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第二天,小點兒就給那些葵花苗澆水,大家都默默打量著這個新來的姑娘。前一陣子她跟獸醫來騸馬,她們就為她幹那種活時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貴精神所震驚。柯丹對她說:「也不曉得啥東西,長得瘋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張紅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來看,快打苞了。」
柯丹說:「反正見不到它開花的!」
「為啥呢?」
「等沈紅霞回來,帳篷就拆了搬走。」
「那怕什麼,花會活下去的。」她依舊舀水澆灌。當天晚上就眼看它開了第一個花盤。柯丹號召大家都到花叢裡解手,第三天花便開得擁擠不堪。柯丹看著燦爛的花嘿嘿笑著套馬。
小點兒突然從花裡面閃出:「去砍黑刺巴嗎?」
「你咋曉得?」柯丹奇怪地問。
「天天學完習唱了歌,就該你去砍刺巴了。」
柯丹納悶了:這小姑娘一共才來兩三天,卻把她們多日形成的生活規律摸透了。她覺得她的話很有推敲頭:這苦活就該你一個干呀?柯丹定定地看著這個雅致小巧的女孩一點點從金黃色花叢裡走出。她問:「班長,挨黑刺紮了手會化膿,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聲,看她一點點走近來。從一開始,她就愛這樣賣呆地看這個有著銀灰膚色的俊女孩。這樣一比,新來的這個姑娘倒比其餘的人知冷暖識好歹得多。那些丫頭太心安理得了,頭幾回還說:班長教教我們砍刺巴吧。柯丹說:免了免了,不會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們別去砍吧。她們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點兒卻堅持要試試砍刺巴這活,她說:「總不能老是你一個人干啊。」
柯丹最受不了體貼和溫情,這比拳打腳踢更能征服她。她會在一絲絲溫存中忘乎所以,頭暈眼花。她們在河邊下馬,路上小點兒問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為什麼不愛叫,還有驢,為什麼見女子就追?其實她並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但她知道班長喜歡別人向她討教。別的知識她一無所有,但逢到有關草地牲畜之類的話題,她都會抓緊時機賣弄一番。其他姑娘一聽她講這些就說:「噓,班長,我們曉得驢跟馬生出來的不是羊子。」而這是她惟一可以賣弄的東西了,因為這個大塊頭憨女人連賣弄風情的本錢也沒有。柯丹滔滔不絕時,小點兒裝著入神,其實一個字也沒聽,她只想把班長的脾性從頭到尾順著摸一遍。
「我從小就砍黑刺,現在刺巴長得什麼鬼樣?這點矮!它原來叫老鷹刺,我小時候它長的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當圍牆,能防狼防狐防刺蝟呢……」
小點兒「嗤」了一聲,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問:「挨紮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了小點兒一眼:「你比那些丫頭強。」
小點兒用手絹仔細包上那根完好無損的手指,真像負傷一樣翹起它。柯丹已奪了她的砍刀。這下好了,她永遠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處走去,看著她背影小點兒明白,在她與她認識之前,這個蠻女子就喜歡上她了。這似乎預示著她們之間將發生某種不尋常的關係。
她們把刺巴馱回營地,幾個姑娘跑來卸馱架,柯丹罵著:「都跟發瘟一樣使虛勁!」大家吃驚地相互使眼色,班長今天牢騷是真格的。小點兒把早已存好的滿滿一盆水倒一半給柯丹,她想:我可沒成心離開她們。她還想,若要這位班長徹底為自己撐開保護傘,光使她舒服還不行,還得使她不舒服。這就是掌握她的短處。每人都有致命的短處,小點兒認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誠、理解統統靠不住,說變卦就變卦。以小點兒的經驗,像她這樣有一身短處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處暴露前死逮住別人短處。但她很快發現柯丹並不具有真正的權威,這是她在看見指導員叔叔時突然悟到的。
叔叔頭一次見她簡直像見了鬼。
而對她美麗的形容,他不是驚,不是動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過什麼。草地上的叔叔怕過什麼呢?
直到他生命最後一息,他也無法解釋對這個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沒找到沈紅霞。他又餓又累,栽進女子牧馬班的帳篷就睡著了。
小點兒端著半盆水進了帳篷,擦了身,又就著那點水洗起頭來,剛來幾天她已學會在骯髒中找清潔。所有姑娘都騎馬到很遠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濕頭髮正欲將水潑出帳篷,一個人突然從地鋪上立起。她剛才居然沒留神帳篷裡埋伏了個人,而且是個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小點兒手一抖,盆裡水潑掉一半。真心說她一點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剛發育時她就被兩個哥哥偷看過。現在你來看看她的樣子吧,一手舉在頭頂束住頭髮,這使她抬臉顯得很吃力很勉強,於是一雙眼從斜下方投到對方面孔上。她這副樣子嬌媚得連佛爺也會動心,即使佛爺瞭解她的一切伎倆。
她微微啟開嘴,欲說欲笑,卻沒說沒笑扭身出了帳篷。她潑水潑得整片葵花都搖曳起來。
然後她輕快地向遠處走,邊走邊梳著頭髮。
叔叔反思著,自己被什麼招引著跟了她去。她卻突然轉身,把他盯住了。沒有好結果的,剎那間他心裡閃過一個模糊而肯定的預兆。
傍晚,小點兒遠遠看見叔叔與柯丹在爭吵,吵得挺凶,但聲音讓大風刮跑了。她猜倆人吵架的內容准與她有關。
後來叔叔又見過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後了。
自從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馬班;即使偶爾去,也恰趕上她不在。有回馬吃了醉馬草,倒了一大片,她們鳴槍呼喚他,他趕去時,她們說虧得咱們自己有獸醫,給中毒的馬都洗了胃。他結巴著問:那個……那個獸醫呢?她們說:她睡了,你別進帳篷。後來她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鳴槍召他去。
叔叔這次遇到她是將入冬的時候,已下過兩場雪。他與一個男牧工駕輛炮車去場部。遠遠地,還沒看清就認出了她。她臉凍得發青,手卻鮮紅。她一旦認出他便懶洋洋伸出手。看樣子她並不情願搭他們的車,但雙腳輕輕地蹦,顯得又急躁又頑皮。
同車的小伙子已喝慢了馬。叔叔卻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樹條,往馬臀上狠狠一掃。
炮車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將她甩到身後。他見小伙子像脖子轉筋一樣始終看她。
當車從她面前一馳而過時,她卻有了長長一串面影。那樣長一串一模一樣俊俏、一模一樣嗔怒帶笑的面影,令這個向來無所畏懼的男人恐懼。
一種充滿許多曖昧期待的恐懼,扼住他碩大的雄性心臟。他使出全身力氣打馬。他無敵於天下的歷史結束了;他的安危就繫在路邊的小女子身上。她從一開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還是佔有它,全得由她看著辦了。
所以他第一次見她就非攆她走不可。他的態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憤懣。他列出一大堆攆她走的理由:女子牧馬班是軍馬場樹的典型,隨便收留個人,政審過嗎?可搞了調查?他只感到當時自己嗷嗷亂叫,胡謅了許許多多的理由要攆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卻說不出口。
他太曉得自己作為一個草地上的男人是什麼德行了。幸好場部要送一批基層幹部去自治州學習十個月。他對場領導大發脾氣,說他當不了女子牧馬班的指導員,管不了她們,終於爭到一個學習名額。十個月是一次時間上的遠征,他相信那時她已不復存在:遠走高飛、淪落天涯,或毫無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個月後他總能逃生,又能在這塊草地上橫行,全無憂慮。
他沒想到十個月後她仍等在那裡。原地不動,等著他。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這一刻為什麼會如此異樣。他們吵、罵,結束後各吸上一支煙。他平靜下來,甚至平靜得誰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煙前曾那樣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煙頭,他卻能抽到灰飛煙滅,不留一點兒蒂。他對空中「噗噗」地吐了帶火星的最後一口煙,站起來拍拍屁股。平穩地走了幾步後卻突然轉頭,一真一假兩隻眼透露出他極其矛盾的心事。
「要出事的。」他最後的話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他這句話壓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陰險的咒語。
柯丹永遠不會理解叔叔這時的惡劣心緒。她不理解男人在厭棄某個東西時,其實正受著這個東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時恰恰又在被它中傷。一個草原男人抱著最後一點理性在古老情慾的血盆大口邊沿逃竄,他的種種掙扎、種種搶救實際上是多麼悲慘。而小點兒是懂的。當她從柯丹嘴裡套出實情後,就在心裡一遍遍預演再見到叔叔時的姿態。她知道她輸不了。一連幾天的學習她都躲在張開的小紅書後面想這件事,她盼著再次見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聽不懂自己在念什麼,也聽不懂別人念什麼,雖然對這本小紅書她是熟透的。她親眼看見父母從六層樓上恩恩愛愛地跳下來,在地上坐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有人去搬,他們才雙雙倒下流血。他們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兩個屁股印。後來有人拍拍她肩說:跟黨走吧,孩子。她走進長長的隊伍,惟一的家當就是小紅書。
隊伍中每個人都賣力地踏著步子,但隊伍卻移得極慢,慢得使氣氛凝重起來,使人產生在哀悼誰的錯覺。長長的隊伍被一架卷揚機的傳送帶慢慢運送。所有的腳還在賣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著地。實際上並不需踏腳,因為每雙腳都像站在自動的傳送帶上。杜蔚蔚跟著無頭無尾的隊伍靜靜地走進一個門,從這個門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門,隊伍走出一扇門時實際上是已進入了另一扇門。
隊伍中每個成員在不停地踏步中脫下衣服,再穿上衣服。兩個穿軍衣全副武裝的醫生和藹可親,一個把聽診器在每個人胸口按一下,另一個專門加蓋驗收圖章。聽診器按上的同時,軍醫笑瞇瞇地問了一句:「你有什麼病?」杜蔚蔚想問,自打她父母跳到樓下坐著,她就亂做起夢來,這算不算病?但來不及問,因為隊伍不自禁地在移動。
在另一扇門裡,每人領到枯槁的綠色衣褲。裝衣褲的大草蓆口袋上印著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問問「堪用」是什麼意思,無奈的是隊伍停不下來。
又進了一扇門,杜蔚蔚已搞不清這算進還算出。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喇叭在宣佈各項守則。守則很多很多,但每個人只能領受到一兩項,因為隊伍是在無休止地移動中。
出了最後的門就是曠野,烈日和颶風兜頭撲面。隊伍在曠野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地移動。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綠色棉衣棉褲。遠遠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哭他們。
杜蔚蔚就那樣來到了這塊草地上。
「老杜,****先人,又睡著了?」柯丹問。
「沒有沒有。」老杜挪開面前的紅寶書,讓大家看看她的臉多麼清醒。然後大家又嘰裡咕嚕地讀下去。人們總想弄明白:這個杜蔚蔚睡著與沒睡著究竟區別在哪裡?有天夜裡她忽然叫道:「下雪嘍!有人在外頭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見地上有兩指厚的雪,一長串奇大的足跡整整齊齊繞帳篷一圈。
天暗下來時,毛婭尖聲尖氣地起頭唱歌,表示這一天莊嚴地結束。小點兒見每個人都仰著臉唱得十分認真,心裡竟有些奇怪的感動。她遲疑一會兒,便有點難為情地和進去唱了。剎時間這頂帳篷變得極大,發出回聲,並燈火通明。
頭一個發現沈紅霞歸來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來。在這之前,它只會哼唧。連帳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沒像正常的狗那樣,在敵人未靠攏時就吠,結果被皮襪子套了嘴。從此人們不對它抱任何希望,都說它又廢物又礙眼,只會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個日趨見大的粉紅色肚子。現在它卻朝一片寧靜虛無的夜色有聲有色地吠起來。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夢裡說。
被命名為「姆姆」的老狗終於看見一騎紅馬的人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它不再叫,拖著笨重的身體迎上去。
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為尋找她幾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誰都不敢提起沈紅霞這個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驚慌,驚慌之後便是默哀般的沉悶。老杜臨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紅霞會不會……」所有人立刻慌張而憤怒地瞪著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表示什麼也沒說,說了也不算數。而沈紅霞卻覺得時間僅過了一瞬;她離開集體僅是一瞬。她認為大家見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見死人復活那樣怪叫,更不必用對待遠客的那種既熱忱又客套的喧鬧簇擁她。她不知她們怎麼會在分別的一瞬之後變得如此愛大驚小怪。她們問她七天七夜她吃什麼喝什麼怎樣奇跡一般活下來?她認為準是她們搞錯了時間。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為她看見那些苗已長得齊人高,並開出一片耀眼的金黃花朵。花叢裡閃出一個她眼生的女孩,指著遠處說:「你看七天前咱們接下的那紅駒子,跑得溜溜的!」她這才想起她是那個偶然碰上的女獸醫。她看看紅馬駒再看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