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亞樓 第12章 波西米亞樓·FBI監視下的婚姻 (1)
    一

    做媒的是我幼年時期的一位女友。半夜,她打來長途電話,語氣熱烈地介紹道:「他是外交官!中文講得跟我一樣好!……認識一下有什麼關係?成就成,不成就拿他練練英文嘛!」

    此女友是我幼兒園裡的小夥伴,從第一次婚姻中走出來的我即便對全人類都沒了信賴,對這女友,我還是有一句聽一句的。當然,對於一個年輕的美國外交官我也難按捺油然而生的好奇。

    下午六時三十分左右,我在女友的公寓準備晚餐。聽到叩門聲,我迎出去,一個大個子美國青年站在門口,脖子上的細鏈吊著一塊牌子,上面寫「美國國務院/勞倫斯·沃克」。我們握手的一瞬,誰也不曾料到這塊進入美國國務院的牌照將會是那麼一種下落。更沒想到,這個隨意的相會在我和勞倫斯的生命中埋下了那麼戲劇性的一筆。

    勞倫斯的確操一口標準國語。一問,原來他在美國駐中國瀋陽的領事館任了兩年的領事。他的隨和、健談立即沖淡了這類會晤的窘迫。我掛好他的外衣後對他說:「抱歉,我還得接著做晚飯,你先在客廳坐一會兒!」

    他笑嘻嘻地說:「我可以在廚房裡陪你聊天!」

    他於是一條胳膊肘斜撐在廚房餐櫃上,跟我東拉西扯起來,三句話必有兩句會逗我大笑。幽默至此的人,我還是頭回遇見。

    不久,勞倫斯和我真成了好朋友。他常領我去參觀各種博物館,從藝術到科技,從天文到歷史。一天,我跟他走過國務院大樓附近的一條街,他神色有些不對勁,那種天生的嬉鬧逗趣,忽然全不見了,眼睛裡有的只是警覺。他對我說:「你最好裝著不認識我。」「為什麼?」我納悶地問。

    「我不想讓熟人碰見。」他有些尷尬地說。

    「為什麼?!」我自認為自己還不至於使一個並肩走路的男人尷尬。

    他支吾。

    等我們在一個飯館落了座,我仍是耿耿於懷,半打趣地問他:「怎麼啦,跟一個中國姑娘走一道有傷體面?」他忙解釋,絕對不是因為我。他微擰眉頭,身子湊我近些,說:「你知道,美國外交官是不允許跟共產黨國家的人結婚的。」

    我頭一個反應是:他在胡扯,要不就是在逗我。

    「有那麼嚴重?」我問。

    「我希望沒那麼嚴重。不過在我們關係沒確定之前,我還是應該保護自己,也保護你。不然他們會來麻煩你的。」

    我想,保護他自己該是最真實的顧慮,美國人嘛,保護自己,是頂正當、頂正義的一件事。我還是認為他在故弄玄虛,在他們美國人太過溫飽平和的生活裡製造刺激。

    我笑了,對他說:「你是CIA(中央情報局)的吧?」

    「不是。是也不會告訴你。」他睜著誠實的藍眼睛。

    「那你肯定是!」我靠回椅背,感覺臉上的笑容已狡黠起來。

    「真不是!」他又急又委屈。「是的話,我絕不會答應去見你!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交官!美國在50年代初制定了外交官紀律,跟任何一個共產黨國家的公民建立密切關係,都要馬上向安全部門匯報。」

    我又對著他瞅一會兒,才認定他不是在開玩笑。

    「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關係。」我說,帶一點挖苦。

    「我想辭職。」他說。我吃一驚:「值得嗎?」

    「我寧願犧牲我的職業。」他說到此沉默了,似乎在品味這場犧牲的意味。對於精通八國語言的三十二歲的勞倫斯,做外交官應該是種最合理的選擇,甚至是僅有的選擇。辭去外交官的職業,無疑是一種不得已的放棄。

    「就沒有其他通融方法了嗎?」我問,焦慮起來。

    他笑笑:「我辭職,比他們把我踢出來好。」

    幾天中,我腦子裡一直盤旋著這個問題:難道我與他的結合必須以他失業做代價嗎?難道他在我和他的事業之間必須做一場哈姆雷特式的「是活還是不活」的抉擇嗎?好在我們並不在一個城市,距離可容我將這事冷靜地思量。我倆都想安安穩穩相處一個階段,一方面加深相互間的瞭解;另一方面,他必須暗中聯繫工作,一旦外交部向他發難,他不至於加入失業大軍。

    一年後的一個下午,我如常來到學校,一進教室,幾個同學眼神異樣地瞅著我。我是系裡唯一的東方人,所以我習慣被「瞅」。然而這回卻不同。課間,一個年紀小的男同學跑到我身邊來:「你幹了什麼了?」

    我反問:「我幹了什麼了?」

    「上課前有個FBI(聯邦調查局)的傢伙來找系主任和幾個同學談話,調查你的情況!我估計他是反間諜部門的……」

    那麼就是說,我正被懷疑為間諜?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FBI怎麼會知道我?」

    「聽說是因為你的男朋友,是他把你的資料提供給他們的!」

    回到公寓,我馬上給勞倫斯打長途。的確是他「供」出了我。在不久前的一次外交官安全測試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對我倆關係的闡述中,他老實巴交寫上了「趨向婚姻」。

    「你沒必要現在就講實話呀!你不是在爭取被派往羅馬嗎?」我急問。

    「我們宣誓過:對國家要百分之百的誠實!」他答。

    電話中他還告訴我,剛填完「安全測試」表格,他便收到去羅馬的委任書。我早瞭解到他對羅馬和意大利的嚮往。他還告訴我,他的意大利語已通過了考試。我的心似乎放鬆下來,也許美國在冷戰時期建立的規章已名存實亡,我和勞倫斯的關係或許不會給他的事業帶來太大的害處。我告訴他:只要能幫他保住外交官這個不錯的飯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攪。

    「FBI?」他吃驚道,「他們找你幹嗎?」

    「他們不是根據你提供的資料調查我嗎?」

    「不可能!我填的安全測試表格是國務院安全部發的,FBI絕沒有可能拿到它!」他疑惑道,「你是不是聽錯了,把別的安全部門當成了FBI?即便是FBI,也不會這麼快——我剛剛在表格上填了你的名字,他們已經找到你學校裡去了……」

    我說但願我搞錯了,還希望這是那男同學跟我開玩笑。

    然而,就在當晚,我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是個十分和氣的男聲:「……別緊張,我是FBI的調查員。」他說,「請你明天上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好嗎?」

    我答應了,心「突突」直跳。這個約會辭令已很不美國化了;男人約見女人,首先該問女人何時最方便,由女人決定時間,而這位調查員卻指定時間、地點。掛上電話不久,鈴又響,拿起聽筒,竟然還是那位調查員!這次他一字不提我和勞倫斯,天南海北跟我聊起來。他的中文帶濃重的山東口音,我只得捧著電話認真應付他,心裡明白他的「閒話」不閒。

    第二天上午,我準時來到了FBI的辦公地點,卻不見任何人在會客室等我。十分鐘過去,從側門走出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以標準的中文對我說,約見我的那位調查員生了病,只得由他代替來與我談話。我跟他走進一間很小的房間,裡面的陳設一看便知是審問者與被審問者的席位,四壁無窗,氣氛單調得怵人。審問者倒是客客氣氣,不斷提問,我回答時他就一一往紙上寫。不一會兒我發現他的提問兜了個圈子回來了,我原本流暢地對答,變得越來越吞吐。我發現他在摧毀我的邏輯,而邏輯是我的防衛。我看著他帶有白種人冷漠的禮貌的臉,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

    幾天後,兩個朋友給我打電話,說他們都受到了FBI的盤查,中心內容是核實我的證詞。

    我開始抗議,拒絕跟這幫調查員再談一個字。馬上,勞倫斯那邊感到了壓力。他打電話給我,口氣很急:「為了調查能盡快結束,請你忍一忍,配合一下!」

    「我是個中國人,你們美國要做得太過分,我可以馬上離開這個國家!我以為美國是個最自由的國度……」我又悲又憤,啞了口。

    「請你忍一忍,好嗎?等我們結了婚……」

    我厲聲打斷他:「我寧可不結婚!」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