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群移開,只見一點猩紅孤單單留在那裡。她又叫:紅馬紅馬。那紅色倏然向她靠過來。她認出了:這是絳杈。
絳杈迎面站住了。她差點不敢認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尋找紅馬,從雪封到雪化,絳杈卻在這短短時間裡完全變了樣。它柔美的曲線已顯出雌性的圓潤。她尚未走近,它卻將身子稍稍側過,像個突然發覺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樣害羞。沈紅霞撫著它的鬃,從它的眼睛裡看出孤兒特有的落落寡歡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從她這裡得到安慰。因為這匹不合群的小母馬從失去母親後,總是尾隨紅馬。有時紅馬不耐煩,想擺脫它,它才委屈而悲傷地離開,但不一會兒,它又會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態不像紅馬那樣遒勁迅猛,但那細碎的步子竟也有相當驚人的速度。她知道絳杈對紅馬的懷念不亞於她。
叔叔的預言一切都應驗了。從紅馬失蹤後,她們的生活寧靜了許多。再沒有人隔三岔五地趕來要求拿自己的馬跟紅馬賽,再沒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買它。總之,沒了紅馬,許多騷擾莫名其妙地就沒了。柯丹說,如果一開始就拿洗臉洗腳水餵它,它肯定不會遭此下場。
沈紅霞卻堅持認為,絕不應該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去維繫與一匹優秀的馬的關係。一匹優秀的馬最可貴之處是把對人的情感昇華為意志,否則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實際上就說了這些,但誰也沒有聽懂,人們只聽到她用平緩的聲音說:「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澤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醫院,路上我看見了紅馬,它被絆索絆住,仍往沼澤方向走。知道它為什麼那麼倔強地往大沼澤走嗎?」
大家說不知道。沈紅霞說:「因為它應該朝那裡走,即使上了絆索,磨爛腿腕。」她奇怪大家怎麼會聽不懂她的話,她講的就是有關一匹馬的意志啊!柯丹唉聲歎氣地打斷她:「紅馬要多喝我幾天洗腳水,肯定哪個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紅霞這才悟到紅馬與她反目的原因:她與它磊落的親密關係就這樣給離間了。她望望柯丹蠢裡蠢氣的臉,什麼也不想說了。後來她對女紅軍芳姐子與墾荒隊員陳黎明說:「我覺得越來越難跟任何人談話,她們好像越來越聽不懂我的話。」惟有在兩個隔世的女伴中間,她才有暢談的慾望。她漸漸悟到,真正的隔膜不是已消逝的歲月,不是虛與實的差異。真正的隔膜是不同的精神境界,這種隔膜正使與她共同生活的人們逐漸生疏。
她徒勞地在草地上奔走,沒得到一絲一毫有關紅馬的線索。春天,人都出動了,到處可見雪野上圍剿狼的人群。當她向他們問起一匹紅駿馬時,人群鴉雀無聲,貪羨的神情使所有面孔變得一模一樣。正如他們在焚燒狼屍的狂歡中,面孔也變得一模一樣。她仔細向人群描述紅馬的各種特徵。
她對紅馬的形容使人們深深被吸引了,他們這才相信,這塊草地上果真有那樣一匹神奇的紅駿馬。
從講用會上歸來的毛婭捂白了。大家一聲不響地圍住她,納悶她怎麼會漂亮起來,場部宣傳隊到女子牧馬班來過一趟,挑走了張紅李紅趙紅,毛婭為講用會又錯過一次扮演李鐵梅的機會。柯丹突然打破寂靜,說:「毛婭,出牧去!」
毛婭在牧點上看見沈紅霞。隔著一塊草地一群馬,她見她似乎在與什麼人談話,並且談得投機而激烈,很久沒見她在班裡這樣痛快地談過什麼了。沈紅霞正趕著馬群往草旺的地方走,毛婭喚她一聲。她立刻停止了談話,抿嘴向毛婭溫和地笑笑。毛婭總感到她身邊有著她看不見的交談對象。
中午,她們選了塊草場紮下帳篷。聽說沈紅霞現在從不回大本營。終日廝守馬群,有時連帳篷都不扎:「那你睡哪兒?」毛婭問。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對躺下睡覺這件事已很陌生。毛婭忽然對她說:「紅霞姊,你也快了——填黨表哇!」
「毛婭,你有姊姊嗎?」她充滿友愛地問。於是毛婭便明白她不喜歡在一個集體中搞出這種近乎拉拉扯扯的親暱關係。沈紅霞在聽毛婭談她入黨經過時,心想:這件莊嚴的事讓她搞得既平庸又複雜。她其實已拿到過三份表格,每回都被她退了回去。父親來信說:「認為你這樣嚴格要求自己是對的(她現在很習慣這種沒主語的病句);還認為你在思想上已入了黨。」毛婭和她在火上烤苞谷粑。她說在場部聽說女子牧馬班有個人退了三回黨表,她說不相信會有這種人。
沈紅霞垂著眼瞼,紅臉蛋上各有兩大塊硬繭般的紫黑凍疤。從她的神態裡,毛婭知道幹那種不可思議的事的正是她。她們吃完飯,沈紅霞拄著枴杖一點點站起來,似乎是沿著枴杖一點點向上爬。看著她近乎老態龍鍾的沉穩步履,毛婭想:她的腿已經毀了。
沈紅霞掙扎著將一隻隻料袋掛到馬頸子上,馬舔著她的額,每匹馬都舔她的額,那塊皮膚日漸光亮。毛婭也掛料兜,但她掛過的總要被沈紅霞重新調整一遍。每件事她只放心自己幹的。有回馬誤食了醉馬草,她便滿山遍野地採來各種草嘗,全班也都跟著她嘗遍各種滋味的草,直到人也像馬那樣倒了一片。沈紅霞那種過分嚴格的生活信條使她周圍的人都感到不勝其累,這個集體實際上從開始就倣傚她,有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人格放在那裡,她們不得不倣傚。
倆人在馬群裡忙著,沈紅霞扛一隻料豆口袋給馬添料。毛婭唱了幾句歌,沈紅霞一下抬起頭:她聽出了歌聲中的心境。與此同時,她還看見毛婭翻在單棉衣外的鮮紅的運動衫領子和兩根鮮紅的辮繩。於是她斷定,毛婭身心內發生了某種事情。
毛婭被她打量得心虛起來,立刻說:「小點兒把棉襖改得好合身,胳肢窩的棉花去掉墊在胸前,腰身也裁過。小點兒那人真鬼……」
她立刻截斷毛婭的思路:「不要喂太多鹽!」她認為女性集體中最不可救藥的就是此類小嘀咕。她寧可看她們當面罵,拳打腳踢,她認為那樣雖惡劣,總算突破了女性的固有形式。毛婭還在說:「小點兒拿個破半導體跟牧民換了一堆麝香,你說她精不精……」
「太鹹了!」沈紅霞用嘶啞的聲音喝道。
毛婭頓時住了口,尷尬地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憋不住,又找出話來講。和牲口呆在這無人煙的草地上,若不講話她就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
「你說,」她向沈紅霞投一眼,「他們談戀愛對不對?」
「誰?誰談戀愛?」
「知青唄。你還不知道,現在我們一批下來的知青都成雙結對的了!」 沈紅霞把最後的料豆倒完,朝不遠處兩個隔世女伴苦笑一下:瞧,麻煩來了。毛婭突然提高音量,在馬群那一端喊:「你聽見沒有?」沈紅霞走到她跟前,她激動地說:「我瞧不起他們!都是城裡學生,搞來搞去還是自己找自己。我就不相信,未必沒一個女知青敢於嫁給牧工?!」
「那你說呢?」沈紅霞用目光節制她的激情。
「我?我堅決不找男知青做對象。等著瞧,老子說到做到!告訴你吧紅霞,講用會有個男知青就給我寫信表示,我才不理他呢,我說我決心扎根草地跟牧工結合!」她喘口氣,「知青找知青,證明還是不想在這裡扎根。就是扎根,安家落戶,也是把城裡學生那一套搬到這裡來。」她的意思是只有跟當地牧工一塊兒過活才算死心塌地與這塊兒草壩子結合。
沈紅霞這時看見毛婭馬鞭上有個東西一閃一閃。那是個珵亮發紅的銅彈頭。叔叔跟她們講過,他每次擊斃死囚後,怎樣用小刀將彈頭從屍首裡拔出。原來是金黃的彈頭,弄出來全變成永不褪色的紅色。叔叔有一肚子聳人聽聞的故事,有一大堆令人驚訝的紀念物。她立刻明白毛婭心目中的對象是誰了。
在這之前,叔叔剛來當指導員那會兒,她曾在張紅李紅趙紅的馬鞭上看見這種紅彈頭。沈紅霞突然感到一陣憂慮。這個集體就要被一種難以避免的東西弄得渙散了。瞧著吧!她極目處,是黑一塊白一塊的殘雪。
初春時班裡添的孩子並不麻煩誰。他一哭,人們就學馬叫哄他。柯丹用塊長條布把他吊在自己胸前,像袋鼠那樣活動自如,照樣幹著日常的一切。似乎孩子仍囿於胎膜中,只是由腹內移至腹外,因此他對這狀態是習慣的。孩子不像正常嬰兒那樣有數不清的尿片,柯丹有個絕妙的辦法。她將細膩乾爽的沙土裝進一隻布口袋,掖在孩子襠下。每天只需將布袋裡溺濕的沙倒出去,換上新的,那些沙被太陽曬乾還可以再用,沙土被太陽一曬就潔白,並始終保留一股暖氣。至於布袋上會留下什麼污漬,柯丹不在乎,曬乾它用手搓搓,一樣柔軟清潔。柯丹在干縮,孩子在膨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發現班長成了另一個女人,因為她已不再魁梧。
大家對孩子最熱衷的是取名兒,每天都有人拿新名字喚他。但柯丹只說,等指導員回來再說。許多事在默默地等指導員叔叔:紅馬丟失;那頭隨時會追人的驢;還有姆姆身後的兩隻崽子,要等指導員回來識辨它們後,再來處置它倆。叔叔離開後的十個月,她們才發現對他早就暗存的依賴,其實整個冬天她們都駐紮在離場部很近的地方。
冒充狗崽來到此地的兩隻小狼崽已長得威風凜凜。一隻由黑色變成了灰色,另一隻漸漸褪盡雜毛,變得渾身純黑。
你見過純黑的狼嗎?那你可真缺見識。如今天然動物園裡匆匆忙忙跑著的那種東西其實已不是真正的狼了。
牧馬班的姑娘管灰色的那只叫憨巴,管黑的叫金眼。其實金眼的眼只稍許亮些,但嵌在一片黑絲絨般的底色上顯得極華貴。老狗姆姆留神它們的每一點變化,它時而欣慰時而懸心。它們的形體動作與狗已別無二致,但偶爾一兩瞥目光,卻使姆姆看到鮮明的種族分歧。一次,它倆鑽進馬群,一匹出世不久的小馬駒本能地驚跳起來。它倆悶聲不響地在馬駒旁踱來踱去,樣子有點異常。但姆姆一喚,它們立刻跑回來了。姆姆從它們的眼睛裡看到貪婪和野性,它擔心那終究是禍根。
但人們還毫無警覺,拿它們當挺不錯的狗。每當看見它們撲向食物的敏捷勁與主動勁,姆姆就想,它們不由自主地原形畢露了。一種劣根在暗中控制他們,姆姆對那股源遠流長的控制無能為力。
人們不知道它們的身世。姆姆一見它們鑽進帳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許正在對人類進行犯罪,將人類對頭的兩個間諜安插了進來。尤其當它們湊近那個嬰兒東嗅西嗅時,姆姆隨時準備撲上去救急。嬰兒已會牙牙自語,偶爾被放在地鋪上,兩隻粉紅色的小手總要從襁褓裡伸出來。憨巴一見那肥嫩的手就兩眼發直;金眼竟伸出舌頭,在那小手上舔了幾下。姆姆把它倆哄開了。但嬰兒卻從此認識了金眼,每當它過來,他准伸出手,讓它舔。一舔,他便格格地沖它笑。有時,人們竟不用照管他,只要金眼坐在他身邊,他絕不哭鬧。姆姆不知這種人狼共處的前景是否樂觀。
人們越來越喜愛憨巴和金眼了。憨巴會捕兔,看它灰色的身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閃,那靈活與兇猛看上去真帶勁;然後它便上貢般將獵獲物放到人們面前,帶點阿諛地接受人們的賞賜與愛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