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週五,夜班做校對的老楊都來了,子秋才走,是的,她看上去很忙,也不得不忙,否則報社的人怎麼知道她是在努力工作呢?她相信群眾的雪亮眼睛是一定會有助於她的工作評定的,她也需要給自己一點點積累些資本了,據她所知,再有兩個月報社就該申報工作簽證了。
地鐵裡從子秋的對面看過去,你會以為她在對著自己的掌心畫口紅,其實不然,這面一掌盈握的小鏡子還是郝強送她的,好幾次子秋嫌它樣子太土都想丟了,可一時還沒有更方便合適的,便一直帶在包裡姑且用著。
她塗上了最喜愛的橘色的唇,今晚要見的人——唉,聽他電話裡的口氣竟有些泱泱送客的寡淡,難道一切要該結束了嗎?這也太快了些吧,若真的要結束,只希望結束得不要太寡情……,想著,已經到了約好的那家咖啡座,暖色的燈光下,他仿是凍結在了他自己的蕭條和漠然中。
「十月份我就任到期了。」他抬起眼睛看著她。他的這個樣子突然讓她有些窒息,他們之間也還是有些感情的,他真的要走了,子秋心下還真有些不捨。
「呵呵「,故意笑兩聲,打破襲上了心頭的那些沒有任何用處的兒女情長,「哎,如果到時我能拿到工作簽證,就護送你回國。」這句既是玩笑也是打開她想談的話題。
「這麼想留下啊?」他並沒有看她,吹了口煙氣。
「是啊,這並不奇怪吧,出來的人不都想留下嗎?」
「我就不想。」
「哼,那是你的老婆孩子都不在這兒。」
「我沒結婚!」
「啊?!」這倒著實讓子秋吃了一驚。
「告訴我,你真的喜歡過我嗎?你會考慮嫁給我嗎?」盯牢了子秋的眼睛。
子秋被他問得有些慌。
「哈哈哈哈……」,劉一秘爆出笑來,「不用回答我,不是求婚!你是個太有心計的女孩子了……「後面的話沒說,只歎了口氣來代替。
「我有心計?哈!我有心計就不會才落到今天這樣倉皇。」子秋覺得「倉皇」這個詞對她來說真是太準確不過了!
「是嗎?」劉一秘挑一挑眉頭,「你的摯友橄欖小姐可算得個人物啊,她好像還不至於做不出團來需要朋友幫助啊,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把那個大團給她嗎?」
子秋哼哼笑了兩聲,抽出兩隻煙,遞劉一秘一隻,自己點一隻,她根本就沒興趣談這件事,想起來就覺得窩囊,她機關算盡到頭來卻一場空空,都是橄欖壞了她的好事兒!
「怎麼樣?橄欖你領教得怎麼樣啊?」子秋反過來問道。
「小妮子我還得靠她給我把團帶好,跟她計較什麼。」「什麼」兩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
「你得給我幫個忙啊。」子秋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始說正題了。
「哎——可別再跟我提什麼團啊。你們社長都跟我黑臉了,說我為什麼把團給了外人,說我要注意影響,別跟漂亮的女留學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我馬上要離任了,回國後的工作安排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不行,你們社長來頭也不小。」不依不饒的看著子秋。
哼!子秋鼻子裡出口冷氣,剛開始對他的那點兒感情馬上變灰了調子,咖啡座裡小提琴的背景樂傳遞出了一種悄然逝去的周折,彷彿一個艷麗豐庾的少婦變成了黑白骨架,子秋不禁打了個寒顫,一句話都沒說,起身便離開了,她挺著驕傲的脖頸,邁著舞者的步子,那是她從小習舞練就的,終生受用。
不知是怎麼回來的,地鐵竟沒有坐錯也沒坐過站,一路上都在恍惚,一切又都沉入了黑暗,沒有一丁點兒的希望。
剛推開公寓的大門,子秋就被人一把抓了過去,剛想尖叫,一陣熟悉的味道迎面撲來,接著便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吻,長而體貼,是米歇爾!他怎麼會……他怎麼不會!今天是星期五,子秋甚至都忘記了他們例行的週末約會。
「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就把我忘了?」一邊走出公寓米歇爾一邊看著她問道,過馬路的時候,他側身用手臂攬過她,一米八幾的高大身軀把子秋護得像個玲瓏的娃娃。人和人的緣分竟是這樣奇妙,他對她的感覺始終就像家人,他們像是一對聚少離多的夫妻,激情過後,依然純純地相愛相伴。
「是——!」子秋口氣裡有些不耐煩,纏繞她的儘是那些惱人的劉一秘、果子,還有工作簽證什麼的。
「怎麼啦?你還好嗎?」米歇爾敏感道。
「我不好!我問你——」,子秋停下來靠到路邊的欄杆,「如果你要知道兩個月以後我就必須要回中國了,你還會來找我嗎?你有沒有想過和我長長久久呢?你一定沒想過!你們……」本想說「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卻覺得像個俗氣的潑婦便忍住沒有出口。
「一等,我去一下就來。」米歇爾拔開大步過到馬路對面的咖啡店裡,一會兒便端了兩個杯子出來。
子秋看著他笑容可掬地走過來,心裡升起某種無奈,他們這些養尊處優的當地人啊,哪裡知道外鄉人心裡的愁苦呢!
「你看如果我離了婚,不知道子秋小姐是否願意嫁給我呢?」米歇爾緩緩地優雅的聲音。
這大概是這麼長時間以來聽到的最熨貼的聲音了,子秋彷彿是失了聲一樣,喉間彷彿拉緊了一條鎖鏈,掙扎著打不開,即使打開也還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合適,她期待時間永遠幸福地僵持在這一刻,咖啡在她的手裡慢慢變得有些燙了,她微笑地承受著,她知道,一旦忍過去了就不怕這燙了,卻偏偏米歇爾在旁說:
「太燙了,我先給你拿著。」
子秋執拗地自己拿著,只微微靠在他的肩上,兩人朝著旅館的方向走去。
2、
每天的每天,我上班下班,越來越以一個巴黎人的姿態和心態來生活了,越是這樣,我就越想住進這個城市的更深處,希望挖出她的更多更多,希望自己更加像她,成為她自然和諧整體中的一部分,沒有一點接痕。
向巴黎女人靠攏,轉變最快的當屬橄欖了。她比我和子秋都更有商業頭腦,更會賺錢,也更奢侈著自己。
「現在還是掙些打工的錢,都不夠花的。」她給老賈的旅行社、免稅店、餐館帶來了蓬勃不斷的人氣,自然業務提成會多些,但她的行頭也全在換,她現在用的化妝品都是連我也叫不出名字的,還有她的高跟兒鞋,一雙雙,都是跟著衣服來配的名牌。
「Wow,快把你手上那朵花給我看看——哎,你在公雞狼他媽那裡學徒得怎樣了?」好久我們都是各自忙碌,難得這天閒下來到街邊的咖啡館裡坐坐,餘光中那個淡頭髮眼神性感的服務生一直在瞄著我們。
接過她遞給我的戒指,我有種驚艷的恍惚,那是朵鏤空雕刻的玫瑰,上面零星點綴著紫水晶,漂亮極了。
「是鉑金?」我問。
「哪裡!白金都不是,是銀的!」她自嘲道。
「可是好漂亮,公雞狼她媽那裡買的?」我把玩不已,真想據為己有。
「嗯,看著漂亮,用料都不是最好的,所以便宜賣給我了。還有一對耳綴兒,也是這樣的花,只沒有上面的紫水晶而已。」她今天說話沒有多少神采,像她的沒化妝一樣,只在腮上施暈了點紅。
「哎,你好像不高興啊,失戀了?」我笑著問。
「嘁!真要有那麼個人值得我去失戀,那敢情還好了呢!」她一副不屑的樣子,「哎,說正經的,咱們倆來聊一聊,你說我怎麼才能掙到大錢呢?」隔著那小咖啡桌探過身子來看著我,煞有介事地,「我都覺得我想錢要想瘋啦。」
「哈哈哈哈——」,我覺得她簡直就是可愛得冒傻氣兒,「老賈不是挺器重你的,待他回國搞個辦事處,你去當老闆不就行了嘛。」我順口胡說。
「哎,你怎麼知道的?他還真有這心思呢,不過」,掉轉一下眼睛,「那得看我幹不幹,他還想金屋藏嬌,想得美。」聲音變低,倒像是跟自己念叨。
我不便接話兒了,只淺淺碰了下杯沿兒。
「再說了,就是當個分公司的老闆也沒什麼賺頭。」她又說。
「小姐,你到底要賺多少才算多呀?」我真不明白了。
「我要響噹噹地做自己的珠寶生意,從意大利買最特別的設計,賣到巴黎、上海,專做有錢人的生意,包括那些演員明星。」她眼睛裡的希望突然讓我很感動。
「你一定會行的,親愛的,無論你怎樣做,我都會支持你的。」說時,我把她的手使勁握了握。
離開的時候,橄欖走前,故作姿態地走到那服務生面前,歪著頭看他一眼,什麼也不說,只把自己的一張名片甩給了他。
3、
就在當晚,橄欖整夜未歸!
第二天我和子秋一早出門上班的時候她回來了,整個人沒有精神,她喜歡的黑眼圈沒有了——不知道是昨天出門的時候就沒畫還是後來又掉沒了——這讓她看上去有些怪異,好像臉上少了什麼東西。
她衝我們一擺手,說「昨天陪著唱了一晚上的歌,老賈讓我回來休息。」
鬼才信她的話!一定是那個咖啡館的服務生……
剛關了房門準備下樓,她只伸一個頭衝我們輕聲說:「明晚有個超大型的華人界的活動,據說大使也會去,你們都可以跟我來,ok?」衝我們擠了下眼睛,門被迅速輕快地關了。
自從被鄰居警告之後,我們大大提高了文明自覺程度,甚至講話都不敢隨便大聲了。可我們還會偷偷地壞,比如,吸地的時候,我們就會悄悄把電源插到樓道的公共插座,我們吝嗇到要節省自己家的每一度電——這個辦法是法國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的。
橄欖告訴我們的活動我和子秋自然知道,這是由諸如「法國華人華僑XX聯合會」、「法華XX會」、「潮州XX友社」、「歐洲進出口XXXX促進會」,還有各個省市的同鄉會,各類行會商會等等上百個名目的「會」聯合起來組織的法國華人「聯合會」,為即將離任的駐法使館的大使的送別會。當然,新大使到任更要再次舉辦一個「聯合會」了。
這已經算是大名頭的活動,雖然還沒有大到歡迎國家某位副總理來訪那麼嚴肅和盛大,卻已經很成規模了,而且氣氛要輕鬆活躍得很;別說不過是把大使級別的官員恭首送回,就是新大使到來,也是一樣的不卑不抗,這裡是法蘭西的地盤,這裡的有頭有臉有錢的華人百分之九十九可以說都是領了法籍,任你什麼大官兒小官兒誰也管不著的。所以,這種大聚會不過是幾個大的「會」的頭頭兒們編了名目供自己社交而已。說得刻薄點,作為派到國外地盤上的的簡任官,不得已還要靠這些「地頭」們撐腰,這歡迎歡送會呀,還不定是誰更巴結誰呢。大活動每年都會有幾次,小活動就恨不能天天都有了,所以報社是最不缺這樣的入場券了,就看我們是不是願意去了。
名記最牛,如果能讓他以報導的形式寫上一篇新聞稿那是比直接做廣告更高層次的宣傳;還有社長主編之類的,經常是很不容易請到的;其實他們能請到像廣告部的老太太或新人小高或子秋之類的那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所以老太太平時雖不太注意整修邊幅,可赴宴穿的衣服鞋子和珍珠的耳環項練什麼的還是很有幾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