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坐是為了入定。打坐的人很多,但能否入定,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屬於一打坐就入定的幸運者。據說這類幸運者天性中得具有幾個不幸的素質:輕信、孤僻、一心無法二用。最後這一點,在我身上很明顯,簡直要了周圍人的命。美國人管這種人叫做「不能一邊走路一邊嚼口香糖的人」。假如我正專注於某事(燒菜、寫作、讀書、看電視、做白日夢),有人請求我或要求我做一件什麼事,我會馬上應承下來,但事後一點印象也沒有。這種人專注起來是非常可怕的,眼都發直。可這恰巧是打坐入定的優勢。
我最開始學打坐是因為失眠。據說半小時入定頂上四小時睡眠對人精神的滋養,我想這倒也經濟合算。我們家當時住在舊金山城對面一個島上,二樓的三間臥室中間,有一條走廊,走廊上方,一孔天窗又大又亮,把整個房子照得白白的,跟摩門教廟宇似的。我天天就坐在天窗下打坐。據說第一次就找到感覺的人很少,而我就是一個。我的感覺是有一種「空」,灌頂而來,漸漸把精神裡所有淤塞衝了出去。當然,你要引進「空」,首先要停止思考,了斷所有念頭。當代人停止思考是難的近乎不可能。因為腦子被有意義無意義、片段的、殘碎的信息塞得非常滿、非常髒,如同當代人的腸胃。美國一個雜誌發表了一個統計,說當代人腦子每天處理的信息比莎士比亞時代的人要多一千多倍。這就難怪再也出不了莎士比亞了。創作大作品跟打坐入定有相似之處,那就是精神的單純、沉潛。
一旦坐在那個天窗下,閉上眼睛,我首先追逐一個念頭去想。管它什麼念頭,追到底,直到送走。這大概也是一種辯證法,強行停止念頭不如順遂它。送走了這個念頭,「空」就來了。「空」是半透明的白色,自我的腦門灌入,把我變成一口井,越來越深,白色是探入深井的光亮,漸漸變成一根虛虛的光柱。肉體的存在在此時顯得有點靠不住,讓位給了另一種非實體的存在,或是實體與非實體之間的存在。那一道徐徐輸進來的「空」暈染開來,混入血液——為了各種慾望而一次次沸騰的紅色液體,再向皮肉、臟器進一步滲入。這是一種佳境,能清晰地感到「空」怎樣滌蕩漂洗著生命的實體和非實體;一股一股的「空」灌入,污濁淤塞被衝了出去,漸漸地,濁流被稀釋了,最後,濁流成了清流。「空」仍然不停地灌入,了不得了!它讓你空的沒了形狀,沒了份量——原來你身體裡,念頭是最重的東西。這時候,你飄飄蕩蕩,隨時要騰空而起。
其實我無法形容那感覺有多妙。它可以延續四個多小時。我從地上站起來,兩腳踏雲地走到馬路上,正看見輪渡船帶來的一艙一艙下班的人們。他們步履匆匆,形色倉皇,每一雙眼睛後面,都是一個塞了比莎士比亞多一千多倍的信息的腦子。我似乎是個隱形的局外人,以我緩慢而深邃的呼吸和缺乏目的的步伐逆著他們走,或繞著他們走。奇怪呀,他們急什麼呢?愁什麼呢?激動什麼呢?高興什麼呢?無非是急著回家吃晚飯看電視,無非是股票跌了或漲了,無非是情人失而復得或得而復失。一切離我都遠得滑稽,一切都讓我善意地偷著樂,一切在於此時的我看,都不值得在乎。我在一種無人能進入的自我裡,享受無知無畏、無憂無慮、心滿意足,像是昨天在月亮上才出生的一個人。這個時候,我會想,人其實只需要那麼少的一點點,就能滿足。而滿足就是快樂。
當然,我知道四小時之後,被驅去的信息又會回來,夾帶著新的信息,來侵擾我。我的腦子又會很快變得很擠、很髒,處處淤塞,跟四小時前我偷著樂過的人們一樣,在乎一切。但我畢竟可以有四小時的滿不在乎啊。有時候我寫作寫得忘乎所以,突然發現自己呼吸很深,常常疼痛的背部舒緩了,偶然出局的腦筋也潛在最深處,萬一此刻有人打電話來,我會瘖啞失語,僥倖答上話,也是不知今昔何年,我意識到這也是一種入定般的境界。或許通往那個境界不止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