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36章  (1)
    小點兒設法甩開了女伴們,獨自繞回來。回來得再巧不過了,那軍人正集合人馬,準備出發。他在喊口令時嗓音顯得很怪,冒了調似的,小點兒想。馬也會「立正稍息向右看齊」。他開始訓話,不斷地打著手勢,樣子有幾分粗魯。他臉被煙熏得很髒,軍裝灼出許多洞眼。然後他發令部隊開拔。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他未動聲色,隨隊伍走了。

    小點兒坐在馬上,原地不動。她知道自己不該打攪他,他是指導員,不能當著全體部下對她有什麼表示。再說她指望他表示什麼呢?他們連最初級的默契也沒有。

    騎兵們很快消失在緩坡後面,他也要消失了。他坐騎的腿已消失了,接下去他將整個沉沒下去。但他卻在這時勒住馬,掉轉馬頭,忽然往回跑,跑到坡的最高處。黑色的長腿頓河馬與騎馬人峻拔的身影襯在無垠的藍紫色天幕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頂天立地。他舉起胸前的望遠鏡。他調整焦距,一直把她攝入自己胸懷。這是他對她惟一一次放肆的舉動。

    她不知道,他正用這方式將她擁抱了。

    他從高倍數的鏡頭中,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含淚的眼。然後他不得不放下望遠鏡,走了。因為他不能脫離他的隊伍太遠。

    小點兒不願看他消失,在他回身後猛地轉過臉。她的淚水滴下來,一串串連綴如珠。

    你現在看見她流淚的模樣了。這臉怎麼啦?痛楚與絕望把她變得宛如別人。我突然發現她變老了,幾乎成了個黃臉婆。她兩腮深陷,這使我預先看到她死後的概貌;但我被這副驟然變糟了的容顏深深感動了。這上面沒有半絲輕佻。她想,夠了,他那樣看我,看了我那樣長久,就是死了也甘心了。這就算他和我真正相識了,別再靠近我。我已經知道你沒忘我,不過還是忘了的好。我不值得你懷念啊,營長……

    小點兒回到班裡時,帳篷裡亂哄哄的。門口聚了一幫殺氣騰騰的男知青,一看就知道又是牧工和知青打架。近來本地人和外來戶的衝突越發多了。有時甚至會真刀真槍地幹,場部不得不求助於騎兵團,讓他們調幾十名騎兵在兩方人馬之間來次衝鋒。這一回鬧起來的緣由是一筆交易:知青拿香煙換牛肉,結果雙方都發現上了當。香煙是白紙包換裝到「大前門」的盒裡,牛肉是帶丹毒的。知青這次破天荒沒被打慘,反過來一名牧工被打得基本上死了。萬一他真死對他們是不利的,因此他們準備抬他到場部醫院去搶救,半路眼看要嚥氣,就塞進了女子牧馬班的帳篷。小點兒一回來,便用牲畜使用的注射器給他打了破傷風針。知青們一哄而退:獸醫說了,這牲口沒事!

    知青中也有負傷者,大腿挨了一刀。所有同夥都到那傷口上去接血,抹得滿臉滿頭,紛紛上馬,說:走!到場部去示威,要求回城去!讓場裡頭頭們看,本地佬把我們個個都打得頭破血流。這地方欠了我們血債!他們真的像負了重傷一樣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吶喊與血乎乎的人影漸漸遠去。

    一星期內,天天都有人跑來打探那個傷者死沒死,有無死的希望。雙方的人都要及時掌握他的健康狀況,因為他的死活關係著事態的發展。十來天後,他一聲不響地從鋪上站起,康復了。他走後,毛婭驚呼她丟了一隻白色回力鞋。

    毛婭砍刺巴回來,一口咬定布布藏了她心愛的白回力。因為布布常悶聲悶氣地藏東西,藏梳子、藏肥皂盒、藏一切他看得上的東西。布布藏的東西連金眼和憨巴都嗅不出來。但他藏一陣就自己拿出來,悄悄放回原處,那是因為他又對新的物件發生了興趣。他這本領在一歲就無師自通:那次大紅氣球帶來的空投物資始終無暇上交,一堆花裡胡哨的小褲衩小背心突然不見了。大家靜坐三天,基本上人人都承認了自己對那些小衣物的確迷戀,但並不想偷它藏它。小點兒翻來覆去地想:是否是我幹的?難道我無意之中、毫無知覺地又犯了次老毛病?靜坐的三天裡,她仔仔細細地反省,這才發現自己的確很久沒偷過東西了。

    沈紅霞對兩個隔世的女伴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瞧啊,這樣丟人的事會發生在我們的集體裡。她看見她倆也露出驚訝:原來到了你們的年代也不是人人都高尚的啊。

    沈紅霞用低啞柔和的聲音說:「我相信每一個人。」

    所有人一聽這話都默默站起來,因為她實質上是說:每個人都可能幹這種事。所以她們不吭聲地打開自己的行李、被子褥子。最後在布布那個廢棄的、磨光了毛的羊皮襁褓裡發現了贓物。

    從此他再藏東西就高明多了,任何搜查都無效。有次藏了柯丹的老皮鞭,怎麼擰他的肉他都不動,眼珠東張西望到處轉。因此毛婭就罵他:「喝狗奶長大的雜種!」布布一絲不掛的黑身體常拱在姆姆身邊,與金眼、憨巴滾成一團。毛婭罵他雜種,他瞇著眼,若有所思地撥弄著姆姆老醜得不像樣的奶頭。

    柯丹從馬鞍上卸下刺巴,瞪了毛婭一眼,想發作卻忍住了。第二天,毛婭出牧出了半截跑回來哭,說槍丟了。柯丹不動聲色,手裡正用牛骨頭線拐子捻毛線。她把用碎羊毛捻的毛線全都染成鮮紅,將來給布布織衣織褲織帽兒。她看也不看毛婭,說:「丟了?找哇!」

    遠處布布在和三條畜牲嬉鬧。一歲時他頭一次強行去吮老姆姆的奶子,險些將姆姆掐死,若不是金眼及時咬了他一口的話。

    毛婭說:「班長,你別開這種玩笑!」

    柯丹笑嘻嘻道:「老子沒得閒,跟你開什麼玩笑。」

    毛婭聲音尖起來:「就是你藏了我的槍!我把槍放在草棵上,睡了一會會兒覺,就沒了!」

    「好意思,鑽到帳篷裡睡覺!怪道頭越睡越扁。」

    毛婭突然破涕為笑:「就是你拿的!要不你咋曉得我鑽帳篷裡睡覺?」她冒著兩個大鼻涕泡撒嬌:「班長,槍還我算了,指導員規定過,哪個丟槍就關哪個禁閉!班長……」

    這一來柯丹更嬉皮笑臉了。「指導員不會關你禁閉,你跟他不是『海內存知己』過嗎?」

    毛婭僵了。柯丹又說:「找槍去啊。」

    「就是你!」毛婭跳開一步,指著柯丹。一般她們準備頂撞班長時,都預先跳到她一拳打不著的地方。「哼!你你,就是你!……」

    自從毛婭給叔叔的情書在全班公開,人們發現柯丹與毛婭的關係變得很怪。說不清是形影不離還是糾纏不清。過去砍刺巴這種重活是柯丹獨攬的,現在她回回都拉上毛婭,直到毛婭的手扎破,化膿,變得像她一樣粗糙,她才會露出稱心如意的安詳。

    柯丹對毛婭的哭笑哀求一律不搭理。一直鬧到晚上,叔叔來了,柯丹一下子跳起來,對他飛快地說:「報告指導員,出事故了!有人丟了槍,咋辦?」叔叔不摸情況,手一揮說:關禁閉。

    柯丹大獲全勝扭頭去看哭稀了的毛婭。

    「指導員的話你聽見沒得?」她洋洋得意地問。

    毛婭用熟桃子般的眼盯著叔叔。叔叔不敢看她。你看見了吧:我受虐待其實是為你,我跟你脫了干係她還不放過我。你就留點情,好歹我給過你我的初戀。

    全體牧馬班的姑娘都被集合了一般,整齊肅穆地站在柯丹背後。被孤立的毛婭顯得羸弱不堪,叔叔看出她的孤立的必然和由來已久。大家都在等著分曉。

    「關禁閉。」叔叔重複道。聲音極硬,極乾爽。他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鐵面無私贏得了她們空前的敬重與傾慕。

    毛婭被關了一天禁閉,出來後不言不語又主動捧了厚厚的紅色語錄本讀。這天人們發現她的語錄本比任何人的都紅。大家悄悄交換眼色,因為毛婭那呆板平直的誦讀誰也聽不懂。又過些天,她收到一位牧羊少年偷偷摸摸捎給她的包裹。打開層層封閉的包裹布,裡面是一隻白色的回力鞋。沒人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毛婭卻心竅頓開似的,高高興興地在班務會上宣佈:她打算認真實現自己的諾言,立刻找個牧工結合。沒人把她的話當真,以為她蹲禁閉憋的,憋出胡話來了。

    許多年後,一個頭髮眉毛焦黃的老女人在省城街上走,背著抱著牽著許多孩子,像個母猴子身上爬滿小猴子。仔細看看,她並不那麼老,一雙大眼睛雖黯淡卻天真。她敲開一戶公寓的門,第二天主人對她說:髒一點倒沒關係,就是小孩子哭得煩人。她就用被子把孩子從頭到尾摀住,離開的時候,主人數了數發現她的孩子不夠數。她說最小的被無意當中悶死了。主人還是想不起她是誰,依稀記得曾當知青的生活中,有個扁臉蛋大眼睛的姑娘。

    剛從講用會回班裡的毛婭又白又嫩,捂了一冬的緣故。伸出手來跟大家握,每個人都認為她的手比臉更白更嫩。原來她有一雙會蹺蘭花指的手呢!後來她用這雙手給叔叔寫情書,後來又用它把情書當著集體的面撕掉了;再後來指導員叔叔從自治州回來,大家團團圍坐,煮了只熏馬雞喝酒,毛婭站著,因為她們封嚴了每個缺口,她擠不進去入座;再後來,有次在放牧點的帳篷裡,毛婭對叔叔說:我愛你,我真的想嫁給你。你什麼時候娶我呀?馬燈沒點,帳篷裡漆黑。毛婭嘰裡咕嚕講了許多有關愛情的話,就像在烈士陵園革命聖地念的誓詞一樣,像任何活人對死人的宣誓一樣。叔叔沒說話,但帳篷角落卻發出一聲竊笑,原來帳篷裡還有另一個人。當全班輕蔑她、高度一致地疏遠她時,她突然想起那一聲竊笑,似乎不止一個人,全班姑娘似乎都埋伏在黑暗的帳篷裡,竊聽她傻里傻氣的愛情誓言。

    「八一」節開軍馬場與騎兵團的大型聯歡會。當地人和外來戶怒目相視,中間隔開很寬的一條溝壑。毛婭從中間通過,走到場領導身邊,把自己的願望講給他們聽。他們先是詫異,後是痛心,最終握緊她的手,說:好姑娘!

    小點兒望眼欲穿地在綠色陣營裡尋找那個長腿高個的身影。他坐在隊伍最後,身邊坐了位穿軍裝的姑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憑感覺就知道她屬於那種體面人家的本分女兒。

    他這個年齡自然是該有未婚妻的,小點兒心想。他看見她了,卻又像前幾次那樣,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平常的陌生人。小點兒從他身邊走過時,手裡拿著一枝多頭向日葵,她從花盤裡摳出完全空癟的葵花子來嗑。她隨隨便便,浪裡浪氣乾脆就別再給他留什麼好印象吧!

    營長沒再看她,和未婚妻一齊看著空白的銀幕。她又從他身邊走回,營長卻轉臉跟身邊的女軍人認真談著什麼。

    該結婚了,營長在昏暗光線裡看著未婚妻平平常常的臉,就像素日對自己說:該出操了,該開會了,那樣平常和平靜。平靜平常的關係一向是最穩固牢靠的聯姻。不是嗎?誰的感情世界裡不藏有終生不息的隱痛呢?

    空白的銀幕開始亮了。幾千牧工、知青、軍人都騎在馬上,銀幕正面反面全是人和馬。小點兒突然發現營長藉著銀幕的光在看她,趁她不備已癡癡地看了她很久。

    營長和他的未婚妻來拜訪我,是我不曾料到的。未婚妻的面容我看不清,那個年代的女軍人在我印象裡都長得一模一樣,都有明顯的優越感和營養充足的大臉蛋。我認為他們很和諧,沒什麼必要拆開他們。但我發現營長的眼睛有一剎那的散神,因為他看見我屋裡還有另一個客人。一個嬌小美麗手拿一枝多頭葵花的女孩。她見他們進來,就向我做了個告別的暗示,走了。她與營長擦肩而過。

    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了,營長想。

    他難過了?難過就好,我要的就是讓這男子漢揪心、心碎。我要讓所有的幸運兒在一帆風順中總有那麼點不如意。不然這世界還有個寫頭嗎?

    她在電影開始時離開了聯歡會場,卻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賭咒般低聲對她說:「你要倒霉了,居然在這麼多人的地方拋頭露面。」

    她含混地叫了聲:「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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