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一喊,眾人才忽然省悟過來。人們立刻驚呼一聲,四散奔逃。
但那火焰燃燒得如此之快,整座山都正在燃起熊熊的大火。不僅是整座山,整片沙漠,高昌、蒙古人、黃沙、飛雪,觸目所及,皆在大火之下。
只有蝴蝶例外。
那些蝴蝶將飛雪圍在中央,飛雪受傷甚重,卻仍然見到身邊的情形。她忽然福至心靈,那些蝴蝶似是來救她的。她回頭尋找,火焰正在吞噬海如風。她尖聲叫道:「不要救我,要救就救海如風吧!」
她忽然想到七歲那一年的冬天,在火焰之山,她拾起的那只斷翅之蝶。難道說,那蝶本是妖魔,現在就是它來報恩了?
「若你真是為了報恩而來,就放開我,帶海如風走。若是海如風死了,我一定也活不下去。」
蝴蝶遲疑了一下,飛雪反手抽出胸腹間的彎刀,架在自己頸上,「若你不這樣做,我現在便死。」
蝴蝶似知她心意已決,黯然自她的身邊退卻,將海如風圍了起來。千萬隻蝴蝶托著海如風騰空飛起,向著遠方飛去。海如風身在空中,卻仍然不甘地回首喊:「飛雪!飛雪!」
他淒愴的叫聲,在茫茫的沙海之中凝而不散,就算經千年的風雪,也不會自記憶中淡去。飛雪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眼前一片血紅,沙漠一片血紅,天地間一片血紅!她想,也許這便是火之地獄吧!
我只覺得頭大如斗,為何關係到我的故事會是如此錯綜複雜。本以為三年前的記憶便是我自己,想不到又會回憶起650年前的事情。
我頹然坐倒,坐在高昌遺址的祭壇上。三年前的官家小姐慕雪應該是我,但650年前的高昌公主容飛雪似乎也是我,而慕容家戲班裡的戲子慕容雪飛仍然是我。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我滿腦子皆是哲人的困惑,雖然我沒什麼知識,但也偶然聽「很有知識」的霞飛在「悲秋」之時吟過這樣的詩句:「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聽她吟誦的時候問過她這是什麼意思,她翻了翻白眼回答我說:「這你都不知道嗎?這就是說,人們轉世了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可是江上的月亮卻永遠都是一樣的。」
原來如此,這句詩與我現在的心情太相似了。我下意識地吟了出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更有見識的班主以一種深沉莫名的語氣接著說:「有一個叫尼采的波斯人曾經說過,人存在是為了什麼?為了虛空嗎?答案當然是:不是!」
波斯?!聽說現在早沒這個國家了,不過班主說是就是吧!
我抬頭看看班主,看看身邊的姐妹,再看看半空中的翼不飛,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650年前的我已經死了。」我自言自語。
翼不飛扇動著雙翅,那雙翅膀怎麼看都像是蝙蝠的翅膀,真不能想像他居然是蝴蝶的妖魔,大概任何東西長大了,都會變得不那麼漂亮。「你確是已經死了。但在你死以前,我卻保住了你的靈魂不散。我一直保留著你的靈魂,想要找到一個適合你的身體。」
「適合我的身體?」
「不錯,並非所有的靈魂都可以匹配所有的身體。除了是投抬轉世以外,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身體,幾乎是萬里挑一的。為了尋找這個身體,我一直在高昌附近等候。」
「為什麼要在高昌附近等候?」
「因為靈魂是很脆弱的東西,我無法將她帶去,只能將你的靈魂封印在高昌的祭壇中。想要在這附近找一個適合你的身體就更加渺茫,我一直等了650年,才總算找到了一個女孩。」
「慕雪?」
翼不飛微笑道:「不錯,正是她。」
我默然,到了這個時候,不用他解釋,我也明白整件事情的經過了。他找到了慕雪以後,想盡辦法將她引誘到高昌祭壇,就是為了在這裡殺死她,然後再將650年前我的靈魂放入慕雪的身體裡。
於是,到了現在,我有了慕雪的記憶,也有了容飛雪的記憶。可是,我到底是誰呢?
我怔怔地想,即感覺不出我是慕雪,也感覺不出我是容飛雪。說到底,我只應該是那個戲班子裡唱戲的慕容雪飛。
說起來,這個蝴蝶妖也算是癡情之人,為了報恩,一直守候容飛雪的靈魂650年。
「後來怎麼樣了?我死了以後,海如風還活著嗎?」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我明明還活著,卻應該已經死了。明明已經死了,卻又活了回來。
翼不飛靜靜地看著我,過了半晌才道:「他還活著,只是他卻變得十分暴戾,濫殺無辜。」
我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就問,「班主捉到的那個女鬼又是怎麼回事?這附近是否真有魔界之門?」
翼不飛輕歎,「所謂的火魔之門,其實是通往魔之界的前兆。那門一打開,不同世界之間沒有生靈的那個區域就會首先降臨,而火之魔界就是火焰之山連通魔界之間的那個區域。」
我不等他說完,便追問道:「如果是這樣,那這裡豈非早應該變成妖魔的世界?為什麼人們還能生存。」
翼不飛低聲道:「很簡單,因為後來有一個人又將火魔之門關上了。」
居然還有能關上火魔之門的人,這個人豈非比我還厲害,「那人是誰?」
翼不飛卻沒有回答,反而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想回到650年前嗎?」
我一怔,我為什麼要回到650年前?我現在活得好好的,還可以到杭州去找我那退休了的縣長老爸,說不定還能嫁給一個貴胄公子,從此過上吃香喝辣的生活。我為什麼要回到650年前,何況高昌已經毀滅了,我回去幹嗎?若是沒毀滅,我還是公主,那回去也便回去了。
他道:「你忘記海如風了嗎?」
我呆了呆,海如風……本以為這個妖魔可能和我前世有著莫名其妙的聯繫,想不到並非如此,我前世愛的人居然不是他。
我以手支頤,各種念頭紛紛湧上心頭。聽說蒙古人過著四海為家的生活,每天住在馬背上,無論那位容飛雪公主是否會騎馬,我自己是絕不會的,若是讓我騎著馬四處去跑,那豈非會把屁股顛成四瓣?
雖然說,海如風是一個長相頗為俊秀的年輕人,不過,在記憶裡,這人似乎對老婆不佳,動輒打罵。這樣的人,怎麼可以拿來當老公?
現在已經是民國了,許多洋人說了許多話教導婦女們要擺脫男人的控制,不僅要自由戀愛,還要紅杏出牆。尤其是不允許男人打婦女,對婦女要特別地尊重和愛護。那些不開化的蒙古人,一定不會明白這些。
若是要我與一個野蠻成性的男人過一輩子還不如立刻死了算了。我主意已定,搖頭道:「我不想回到650年前,我現在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笑笑,「無論你是否想回去,都無關緊要,我會尊重你的決定。」他抬頭望著飛雪的長空,「我就住在火焰山上,你可以在那裡找到我。」
他振翅飛走,留下我們一班女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班主似乎不相信我的決定,又追問了一句,「你真不想回去嗎?」
我聳了聳肩,這個動作也是跟洋人學的,「當然不想,我現在很好,非常好!」
冷風夾著飛雪打在我的臉上,我真的有我所形容的那樣好嗎?
飛雪!飛雪!
冥冥之中,那個淒愴的呼聲一直在我的耳邊迴響,我忘記他了嗎?我真的忘記他了嗎?
吃晚飯的時候,霜飛再次將把她碗裡的肉夾給了我。不僅她這樣做,許多姐妹們也紛紛傚法,我看著碗裡那堆起來的小小肉山,忍不住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眾姐妹互視了一眼,霜飛道:「雪飛,我覺得你還是會回去的。」
我還是回去?為什麼她們都這樣相信?
我瞪了她一眼,埋頭吃肉。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可能是心裡覺得不安,連肉落在嘴裡都覺得苦澀。我味如嚼蠟般地吃著平日裡吃不到的美味,自己都覺得好像再也吃不到慕容家廚娘做的不算好的菜餚了。這種心情真讓人沮喪,我用力地放下筷子,推案而起,大聲說:「我不回去!我決不回去!」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那本來也不是我的年代,我回去幹嗎?」
大家一起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似乎我是來歷不明的怪獸。我歎了口氣,飯也不想吃了,走出茶館的大門。
門外仍然是漫天飛雪,我在茶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深藍的天空,難道真不回去了嗎?
老文書站在不遠處,瑟縮地注視著我,在他的身邊圍著幾個人切切私語。看他們的樣子,恨不能一腳把我踢出吐魯番去。
我瞪著他們,大聲說:「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誰也管不著我。」
那幾個人吃了一驚,老文書囁嚅著說:「小姐,你不是答應過我要離開這裡嗎?」
我故意抵賴,「我不想走,你們又能把我怎樣?」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一起搖頭,他們當然不能把我怎樣,他們都是一些平凡的人,對於妖魔鬼怪怕入骨髓。
我的手摸向胸前,卻摸了個空。我一驚,低頭去看,那塊玉珮應該掛在那裡。但一眼望去,我的頸上空空如也,想必是不知何時,玉珮上的帶子斷了,玉珮便不知所蹤。
我心裡立刻沮喪起來,如同丟了幾十個銀元。
我連忙滿地尋找,努力回憶今天經過的地方。一路自高昌回來後,便進了高昌茶館,在進城門的時候,我還摸了摸胸前,那玉珮還在那裡。
老文書看見我團團轉,忍不住問我,「小姐,你在找什麼?」
我答道:「我的玉珮,我的玉珮不見了。」
老文書一愕,「就是那塊奔馬玉珮嗎?」
我點頭。他自言自語地道:「那可是重要的東西。」他回頭對身後的人們說:「快幫小姐找玉珮。」
那些人哄然答應了一聲,立刻仔細地尋找起來。
我心裡慌急,竟似比丟了幾十個銀元還覺得不捨。潛意識隱隱覺得,那似乎是我與他之間唯一的聯繫了。
忽聽一個維族人叫道:「在這裡了,在這裡了。」
他自街角的雪堆中摸出那塊玉珮,我飛奔過去,一把搶了過來。雖然是飛雪的嚴冬,我的額上卻出了一頭的冷汗。
老文書道:「小姐……」
我立刻打斷了他,「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才不會感謝你呢!你就是想趕我走,才幫我找玉珮。」
我緊握著玉珮一邊說著話,一邊回頭望向高昌茶館裡面。不知何時,班主和姐妹們都走出來。每個人都無言地看著我,如同生離死別。
我強調了一句,「我也不感謝你們,你們都想趕我走。」
這句話說完,我的眼前便有些模糊起來,我抬頭向天,用力眨著雙眼,不讓眼淚流下來。我知道,趕我走的不是她們,也不是老文書,分明就是我自己。
班主歎了口氣,「雪飛,前路珍重。我相信魔界的開啟與你靈魂的復活息息相關,你走了以後,魔界便會重新關上。對於我來說,也許我更關心的不是你,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明白。」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其實深心之中,我早就明白我會離開這裡,回到那個整日騎在馬上,能把屁股顛成四瓣的年代,做一個野蠻的蒙古人的妻子。
我說:「我的行頭裡藏了五塊銀元,是我三年來存的私房錢,班主你可別獨吞,給姐妹們買點肉吃吧!」
班主無言地點了點頭。
我又說:「我去年經過上海的時候,遇到過一個聖約翰大學的學生,名叫白卓然。他爸爸是星旗洋行的東家,很有錢。他和我說過,等他畢業了就娶我為妻。我可沒相信,不過,說不定他當真的。」
姐妹們都無言地看著我。
「要是以後你們到了上海,能不能幫我和他說一聲,別再想我了,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吧!」
我看了霜飛一眼,「要是他真喜歡戲子,就便宜霜飛了。」
霜飛忽然掩面哭泣,轉身衝入茶館之內。她這樣一哭,所有的姐妹就都哭了起來。
我嬉皮笑臉地說:「你們哭什麼?我是當王妃去了,要替我高興才對。」
我轉身向著高昌遺址的方向走去,班主在我身後叫了一聲,「雪飛!」
我不敢回頭,卻豪氣干雲地揮了揮手,「又不是生離死別,就當我嫁了好人家,攀高枝去了。以前有許多姐妹們出嫁的時候,你們都沒哭,不都是嫉妒地暗暗詛咒人家沒好日子過嗎?」
身後一片號啕大哭之聲,我用力瞪大了雙眼,眼前卻仍然一片模糊。雖然我沒有死,但是一旦離開這裡,與死也沒什麼區別了。
班主長長地歎了口氣,揚聲道:「雪飛,珍重!」
最有知識的霞飛大聲讀出一句詞,「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濃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其實她真的挺有知識的,我到現在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