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妖?!我找了塊乾布胡亂地擦了擦臉,以唯恐天下不亂的速度跑回去。只見班主正將那些香爐灰倒入雞血之中,攪拌均勻,然後將五枚長釘仔細地在雞血中浸泡。
接著,溫柔美麗和善的班主就做了一件很噁心的事。她將長釘自雞血之中拿出來,手持鎯頭,將五枚長釘毫不客氣地釘入那女鬼的手掌心,足心和頭頂心,比受難的耶穌都多了一根釘子。
更可怕的是,當她將釘子釘入的時候,那女鬼雖然被符咒鎮制著,卻仍然睜開翻白的眼睛,嘴裡發出恐怖的怪聲。
班主卻毫不客氣,咬牙切齒地敲著鎯頭,每一下都能看見自女鬼的傷口滲出的鮮血。這至少說明一點,她不是鬼,聽說鬼是沒有血的。
旁觀的姐妹們個個面色蒼白,傳說中的降妖可不是這麼噁心的。班主還未釘完那五枚釘子,倒有一半的姐妹悄悄地溜了出去。
待她的酷刑終於結束了,此地幾乎已經成了人間地獄。妖血加上雞血濺得到處都是,班主那美艷動人的臉上也被濺上了血跡。
露飛顫抖著手送上一塊雪白的毛巾,「班主,你先擦擦臉吧!」
班主接過毛巾,又說了一句讓露飛心驚膽戰的話,相信她一定立刻後悔自己在此時的阿諛奉承的舉動。「露飛,你留下來看著這個妖怪,有什麼異動,立刻通知我。」
露飛臉色瞬間慘白,幾乎可以媲美地上鮮血淋漓的妖怪,她顫抖著聲音問:「班主,你說什麼?」
班主露出一抹艷麗無匹的笑容,「我說讓你留下來看著這個妖怪,一有異動,立刻通知我。」
這抹美麗的笑落在露飛的眼中只怕比魔鬼的笑容還要更加可怕,我相信她沒有當場昏倒安全是懾於班主多年的積威。剩下的姐妹立刻腳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間如同屠宰場一樣恐怖的房間。
我悄然轉身,正想人間蒸發,卻聽見班主叫我的聲音,「雪飛,你到哪裡去?」
我身子一僵,停住腳步,「我幫霜飛整理行頭。」我可是第一次這麼熱心,平時看著霜飛就覺得不爽。
班主拍了拍我的肩頭,「跟我來。」
我鬆了口氣,原來只是「跟我來」,還好沒有把我留下來和馬屁精露飛一起看守怪物。
我們兩人走出茶館,已是黃昏,長街之上,人們來來往往,繼續著一天最後的繁忙。入夜以後,街上便幾乎看不到人了。這裡不是東方繁華的上海,幾乎是沒有任何夜生活存在的。也許唯一可以稱得上夜生活的便是我們戲班演的戲,只不過,奉班主聖旨,今天休息。
她向著西方指了指,「你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沙漠。」我想都不曾想,立刻回答。
她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說沙漠。」
「天山。」我立刻更正,任誰都知道,前方除了沙漠便是大山。
她又搖了搖頭,「我是說更近的地方。」
我蹙起了眉,更近的地方就是被稱為火焰山的那座紅色的山,連西遊記裡都曾經提到過。
「出城四十里,便是古代高昌的遺址。」班主看了我一眼,「雪飛,你並不是第一次到這裡。三年前,我在高昌城中發現了你。那時你昏迷不醒,全身傷痕。我們都以為你會死去,但卻仍然存著一線希望。你一直昏迷了兩個月之久,但兩個月後,你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我默然,從來不曾有人提起過我過往的事情,當時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忘記了一切,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了。
「我給你起名叫雪飛,因為我發現你的那一天,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不知道你的年齡,也不知你來自何方。你看起來大概十六七歲左右,所以我便告訴你,那一年你十七歲。」
「幹嗎告訴我這些?」我悶悶地說。
三年以來,我不過是班主手下最普通的一個女孩子,即不是特別美麗也不是特別醜陋。學戲學得三心二意,還好天生比較聰明,什麼都可以敷衍過關。
在戲班的日子,說不上特別開心,卻也絕不乏味。姐妹們如同任何普通的女性團體一樣,勾心鬥角,明爭暗鬥,但卻讓我感覺到生活的趣味。
我不算是特別出塵淡然的一個,偶爾也會拍拍班主的馬屁。但也絕算不上特別工於心計,把得失看得比什麼都重。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是一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女孩子了。
我也不如霜飛那樣有遠大的志向,從來不曾夢想過嫁入豪門。只要能做個高官的姨太太,或者是衣食無憂的平民老百姓的妻子,我便於願足矣。我以為我今年二十歲,雖然年紀有點大了,不過現在是民國,與滿清不同。二十歲的女孩子還沒有出嫁,說得好聽點,那叫新潮,若是落在舊派的人口中,便覺得嫁不出去了。
但我們是下九流,下九流的女子,嫁得晚點也沒什麼稀奇。
若是我一生便這樣平淡地過去,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但我卻有奇異的預感,平淡如水的日子即將結束。過去的三年,或者只是浮生中偷得的半日閒暇,我的宿命究竟不在此處。
班主說:「我幼年學道,師傅教過我看人的前世。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時便覺得驚奇,因為我竟然看不出你的前世是什麼。你有些奇怪,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我眨了眨眼睛,「難道我是妖嗎?」
班主露出嘲諷的笑,「有你這麼笨的妖嗎?」
我呆了呆,太直接了吧?雖然我沒什麼本事。也許我只是被法術封印住了,不是有許多傳奇故事都是這樣寫的嗎?
「幹嗎告訴我這些?」我又重複了一遍,班主說來說去,到底沒有說出自己的用意。
「兩個月前,我遇到同門師姐。她提到高昌附近魔氣頗重。似乎有一道門被打開了,魔們正在陸陸續續地從這道門進入這個世界。」
我忍不住打斷班主的話,她老人家不過才二十七八歲,卻好像有點老糊塗了。「班主,你說的是真實的事情嗎?聽起來怎麼那麼像戲詞?」
班主瞪了我一眼,「妖與魔不同,妖是世間之物修煉成精,而魔則是居於魔界,自成體系。我今日所降,並非是世間之妖,而是來自魔界的生靈。魔界與人間雖然可以互通,但想要穿越其間的那道關卡卻是很難的事情。因而魔界眾生通常要積聚千年之力,方才能打通魔界與人間的通道。」
我歎了口氣,心裡唯一的感受便是:真讓人哭笑不得。「難道關卡還有人看守不成?這個看守的人豈非有通天徹地之能?」
班主露出一副懶得和我解釋的嘴臉,「並非是有什麼人在看守,或者是造化的安排。不同的世界中間,有一個沒有生靈居住的區域,這個區域很難通過,一不小心就會因為空間的錯位而身首異處。就算是能夠進入這個區域,也很難抵達彼邦。」
班主這次用了一些頗為西洋的詞語,在這個年代,洋人再次大量湧入東方,與古代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不再走絲綢之路,而是坐船前來,並且帶來了洋槍洋炮。
新式的人們都喜歡用一些莫名所以的洋詞,說的人自己未必知道其中的深刻含義,聽的人更加雲山霧罩,卻又不願顯出自己的無知來。
班主雖然沒上過大學堂,卻一定也是學了那些新式人的腔調,說的話讓我似懂非懂。
「總之就是很難穿越的?」
班主點了點頭,「我師姐在高昌附近卻發現了使魔物自由來往於人間與魔界的通道,她很驚訝,不知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為了這個原因,她正四處聯繫師姐妹,希望能夠盡快將這個通道封死。」
可是那到底又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忘記了過去,湊巧被他們在高昌附近發現,並不等於我就與這個什麼魔物的通道有關。
「除了調查這個魔界的通道以外,我也很想幫助你回憶起你的身世。我有奇異的預感,你的一切似與魔界通道有關。也許當你恢復記憶之時,便可以偵知魔界通道的秘密。」班主下結論似的說。
這話讓我精神一震,原來我是如此重要嗎?這麼久以來,我都被霜飛打壓著,全無出頭之日,居然會有這麼一天,我成為傳奇故事的主角。我完全忘記了班主所說的一切都不過只是她的推測,單純地相信只要我回憶起一切,便可以解決這個困擾著班主的魔界通道之迷。
我們在吐魯番的街市上穿行,許多白種人的臉和黃種人的臉交錯而過。班主說過,西方人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分了品種,如同鄉下人把驢和馬都分了品種一樣。白種人和黃種人生的孩子叫混血兒,他們與騾子是不同的,因騾子只有一代,但混血兒卻仍然保有生殖的能力。
我的腦子又開始不切實際地幻想,總覺得這個世界太神奇,讓我經常感覺到不可思議。或者是我不屬於這個世界,不過是自時空的縫隙中錯誤地洩露出來的一粒塵埃。
班主帶我到了縣政府門外,與看門人交談了幾句,那人便引著我們進去,找了一位老年文書。真不知班主是如何在區區幾日之內就打通了縣政府的關係。
那老年文書對班主很客氣,一見了面就說:「慕容班主,我可是真愛看你們戲班子的戲。我都被發配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吐魯番三十年了,前清時就在這個地方當文書。後來建了民國,以為總算可以回老家,誰知還是在這裡當文書。只怕到了死,也會死在異地他鄉,連這付骨頭也休想回故鄉安葬了。」
他一見面便囉哩巴唆地說了一通話,很將我們這些走江湖賣藝的下九流戲子引為知己。
班主陪著他欷歔感歎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讓人感動落淚的話。班主在這方面有令人咋舌的才能,可以輕易與各色人等打成一片。
閒話總算告一段落後,便步入正題,班主問道:「老先生,您在這裡三十年,這附近的往事應該都瞭如指掌吧!」
老文書露出驕傲的神情,「那當然,雖說我不是吐魯番本地人,但若說起城內城外的舊事,只有我是最清楚的。這縣裡有許多秘密文書,可都是我撰寫的。連縣長大人都不知道。」
「老先生可知道三年前,這城中是否發生過什麼古怪的事情?」
「若說三年前最古怪的事情,莫過於前任縣長的女兒慕雪小姐愛上了妖怪,與妖怪私奔的故事了。」
「快說說看是什麼故事,說不定我們還能編出戲來演一演呢!」班主顯示出十二萬分的熱情。
那老文書本就是終日無所事事,三八程度絕不壓於任何一個街頭巷尾嚼舌根的老太婆。「這故事說來話長,那位慕雪小姐,長的可真是花容月貌。她剛來到這吐魯番的時候,見過她的人還以為是仙女下了凡呢!那皮膚,冰肌玉骨,吹彈可破。那眉眼,春山黛黛,秋水盈盈。那腰身,弱柳拂風,纖纖一握……」
我歎了口氣,這老文書應該改行去做說書的。我忍不住打斷了他老人家夢囈般的自言自語,「有那麼美的人嗎?」
老文書抬起昏花的老眼,不滿地瞥著我,「當然有,慕雪小姐就那麼美。」
落日的餘光隱隱照在我的臉上,他忽然雙眼發直,凝視著我的臉,他的眼中分明現出一抹恐懼之意。他伸出手指著我的臉,「你……你……」
我眨了眨眼睛,「我怎麼了?」
他慘叫了一聲,轉身向內堂奔去,「有鬼啊!有鬼!」
剩下我與班主面面相覷,我沒有上妝,為何他會把我當成鬼?「難道你就是那個花容月貌的慕雪小姐?」我注意到班主在說「花容月貌」四個字時古怪的語氣。
我又眨了眨眼睛,「很有可能。」
可是我真的有那麼花容月貌嗎?連我自己都覺得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