路』啊？此路非彼路，這個新路是『幫助一些有緣遇到的人們走入更美好的生命道路』的意思，我們的服務對像以敬老院裡的孤寡老人和偏遠農村的弱勢青少年為主，跟建築沒什麼關係。」
曉春從大學時代起，生活的主旋律就是建築，建築系、建築公司再到建築委員會……也難怪在他的思維裡世界上的什麼事都跟建築有關。如今聽上官這麼說，也啞然失笑：「哈哈，真是不好意思，我自己是干建築的，就看誰都像是畫圖紙的。」
「理解、理解，干一行愛一行，這是好事！」說著，上官看著曉春的臉撲哧又笑了。
望著曉春疑惑的眼神，上官渤海說：「這麼著吧，我給你拍張照片，你就知道我為什麼笑了。」
未及曉春反應過來，上官渤海已經退後一步，毫不猶豫地卡嚓一下按下了快門。然後先自行審視了一番，才舉到曉春面前問：「曉春大哥，你覺得這張照片拍得怎樣？」
曉春一看，覺得很是眼熟——奇了怪了，怎麼看自己的照片會有這感覺？
再抬頭看著上官嘴角邊狡黠的笑容，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香港電影裡那個痞氣十足的古惑仔——陳小春！
曉春幾乎是一把搶過了相機，仔細端詳起來，這張照片還真是照得很有巨星的風采，從來只覺得自己小鼻子小眼還是單眼皮，純粹是個扔在人堆裡就不見的平庸之人，居然從右邊四分之三的角度看起來，還真像蔫壞蔫壞的大明星陳小春。
「哥倫布啊！哥們兒！從來沒人發現我們倆長得像，看來有機會我也要去參加一下明星臉的節目去！」曉春說話間連頭都捨不得抬起，一直心滿意足地欣賞著這張自己照得最好看的照片。
「從來都是我給別人照相，真沒想到，給人照好看了，真是讓人愛不釋手啊！」曉春捧著相機，心花怒放，心想：這照片照得真像個古惑仔，明天掛到拆遷辦的網站上，只怕那些釘子戶一看——新來的拆遷辦主任簡直就是個黑社會，然後就聞風喪膽，腳底下抹油……
上官見此情景也是微笑不已，說道：「曉春哥，我的名片上有地址，回頭你給我發個郵件，我一定把照片給你發過去！不然的話，我怎麼還敢『出來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