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個週一的早上，社長都會提早半個小時到報社，這週一也不例外。
大門口那一叢叢的小玫瑰經過了一個週末便開始有些老了，不似旺盛時那般鮮艷了，葉子也開始三三兩兩的著了黃邊兒，她有些嫌惡地翻了下眼睛，她不喜歡看到花敗的慘象，得趕緊讓老張頭兒把過冬的新植物種上了，這些事兒說到底還都得她自己操心，可是她不親自處理又怎能放心呢！靠老邱嗎？老邱跟著她幾十年了，一心一意，那是夠鐵了，可他始終還是不能像她那樣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什麼是家啊？唉，她歎了口氣，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的酸甜滋味啊……
進了辦公室把百頁窗打開，正瞅見子秋穩穩地進了大門，這個女孩子倒是工作很努力的也很有成效，可她總有些什麼地方讓人心裡不太放心；她介紹來的果子，本來對她印象還挺好的，可什麼人跟著周亞都學得痞了，她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跟著周亞就萬事大吉了？不看看周亞領的是誰的俸祿，整個就是一沒腦子！還有這周亞，真讓人傷心啊，越來越不聽話了，讓他寫檢查是為了挖掘一下思想深處的問題，認識不深刻就不會真正悔改……
她慢慢地把電腦打開，上個星期都幾乎沒查郵件，她最恨現在的年輕人動轍隨時隨地把個電腦打開一攤，神氣活現地敲鍵盤，不過都是些無聊的東西，她真替這個社會的將來擔心，一切都是虛無的，還怎麼求長久，正漫天埋怨著，卻突然發現了一封特殊的郵件，題目是「身後的秘密」，附件中的文件格式也很特殊，以前沒見過，病毒？不像，點開看看吧，一經點開，卻突然聽到有人在笑，然後是周亞的聲音：
「我才不跟她計較，是她跟我計較，三天兩頭找事兒，我命苦啊，文化大革命沒趕上挨鬥，現在到她這裡補上了。哼！」
聽到此，社長的手一抖。
「現在不行了，哎呀，記得我受寵那會兒，出國回來還幫我買套西裝領帶什麼的，現在啊，不找我麻煩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社長坐不住了，真是豈有此理！突然接下來竟然是果子的聲音：
「那就說明你老了唄，社長當然喜歡年輕的了呵呵呵呵……」
社長聽到這裡簡直是怒不可遏，臉上像是給人煽了一個耳光，熱得發燙。
「我老了？她不看她自己？不過，她年輕的時候那可是絕對的交際花啊，長得不怎麼樣，可是足夠風流……」
社長簡直要氣瘋了，她狠狠地關了那個文件，抄起那杯剛煮好的咖啡，砰地摔到了地上，「全都給我滾蛋！」杯子摔得粉碎，咖啡汁沫四濺，她一下頹坐在椅中，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老邱敲門進來，卻給這場面驚住了，社長的黑眼圈給淚泡花了，淺淺的黑道兒滯留在臉上也都凝干了，眼神發呆，頭髮衣裝還算整齊。
「你去聽，去聽周亞還有那個果子，你招來的果子是怎麼背後說我的吧。」社長氣憤已過，但聲音仍累得提不動。
也是沒聽幾句老邱就忍不住關了。
「這，這是誰幹的？混蛋！」老邱氣得袖筒擄起又放下，做打人的架式卻又不怎麼像。
「查清楚了都要給我滾蛋！一個都不能留！」社長斬釘截鐵道。
沉了沉，老邱安慰道：
「你先消消氣，像他們這樣忘恩負義的小人們不必跟他們計較，但也一定不能姑息養奸，只是處理他們的時候要注意，嗯——注意分寸，周亞是老人了，果子是新留學生，都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人，而且上次周亞剛把你氣昏，底下員工以為你不過是圖謀報復，這恐怕可能會影響不好……，這麼多年我跟著社長你，最看中的就是你的寬大的度量，這是絕大多數女人不具備的，不得不承認，我本人在這一點上就遠不如你，所以你能成功啊，社長。旅遊部的業務還要繼續，同時我們再物色更合適的人選，到時候再全部轟了出去，一個都別想留，你看這樣好不好呢？」
不愧是老邱，幾句話一下肚社長感覺熨貼多了，她點點頭，接過老邱遞過來的煙，點上，深深地吸進去又緩緩地吐出來，煙圈順著百頁窗的窗頁盤旋著散開，今天外面的陽光很弱，有些病態的那種發著白光，但不管怎樣，終歸還是有太陽的。
2、
周亞又恢復了先前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看我進了辦公室，故作詫異地問：「咦？今天臉色不好，」又靠近聞了聞，「嗯——今天怎麼沒用香水？」
我懶得接話，卻問：「你的檢查寫好了？」
「哼，寫——了——！我憑什麼要寫檢查？我不過是對那天的情況做個客觀描述。我才不要寫檢查。」他又鼓了臉，氣乎乎地。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
一個柳眉大眼皮膚水靈的女孩站在門口，說找周經理。周亞說我是。她點點頭笑笑，慢慢地踱進來，四處觀望著，纖細的腰身，豐滿的胸，好一個漂亮嬌媚的女孩兒。
她自稱是某大學的留學生，叫淼淼，她的父親是某省文化廳的副廳長，她有一個團要和我們合作。
送上門來的美女和團，怎能不令周亞喜上眉梢！忙讓了沙發座拿了飲料，隔了茶几坐下來詳談。
雅典的團今天做收尾工作，我倒也並不忙——去看看子秋在幹什麼。
子秋辦公室裡這會兒沒人，便聊起周亞的事情。
「他檢查寫好了，等著唄——」，我說，「反正我想他是元老了，社長也不會怎樣的。」
「我看他呀，怪都怪他工作能力太強了。」子秋一副旁觀者清的口吻。
「怎講？」
「我突然想到了『雞肋』的故事。」
「不就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嘛。」
「嗯」，子秋若有所思道，「〈三國演義〉曹操攻劉備不下，進兵還是收兵，正猶豫不決；這時廚房送來雞湯，曹操看到碗裡有雞肋，心中頗為感慨，所以當下屬問起夜間的聯絡口號時，曹操隨口說『雞肋！雞肋！』一個叫楊修的軍官，聽見傳『雞肋』，便立即明白曹操的意思並四處散佈——雞肋雞肋，吃起來沒味，丟了又可惜，進攻打不贏，退兵則讓人恥笑，不如早早收兵，便讓士兵收拾回程行裝。楊修的聰明過人不只這一例，但這正是生性多疑心胸狹窄的曹操所忌諱的，結果後來曹操還是找了個機會把楊修給殺了。」
「你是說周亞不該事事顯得自己聰明能幹，不給領導指揮調度他的空間？」我若有所悟。
「大概是這個意思，尤其是像社長這樣的家長領導，愚笨一些反倒更安全，你說呢？」閃著大眼問我。
「是這道理呢！」我有種頓悟——職場如戰場，講究技法，而贏家只屬於像子秋這樣有洞察有心計的人啊。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那個漂亮女孩淼淼卻斜靠到茶几上大半個身子，拖了鞋子，身體蜷進了沙發，大半個粉腿露在了外面。見我進來只衝我笑笑，也並不改變姿勢，依舊侃侃而談。看周亞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面不改色地正襟危坐。
她走了以後，我打趣道：「小心美女有毒。」
「哎，哎，別怪話連篇，你現在跟我學得口鋒實在太壞！」
「我呀，是怕你再寫檢查！」我得意得大笑。
周亞的檢查最終還是被通過了，但一直讓他覺得窩囊的是社長為此專門開了個會，讓他當了老邱等社裡的核心領導們把自己的檢查朗讀出來！他說我要不讀，我就是個英雄，但我屈就了，那一刻，我才發現反抗竟是那麼的不易，或者說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說「不」！唉，我們被奴役太久了。這麼多年來以為的工作快樂全是假的，我們自以為的快樂，只是哄乖了他們而被賞來的，不過像只討好主人的狗，搖著尾巴，咧著嘴，被人摸了兩下就滿心歡喜，多麼可憐！嚇！像狗還好了呢，狗急了可以不管不顧，反咬你一口，大不了逃啊；而我們急了呢？我這算不算反抗？可到頭來怎麼樣？落個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