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並沒有立刻睜開眼睛,而是閉目想了一會兒。昨天夜裡最後一點記憶便是落入泥土中的鮮血,但那土裡卻沒有一絲生命的痕跡。
她輕輕歎了口氣,難道真的不能讓石榴花開嗎?
她才生出這念頭,便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她心裡一動,這香氣並不陌生,正是石榴花香。
她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身前不遠的地方,開著一朵白色的石榴花。她還從來沒有見過白色的石榴花,印象裡,石榴花都應該是紅色的。
她卻來不及多想,摘下那朵花。伸出手的時候,才發現手腕上的傷口已經被精心包紮過了。
她忽然想到那個叫翼不飛的男子,四下裡張望,卻不見他的身影。
她想他是已經走了吧!
她卻沒有時間再停留,不遠處傳來蒙古人用石炮攻城的聲音。
她緊握著那朵花,急急忙忙地跑回到蒙古人的營帳。才進帳篷,就見海如風坐在帳內。他似正在生著什麼氣,一見她進來,便怒道:「你到哪裡去了?為何一夜不歸?」
她伸出手,多少帶著一絲自鳴得意,「我找到石榴花了。」
他一怔,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朵白色的石榴花上,「白色的石榴花?這世上的石榴花皆是紅色的,哪裡會有白色的石榴花?」
她急道:「但這確是石榴花,是我親手種出來的。」
他冷笑,「一夜之間,你就可以種出花嗎?誰會相信?」
她心裡慌急,將花捧到他面前說:「你看,這真的是石榴花,真是我一夜之間種出來的。」
他卻打落她手上花,有些不耐煩地起身,「我可沒有時間和你糾纏,城就要破了,你現在還是好好想一想怎樣才能救你的家人吧!」
她用力拉住他的衣袂,臉上也現出了怒氣,「聽說蒙古人是最講信義的,你說過只要我找到石榴花,你就會向你父親求情,現在我找到了,你卻不守信。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他冷笑道:「我本來就是騙你。我又不是第一次騙你,我娶你也是在騙你,你居然還會相信我。」
他不顧地向帳外走去,想要盡早擺脫女子的糾纏。
才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咕咚」一聲,他呆了呆,心道又搞什麼花樣,卻仍然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一回頭間,卻見飛雪倒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他歎了口氣,想起她大病初癒。他連忙回頭抱起她,驚訝地發現她手腕上的傷口。
他心裡又是急又是氣,難道她不知自己的身體孱弱嗎?
他將她抱在懷中,輕聲呼喚她的名字:「飛雪!飛雪!」
她慢慢睜開眼睛,一雙略有些失神的大眼睛裡滿是淚水,「如風,求求你,放過高昌吧!」
他心裡一顫,自從她發現了他是蒙古人以後,就再也沒有叫過他的名字。她的一雙蒼白的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如風,我知道你從來不曾愛我,你娶我大概只是為了殺死我。可是,求你看在我們夫妻情分上,看在我一心一意地愛你這一點情分上,放過高昌吧!」
他咬牙,她可憐兮兮的語氣竟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緊。他頹然長歎,「好吧!我答應你去求父親。只是結果如何,我自己都不能預料。」
她喜極,雖然臉上還掛著淚痕,卻忍不住露出一抹蒼白的笑容。看著她這抹淒艷的笑容,海如風的心卻更加沉重。他想她是太天真了,只有他才明白他的父親海都是怎樣一個人。對於海都來說,一切皆不重要,兒子也好,人命也罷,什麼都不值得重視。只有窩闊台汗的榮耀才是至高無上的。
他們一路西行,消滅了無數部落和小國,不僅僅是為了劫掠財物,更重要的還是為了昭顯蒙古族的神威。鐵蹄之下,所向披靡,這便是蒙古人以天下為草場的胸襟。
他知道海都絕不會因他的請求而改變主意,更何況,飛雪並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海都所鍾愛的兒子。
夜晚來臨後,海如風帶著飛雪到了金帳之外。帳內燈火通明,卻只坐著兩個人。燈光之下,那兩人正在案前研究著什麼,如同對弈。
海如風知道他們必然是在研究高昌城附近的形勢,以便找到最佳的進攻地點。
不用進帳他也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一個必然是他的父親海都,另一個卻不是篤哇,而是他的大哥巴圖。
巴圖是長皇后所生,一向最得父親寵愛,攻城略地也極有心得。他在帳外站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見父親。」
飛雪忽然有些不放心起來,她猛然想起,海如風從來不曾提起過他的父親,她隱隱感覺到了什麼。她下意識地握緊他的手,「他會同意嗎?」
他笑笑,輕拍她的手背,「不用擔心。」
他走入大帳,飛雪卻不願離去,仍然癡癡地站在帳外。
雪後的夜晚,天空潔淨得出人意料,沒有一絲雲。遠遠近近的繁星清泠泠地注視著萬里瀚海,這一片雪後白茫茫的沙海,本是如此美麗聖潔,卻因對峙的雙方,而殘酷莫名。
飛雪雖然知道偷聽是不對的,但這關係到高昌的存亡,她忍不住走到帳外,側耳傾聽。帳內傳來海如風的聲音,「王爺,我們繞道而行,不過是半日之事,現在已經圍城多日,將士也死傷了不少。攻下高昌,對我們沒有什麼好處,這種沙漠中的小國大同小異,我們已經打下那麼多小國,也不在乎這一個。」飛雪注意到海如風稱呼自己的父親為王爺。
一個中年男人威嚴的聲音響起,「旭日干,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海如風的聲音回答道:「王爺,就算我們消滅再多的小國又怎麼樣?我們仍然不會停下腳步。無論向西或者是向東,我們都不會留在這片沙漠上。我們不能帶走土地,無論是否曾經佔有過它。請王爺收回成命,繞路而行吧!」
另一個年青男子道:「旭日干,你一定是被那個高昌女子迷惑了。雖然那令人哂笑的巫術微不足道,但你身為偉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孫,血液是傳承唯一的見證。你怎可放任自己與那名女子廝混?我們族裡有多少出身高貴的年輕女子等待著你的垂青,你卻視而不見。我相信提出繞道而行的意見,也必然是受了那名女子的影響。」
飛雪知道男子口中的年輕女子指的必然是她,她輕輕瑟縮了一下,聽那男人的口氣,似恨不能立刻便殺了她。
海如風道:「這與飛雪無關,而且帶她回來也是察八兒的決定。我並不認為我們與其他民族的人有什麼不同,每個天地間的人們不都應該是平等的嗎?這是佛祖告訴我們的。你們只相信佛祖會庇佑我們,卻不相信佛祖所說的道理,若是這樣,佛祖必然會離我們而去。」
他說的話似乎激怒了海都,飛雪只聽見「啪」地一聲脆響,似乎海都重重地打了海如風一個耳光。「你真不像是我的兒子,我後悔有你這樣的兒子。若我不是一念之差讓你生了下來,我的生命中也不會有這樣可恥的污點。你和你那漢人奴隸的母親一樣,固執而莫名其妙。現在立刻從我的眼前消失,我不願意再看見你,除非你能夠像一個真正的蒙古人一樣生存。」
帳簾被掀了起來,海如風自帳內衝出來。他一躍上了帳外的駿馬,打馬向沙漠上奔去。
夜風淒冷,刮在人的臉上如同刀割般地疼痛。沙漠之上,是一年四季都刮著大風的,風大得似能將世上的一切都吹到天盡頭去。
他策馬在沙漠上奔馳,仰頭看著天空的星斗。只有這樣,才不會有淚水滴下來。
只是眼淚是狂風也吹不幹的。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媽媽還活著,她一直告誡他,「風兒,不可以哭,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事都不要哭。你是男子漢,頂天立地的男兒,若是流眼淚了,就會被別人看不起。」
那時他尚小,還不知道「尊嚴」這個詞的含義。他只知道他是奴隸的兒子,不過是因為王爺醉酒後的一夕之歡,他才錯誤地來到了這個人間。
海都的兒子很多,按照蒙古人的規矩,他可以妻妾成群。在所有的兒子裡,他的地位是最卑賤的。或者是因為不甘於一直受別人的欺凌,他才特別地用功,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比別人更加努力。
母親在他十歲的時候死去了。死去以後只是隨便找了一棵樹,將樹挖空,然後把母親的屍體放入樹內。這是蒙古人的葬禮,無論你生前擁有多大的土地,從日昇到日落的地方都是駿馬奔馳的草場也好,或者只是一個普通的奴隸也罷,死了之後,都不過是一棵樹。
樹被埋入地下,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中。
幾天以後,那曾經被挖起過的地方,便重新綠草茵茵,誰都不能再找到墳墓的所在。據說,連偉大的成吉思汗,也是這樣最終消失在草原上的。
母親死了,他卻驚奇地發現,人們漸漸忘記他身為奴隸之子這件事,反而更多地記起他是王爺之子。
他暗暗地鬆了口氣,知道這是很不孝的想法。卻仍然忍不住慶榮,幸而母親死去了,若是她一直不死,他豈非一直要被人當成奴隸之子?
他更加努力,急於證實自己比別人更強。無論是文治或者武功,他也確實強於其他的兄弟。但可惜的是,無論他曾經立過多少功,他終究還是比不上長皇后之子。
長皇后出身自蒙古的貴族之家,血統純正,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受到父親的寵愛吧!
馬兒也不知跑了多遠,他心亂如麻地想著,完全沒有注意到胯下的馬一腳踢在大石之上,馬身劇烈地顛簸,將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他只被摔得似連脊骨都斷作了兩截,卻渾不在意,躺在雪漠上看著天空之中閃爍著的星光。
馬兒又奔出幾步,回到他身邊,輕輕摩擦著他的身體。他拍了拍馬兒的鼻子,大概只有馬兒才不會在意主人的血統是否純正吧!
他閉上眼睛,淚水到底還是自眼角滑落。又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他懶得睜眼,不想看是什麼人。
馬蹄聲停了下來,似乎有一個人悄然走近,坐在他身邊。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睛,是飛雪,原來她竟也會騎馬的。
他望著她時,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他被她明徹的眼睛看著,竟莫名其妙地有些窘迫。他自嘲地笑笑,「現在你明白了?」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道:「我不是什麼人人羨慕的小王爺,我是一個卑賤的漢人女奴之子。若是我大哥願意開口相求,也許父親還有可能會答應他的請求,但你卻選錯了人。在我父親的眼中,我根本就不應該存在。無論我做過什麼事情,我都只是他的恥辱。」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抹自暴自棄的落寞,讓飛雪的心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可是我覺得你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