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向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孝惠帝時,呂太后用事,欲王諸呂,畏大臣有口者,陸生自度不能爭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為生產。陸生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寶劍直百金,謂其子曰:『與汝約:過汝,汝給吾人馬酒食,極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寶劍車騎侍從者。一歲中往來過他客,率不過再三過,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為也。』
——《史記》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
楚地人陸賈,以門客的身份追隨劉邦平定天下,能言善辯,口才極佳,經常出使於諸侯之間。他先後兩次出使南越,遊說南越王趙佗去掉帝號,向漢代稱臣,不得僭越;勸說劉邦逆取順守,文武並用;劉氏政權岌岌可危之時,以「天下安,注意相;天下亂,注意將」勸說丞相陳平與太尉周勃「將相和」,最終斬除諸呂。
陸賈平日裡常常向高祖進言,開頭老是「《書》曰《詩》雲」啥的,喜歡引《詩經》、《尚書》。說多了,劉邦煩了,就犯了流氓的脾氣,破口大罵:「你爹地我是騎著馬打下來的天下,哪用得著《詩經》、《尚書》這些破玩意兒。」陸生不卑不亢,反問道:「馬上得天下,就能馬上治天下嗎?商湯、周武王都是武力奪取的天下,卻以文教來治理,文武並用。吳王夫差、晉國智伯都是一味崇尚武力的典範,結果呢,尚武而亡。要是秦始皇一統後傚法先賢、施行仁政,那麼這天下還是陛下你的嗎?」高祖聽後,先是不悅,無言以對,繼而慚愧,命陸賈總結秦亡漢興的事跡、稽查古今成敗的道理,他每寫成一篇上奏,「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這就是《新語》。
當劉邦熱衷於以武力治理天下的時候,談古論今、引經據典的儒生,是不入他的法眼的。然而,一個質木少文、缺乏歷史意識的集團,怎麼可能完成社會政治的轉型?陸賈以《詩經》、《尚書》勸說高帝革除馬上之習,名為追溯歷史,總結秦朝滅亡的原因,實為漢家長治久安深謀遠圖。
陸賈之後,繼續關注秦亡漢興的還有賈山的《至言》、賈誼的《過秦論》等,漢代從質木無文到文武並用轉化的過程中,陸賈是始作俑者。
陸賈以一言確立治國方針,他病退後的生活也相當優哉游哉。
呂後擅權時期,陸賈估計自己沒有足夠力量抗爭,乾脆辦了「病退」,選擇田地肥美的好畤(今陝西乾縣)這個地方安家。把自己出使南越所得珠寶千金平分給五個兒子,每家二百金,讓他們謀生,並約定:我到你們那,你們必須招待我人馬酒食,要完全滿足我的要求,十天換一家。我死在誰家,誰就可以得到我的寶劍、車馬、侍從。一年中,我還要到其他人家去做客,到你們家裡也就兩三次,見面多了就不新鮮了。因此,你們也用不著擔心我會待時間長了而厭煩我。於是,陸賈佩帶百金寶劍,坐著「寶馬」,帶著十人樂隊,吹吹打打,載歌載舞,往來於五個兒子之家、出入於朋友之門。這就是陸賈分金的故事。漢語中「數見不鮮」這個成語就是陸賈發明出來的。
陸賈平分財產,不偏不私;自留資產,以備後事;兒子輪流坐莊,謹防數見不鮮。這一套很有意思。古人講究修齊治平,陸生這些都實現了,身名俱榮。司馬遷、班固都說陸賈「竟以壽終」,「竟」是最終的意思。有人理解為「竟然」,是不對的。單看陸生的齊家之術與治國之道,對其「壽終」就不應該覺得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