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從把聲音文件匿名地發給了社長後,子秋便越來越地感到心虛,儘管那是她悉心整理的周亞和果子在不同場合時候的談話剪輯,但她仍然擔心自己會被識破,她後悔過千次萬次,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耗了……,這些天她都躲了周亞走路,周亞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也不過如此,對果子,她甚至都做好挨她的訓斥甚至耳光的準備了,但除了沒精打采外也好像沒什麼動靜。昨天子秋夢到社長讓他們三人坐在一起當面對質,早上醒來夢裡一切清清楚楚。
剛到辦公室,子秋就接到電話,是社長!難道惡夢成真了嗎?接電話的手不禁有些抖,那夢好像也是從社長的電話開始的。
「每天都來得早去得遲,你工作也是相當努力的。」社長今天穿了深酒紅色的平絨旗袍,同色的唇色,妝容相當精緻,她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子秋完全摸不透她的褒貶用意。
子秋尷尬地笑笑。她沒睡好覺,也沒仔細打好粉底,所以皮膚暗淡,風采大減。
「社裡今年有一個工作簽證的名額——」社長頓一頓,子秋禁不住抬起眼睛看著她,心裡跳亂了節奏,難道真的是大幸臨頭了?子秋可以出頭了……正壓抑不住激動地亂想,只聽社長接下去說,
「本來是想幫你或者果子申請的,但田果子,哼,就別做夢了,那麼讓我來考察考察你吧。」社長陰陽怪氣。
果然是那文件起作用了,她不會考慮果子,不過,好消息來得太過突然,子秋還不知怎麼拿捏一個笑的表情出來。
「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吧。第一,」社長又頓了頓,「為什麼跟人透露果子把組團計劃告訴其他旅行社從而拿取高額提成呢?」字字如針,子秋完全沒有防備。
「我,我醉……」低了頭,吞吞吐吐。
「我看你是裝醉吧!第二,還有那個那個錄音文件,」社長故意停一停,注意觀察子秋的神情,「周亞和果子已經分別和我核實過,其中隱匿著的第三個在場的人就是你。」這話社長口氣雖然很大,卻是為唬人的,她根本沒有任何證據。
子秋心頭一震,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陰雲樣地襲上心頭,她根本沒有勇氣抬起頭。
社長全明白了,果不出她所料!
「按說,我是應該感激你的,心甘情願為我做密探!可惜啊,你來得時間太短了,太不瞭解我,我生平最恨出賣朋友!」一個「恨」字說得無比切齒,令子秋的心咚的一聲沉到深淵,「而且,你也太過小看我這個社長了,在這個位置上心就像是磨盤,中聽的不中聽的都要聽,我選人是看才,而不是看嘴!我看人是看心,而不是看臉,你懂嗎?」這幾句臨時發揮的話讓社長自己都震驚了,這個自己塑造的智慧大度的形象把子秋的眼淚都逼了出來,這讓她的心滿意得如同蕩上了鞦韆。
子秋只覺得自己愚蠢失敗到了極點,這下,如果被這個女人趕了出去,便是整個巴黎可能都要將她遺棄了。
「我想過了,姑且還是你自己辭職吧!我馬上准辭,你現在可以收拾東西離開報社了。」社長眼睛早就看向窗外了,老張頭兒已經把她選的常青植物種好了,那些枯玫瑰早經消失了——呵,做員工至少要像這老張頭兒,做事本份,搞清自己的位置啊。
怎麼走出的社長辦公室,子秋根本沒了意識,她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從學校到巴黎這短短幾個月的酸甜苦辣百種鏡頭,腳一軟,竟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正準備起身,卻見進來一個人,怎麼這樣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嗨!不認識我了?」那個端莊清秀的學生樣的男孩子主動沖子秋打招呼,「白教堂?」
「哦——」子秋想起來了,她和橄欖還有果子碰到的那個做畫的青年,「你好你好,我還有點兒事兒,先走了。」子秋慌得很,內心羞忿難當,一刻也不想停留。
「哎,麻煩問一下,果子的辦公室在哪裡?我的一幅畫登在你們副刊上,來謝謝她的。」嘿嘿笑笑。
子秋順手一指,點一下頭便走開了。
剛一轉下樓,突然心頭一個竅打開了,社長這個老狐狸!如果周亞和果子聽過了她製作的錄音,一定早就和她決裂了,怎麼可能一如既往?今天早上果子還和她一起在麥當勞吃早點!唉呀!悔自己還是沒有經驗啊!敗得這樣慘!子秋一恨,又想找出繩子來勒自己,可她忍住了,這裡可不是久留之地,這裡,她將再也不會踏進來第二步了。
一個悶雷響過,要下雨了,巴黎的秋雨也是一場寒過一場的啊!
2、
子秋在向我報告她辭職的消息時,臉上的甜蜜讓我有些毛骨悚然,那像是一場暴雨即將來臨前的怪異絢麗,她說她如何看不慣社長的神經病態,她說好幾個客戶都給了她offer,她說她從就沒指望一根筋吊死在報社這棵樹上;「倒是你,果子,你不辭職也不會有好結果的。」說著,她的表情已經越來越不對了,扭曲的臉上霎那間淚如泉湧,頹廢地坐在那裡,嘴裡又不清不楚地念叨著「完了,完了……」
看她難受的樣子,我蹲過去擁住她,半天她才開始緩緩地靠到我的肩上,淚滴透了我襯衣的肩頭,這樣軟弱的子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怪你不怪你」,我在心裡不停地為她辯護著,她說什麼我都不會在意,大家都是可憐的人,大家都吃了巴黎給的迷魂藥,管不了她是人還是妖,投入進去便不願自拔。
我想到了離開,我要馬上離開,這裡我什麼都沒有,沒有家庭,沒有親人,沒有錢,更沒有安全,唯一有的橄欖和子秋,也各自行駛著各自的快車,和我越來越少了交集,世間的事,難道果真是合久必分嗎?
一個地方你一旦開始熟悉就想逃開了;巴黎是我非常喜歡的,只是並不能常待,尤其如果沒有好的心情去體味她時,日子也就那麼一天天地過去了,而她也只是一個城市,再有靈性,卻無法解讀一個外國遊子的心扉。在精神層面上,我漸漸地感覺,巴黎並不屬於我。
跟我到美國去吧。傑瑞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默默地在心裡點著頭,要見到他的渴望從沒有像現在這麼強烈過。
周亞最終還是辭職了,他到最後都始終不明白自己在報社裡幹了這近二十年怎麼就走上辭職這條路了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社長說這話時候眼神幽遠,令周亞一切的振振有詞瞬間轟塌,她是那樣的自信,彷彿揭開了他一切面子上的虛情假意,又對他背暗面的所有狂言妄語瞭然於心,但究竟是什麼,又是誰?他從沒想到他會是這樣帶著遺憾和疑問離開報社,這太不公平了!
臨走前轉身的那刻周亞對我說:
「果子,只囑你一句話,要想繼續在報社待下去,要麼變成她的親信,泯滅一切的個性;要麼做個活著的死人,一切裝聾做啞;你我都是太過天真的人了,好自為之吧。當然,以後遇到什麼事需要幫助的,我依然願意效勞。」勉強擠給我一個笑。
在我的實習鑒定上,總編老邱勉強給我寫了句「完成實習」,報社的大紅圖章蓋掉了個大豁口,沒有微笑,沒有贈言,連個送別的眼神都沒有,離開得時候雨下得很急,我沒有帶傘,我把我的實習鑒定寶貝一樣地貼肉護在白襯衣裡,腿上依然穿了那條黑色中褲,走過青石路,感覺小泥點兒爭先地濺到我的小腿,我使勁跺了腳走路,竟有些自虐般的解恨,雨很快便打濕了我的頭髮和背,意想不到的涼,渾身唯一的一點溫熱,卻是止不住流下的淚,不知何時早已佈滿臉頰。
3、
大宅子裡的最後一個晚上,三個女人擠在一張床上,沒有猜度,沒有心機,說到最後卻都是歉意綿綿,就連橄欖這樣嘴硬的人,也變得善感多愁。
說過,哭過,也笑過,大家便沒有遺憾,足矣。
4、
橄欖一直是獨居的積極倡導者,現在她做到了。她住的地方離公司非常近,乘地鐵不過一站,所以她常走路去上班。她說這樣最像巴黎女人。巴黎女人除了乘地鐵就是走路,所以她們永遠有兩條結實細長的腿。
子秋的那套小公寓鬧中取靜,位於九區的共和廣場旁,不僅舊簡,且空空如也,沒有一件傢俱,但它不僅離她新的工作單位近,也可通往巴黎最繁華街區。
驚喜無處不在,幫她搬去的那天,早已等在那裡的竟還有一隻小黑狗,團縮在牆角,睜一對褐色的大眼睛憂傷地看著我們。
「哦,小東西」,子秋憐惜地走過去抱起它,「主人不要你了是麼?不怕不怕,我會愛你的——哎,果子「,回頭對了我,「知道嗎?如果我每天看著它說『我愛你』,它就會漸漸忘記痛苦,跟人一樣的。」
我鼻頭又要發酸,忍住了,說:「是啊,像是上帝留給你作伴的呢。」
子秋叫她「團團」,起自我們剛見它時的樣子。
決定回去,便一刻也不想延宕了,像是心慌地要逃離什麼,心裡卻是愁腸百轉,彷彿是在忍痛失卻一種心中至愛。
再細細欣賞了一番白教堂作畫青年贈我的巴黎女子圖,單獨放在隨身行李中收好,有些藝術是不原意掛出來展給人看的,就像這些畫,只願將她們好好珍藏著,在最安靜的時候拿出來慢慢回味,就讓她們隨著生命一點點泛成黃色,作青春歲月中永恆的紀念。
巴黎,我一定還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