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到辦公室就見老邱坐在我的座位上,和周亞剛談完什麼的樣子。直覺告訴我是關於我想辭職的事。
“果子來了?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吧。”說完起身離開。我放了包也馬上跟上了。
他請我對面坐了,照例地打官腔問我最近工作怎樣?還說旅游這個東西好學,倒是法語得盡快提高——跟社長一個腔調。
我答應著。
他又說看過我寫的文章,功底很好。我心裡一邊高興,直說需要他來指正和教導,一邊直打鼓,不知道他葫蘆裡埋的什麼藥。
他轉了身——他背後的書架比社長的要收斂得多也舊得多了,他坐的皮椅也是小一號的。是啊,他怎麼敢用比社長好的東西的呢——他從書架上取了一本小冊子給我,書名是《巴黎的秋》,署筆名“邱秋”,好多“qiu”啊,我心裡偷笑。翻了看原來是本詩集,想必是他年輕時候對巴黎、對自己湧動蓬勃的浪漫情懷不可遏止的激情表達吧。
我是照例的驚歎和誇贊——我發現,自己來報社不到兩個月,哈八狗兒的本事學得不少,明明內心沒有感動,嘴上卻要贊揚得如火如荼,掉頭真想煽自己一個耳刮子!
老邱扭了頭擺擺手,意思是不值一提,隨便寫寫而已。
我已經言屈詞窮了找不出話來誇人,便說:
“請總編給在扉頁上提字。”
“哈哈,這個嘛”,他笑得有些發酸,但還是拿過來刷刷寫了“敬贈果子小姐惠存”幾個普通的題字。
剛謝過准備離開,他又問:
“這個周六有沒有時間?”
我一愣。他接著說:
“社長好久沒有出去散心,想去海邊玩一玩,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陪著?”
啊?我頓時慌了神,腦子不轉,只聽心裡不停在說:不不不不不……!可嘴上卻在總編逼迫的眼神下不得不緩慢地說:
“嗯——嘔——好——啊……”
總編滿意地點點頭,說:
“順便也叫上子秋,你們是小姐妹嘛,哈哈哈哈。”
我掉轉了頭就去子秋屋裡把她揪了出來。她一聽,沉著張臉說:
“哦,他們倒好有雅興啊,我才不想奉陪呢”,轉向我問道,“你干嘛還去迎合他們呀,你反正都要走了。”
“我,我,我又不想走了。周亞說要給我——”
“轉正?”子秋瞪大了眼睛,頓一下又問道,“你相信他們這些人?”
“不是轉正!是給我加薪,而且我也覺得在這裡工作挺好的。而且我電話給傑瑞,他也不想我老是換單位。”我說話的時候底氣不足,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反應那麼激烈。
“加薪?哈!你呀,就等好了,這兩位老人家有你伺候的了,今天去海灘,明天去吃飯,都有的你陪了,你不覺得這根本沒有自由了嗎?”她聲調開始高升。
怕別人聽見,我急得直沖她咧嘴巴。
“好了好了,反正你自己好自為之吧。”說完,徑直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呆在那裡,一陣委屈,不明白她何以待我這麼苛刻,我的工作快樂與否真的對她這樣重要嗎?正想著,卻見老邱從樓上下來了,壞了,還沒想好怎麼回他話呢。
“咦,跟子秋說了嗎?”他奇怪我干什麼站在樓梯拐角的地方。
“哦,說,說,她,哦,子秋沒,沒在辦公室……”正在胡說,卻見子秋從屋裡出來了。
“總編,您要跟我說什麼呀?”笑盈盈的模樣。
“你這不在嘛。來來,到我辦公室來。”
子秋經過我時悄聲譴責道:“小傻瓜,撒謊都不會。”
2、
“子秋啊,你知道果子辭職是為什麼嗎?”老邱問。
子秋陳吟著沒有立即作答,她在努力地想一個對果子不利的答案。
“你們是好朋友,啊,這個問題我知道你也不好回答,沒關系,我就是想你去作為好朋友來勸勸她,工作上別背包袱,前面的團沒接到完全沒有她的責任,這個果子啊,我早就發現她心思太細膩,潑辣點兒嘛……”老邱還在滔滔不絕,可子秋實在聽不下去,每句話都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隱隱作痛,為什麼果子走到哪裡人都對她如此好印象呢?從給劉一秘請客送禮開始,她想逼果子離開報社的一切策劃就這樣泡湯了嗎?果子啊果子,你已優越有加,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妨礙我的前進呢?子秋又添怨恨卻無處消解。
“好了,社長也說了,你們兩個小鬼來報社幾個月了吧,都表現不錯,也辛苦了,周末帶你們到海灘去散散心,一定要去噢?”笑咪咪地等著子秋隆重地點頭。
子秋馬上也露出笑臉,謝過總編。
3、
總編開他自己的車,社長坐副駕座,我和子秋還有小高坐在後面——多了小高,我和子秋又同時放心不少,伺候這二老的工作量可以分給他一部分了。
停了車,需要走過一片別墅區才能到達大海。
我們一行五人,總編走在前面,小高幫社長舉著傘走在中間,我和子秋時常走在最後,時常又走在小高和社長旁邊。
我幫社長拎著包,子秋拿著她的水瓶。
社長依然穿了旗袍,是稍微寬松的像大褂的樣式,長到膝蓋,無袖,乳白色底子小藍碎花。
而我們其余四人卻是清一色的短褲。
我心想,這毛主席出行據說也不過就是這麼幾個隨從吧,社長也夠會給自己造勢的。可惜,這大熱的天兒,又混跡於其他花花綠綠的袒胸露背的法國泳客當中,不但顯不出多少氣派來,倒是有幾分怪異。
七月初的這個周末熱得夠可以。我們走了沒有五分鍾的路,就已經是汗不住地往下流了,但又堅持了一下,再抬頭就突然看到了海,仿佛是前面的天猛然間破了個洞,大海真的會給人這樣的驚訝!大海可不是一片壘起來的湖,她是和陸地平起平坐的地球的一部分啊——怎能不巨大浩瀚!
總編回頭嘿嘿笑看我們得意地問道:
“怎麼樣?還沒見過法國的海灘吧?”
我們倆都附和。
社長說她不會去游泳的,她要小高陪她找個地方喝點東西,吹吹海風就行了。還囑咐我們好好玩兒——回頭又加了一句——總編最近很辛苦,你們要好好陪著總編。說得我和子秋剛培養起來的一點興致又沒有了。本來就是陪你們首長的,干嘛把話說得這麼露骨,好像我們是她點來陪著總編這位客人的小姐。
長手長腳的小高,又高又結實,陪了一扭一扭的社長走開了,除了一手打傘,另一手上多了我和子秋塞給他的水瓶和包。
海水很藍,沙很細很白,人也很多。稍遠離海水的地方,沙被太陽曬得火燙,我們三人誰也顧不得禮數和規矩了,都爭先恐後地奔到了海裡,讓被太陽灼傷的皮膚深深地吸口涼氣。
在水裡折騰了一會兒,我和子秋又回到沙灘上趴著歇歇,這天的人很多,三三兩兩到處都是人,趴在旁邊的女人突然動了一下,她已經待那裡好久了,胸罩的搭鉤打開,露出白色的印痕,而其他的皮膚已經被她滿意地曬成了小麥色;而我和子秋卻躲在一把太陽傘下。
一會兒老邱也過來了,沒有了社長的監視,他似乎也輕快了許多,也沒有了平日那麼多多余的話,而像個長輩一樣囑我們玩得開心點。他看起來竟有些靦腆,和我們說話的時候看著別處,偶爾有分寸地瞥我們一眼,然後便很快地又下水了。
子秋有些悶,其實從那天遭她激烈批判開始,她就對我少了些什麼,讓我感覺隔著她遠了,可我使勁回憶前前後後和她的接觸,卻又完全找不到答案。
“哎,子秋,你最近好像不是很開心啊……”看她扭了頭看我,聲音便又低悶了下去,“是不是我有哪裡……”
“哎——哪裡關你的事啊”,子秋打斷我,伸手過來撫我一只胳膊。
“跟米歇爾有矛盾了?”我猜測地問。
搖搖頭,“即使有矛盾,也還沒到時候——我一不催他離婚,二不問他要錢,哪裡會有矛盾!”,歎口氣,“我是在擔心我自己的前途啊!就像這海,渺茫無望,在報社,就算我們小心了又小心,努力了又努力就一定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嗎?”
“你指什麼?”
“留下的機會呵——我不想虛偽地說我不想留下,現在能夠拿到工作簽證就是我的第一要務。”說完看我的反應。
“嗯——我其實不需要留下的,但是,但是,周亞說到轉正什麼的,我也覺得不是什麼壞事兒……我就算先回上海也不能馬上跟傑瑞去美國,也要謀工作,那還不如在巴黎多待些時候。”此情此景我很想跟她交心而談。
“嗯!那就一起努力吧!”子秋使勁抿了抿嘴。
然後就沒話了,我挺怕這種冷場的,讓人覺得生疏清冷。
“不過,給這位社長大人干活兒可真不容易啊。”我重又找出些舊的話題來。
“社長壓著所有的人,包括老邱。”子秋說。
“嗯,我也覺得,你看他當著社長總是故作風趣什麼的,他本人其實也不見得就是那種性格。”我說。
“或許這樣更適合對付社長吧。一副滿不在乎的皮相不是更不容易受到傷害嘛。你打你罵,我就這樣了,反而適於生存,像你的頭兒周亞。”
“他算什麼頭兒,”我說,“這些天好像社長總找他麻煩,嫌他的團少了,嫌他到現在還沒給她報帳,三天兩頭把他揪了去,都是黑著張臉回來。
“哎,你說,這老邱工作陪社長,這休息日也陪著她,他老婆沒意見嗎?”
“哈哈,我要是他老婆早和他離婚了。周亞跟我說過,這老邱是和社長當年一同打天下的。她和老邱越是工作上走得近就越成不了夫妻,至少社長看不上他。社長找得那可都是實力派的法國人,具體都是干什麼的周亞也咕嚕不清楚。可社長現在變成了孤家寡人了,更是依賴老邱,工作上、精神上、生活上,就像夫妻那樣的依賴,成了習慣。”
“哎,提醒你啊,坐你對面的那個老太太,那可是社長的絕對心腹,周亞囑咐我千萬不要在她面前說社長或報社的任何不是,否則都會一字不落地穿到社長的耳朵裡。”
子秋聽得吃驚,側頭捋一下吹散的頭發正想說什麼,卻突然說不出話來,扭頭張著嘴看著遠處。
順她的方向看過去,我也呆了,小高坐社長對面,把桌上什麼吃的東西一下一下地喂給社長吃,又觀察一刻,我和子秋確信所看屬實,因視力有限,他們的神態,完全模糊。
我們倆互相看看,沒有話說,又笑不出,突然視線中出現了白花花的兩個人,搬了沙灘椅坐在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他們是一絲不掛的,他們也是怡然自得的無所顧忌的,又有誰會去看他們的裸體呢?!
但我們還是愣了半天,直到炙熱難耐,才又跑回海裡,讓冰涼把自己淹沒,真想時間就這樣停了,被忽悠悠的海水搖著蕩著,沒有工作、房租,沒有理想追求,不回巴黎也行呵……想想還是上海好啊,傑瑞在干什麼呢……
4、
浦東機場的到達層的咖啡廳裡,坐著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無論他站他坐,他講話他思考,他永遠都是人群中最亮的那一個。點一只雪茄,傑瑞到這裡來不過是找個沒人認得他的地方呆一會兒,想些善的或惡的心事。果子一心爭取在那個什麼報社爭取上進,哪裡還想他!當然,他現在倒也希望果子能在巴黎多呆些日子了,自己反而更自由些。
攤開面前的是一個日記本。這個本子特別,是手工制作的,正反面的皮是真鹿皮的,而芯,是與皮同色的泛黃的紙頁,美國有賣,專為有心寫字的人做成那種古老滄桑的感覺。喜歡這樣風格的東西的人是不會把自己的內心寫在什麼internet的博客上的,什麼東西一沾了高科技的邊兒,就不經典了,字是一定要寫在紙上才可能留下印跡;鍵盤打出來的那些東西最後全變成了0和1,那算什麼!
他寫著自己的隱密日記,邊仿佛是為自己辯護般地在心裡對果子說——是你自己要回去的,是你給了我游戲的機會和時間,不過,也該訓練訓練你,將來想要做我的好太太,就要懂的怎樣能讓我開心怎樣是對我好……他的日記從不在晚上寫,或者說他怕晚上寫東西,心理的東西越陰暗就越怕夜的黑,只有借了白晝的光才能沖淡些。
“老朋友David曾說千萬不要到高中去當老師,那些青春誘人的女孩子會讓每一個控制力稍弱的男人蹲他幾年大牢,哼哼,他那是在美國,顧慮太多;而我現在可是在中國,鮮嫩的女孩子一抓一把,給她們喝瓶酒給她們一個笑就是可以陪你上床的,而且不用負責任。鬼才相信吳新路上那些酒吧裡的女孩子是大學生,都不過是高中吧,現在啊,女大學生都老嘍。
她也說自己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的身體我了解,嫩,但不鮮;她也就十八歲吧,鮮得像只水蜜桃,吸下去全是汁……她不很熟悉男人,但也絕不生澀,她的滿是渴望的眼睛、嘴唇和聲音,仿佛在幾尺之外就可以把你牢牢地吸過來貼緊……她自稱是中國的“女優”,但“女優”是訓出來的,而她是天生的,天生著的渴盼成熟,天生的讓人消魂蝕骨……”
邊寫著,傑瑞又有些不能自持了,他像是雕刻一副作品一樣精細地描述著和那個年輕女孩子的每個細節。和他做愛,不是為錢——她說——她只是喜歡聽他一口地道的英文和他身上的那種來自異國的味道,就這麼簡單。有人說,中國的teenager是爛了心的草莓——外表光鮮,內裡腐爛。一點不錯!呵,管他,又不用負什麼責任。眼望著大玻璃窗外降落的或離港的飛機,他的腿不禁輕松地顛著,他是可以隨時飛走的,飛到美國,那是他異常熱愛的國家,他只承認他是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