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子想,可別再碰上那位老首長。她走進一間辦公室,四下看看,發現一個人也沒有。她摘下棉帽,看著牆上的領袖像。這裡的領袖像似乎比文工團的質量更好,你走哪他們眼神跟到哪。她走到牆角,馬、恩、列、斯、毛、都一致看著她。
一個聲音說:「你幹嗎呢?」
小穗子一看,原來招她來的人是王魯生科長。
「坐、坐。」王魯生說著,挺著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個茶杯,又叫:「通訊員,送壺開水來!」他伸出手,小穗子裝著打量環境,沒把自己的手給他。
王魯生說:「恭喜你提干啊。」
這對小穗子倒是個新聞。提干報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遺失或遺忘在哪個環節上。她說那謝謝你了。她不論青紅皂白先謝他,不然他又搬出賬本說:你提干有我的心血。可是賬本還是搬出來了,王魯生悲劇兮兮地說:「你提干,我是投入不少心血的。」
通訊員提一個漆著「政治部」字樣的暖壺,站在門口大喊「報告」。王魯生走過去,接過暖壺。小穗子一看不好,門關上了。
小穗子聽他講起事件的經過。王魯生說,本來她條件也算成熟,特別是創作業務,很突出。文工團的報告打上來,專門提到她的創作成績,說她改正錯誤改得十分徹底。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心裡都有數,小偷和男女作風,都是一犯再犯,難改。文工團領導認為小穗子很不容易,就改得很徹底。
他停下來,大首長那樣細咂一口茶。
小穗子聽見丁零零的響聲,奇怪什麼在響,一看她手上端的茶杯蓋子不停地磕著杯沿。她趕緊把打著寒噤的茶杯擱下。她聽王魯生話鋒一轉,心想,來了。
「有個人跑去向領導匯報,說你是一直沒斷過犯錯誤,她在好幾個地方看見你和一個男的卿卿我我。有一次在電影院,她就坐在你們後面,把你們所有的動作都看在眼裡。她說你蒙騙了所有的人,她是受你騙最深的人。」
小穗子呆呆地看著桌面,那是一塊玻璃板,下面壓了塊綠氈子,氈子上有一張課程作息表。王魯生科長也在上電大。她聽他問:「這話是不是真的?」
她回答基本是。
「當初悔過改過全是假的?」
她想他像一隻玩垂死老鼠的貓。
「你想不想知道,舉報你的這個人是誰?」
她抬起臉看著他。知道他爪子把她拋出去,不是放生,而是吊他自己的胃口。
「這個人你死也不會想到。」他給她一會時間,讓她腦子裡雜亂地奔跑的各種猜疑跑個夠。「你想想,在你被集體拋棄的時候,是不是有那麼兩個人,始終為你說活,偏袒你?其中一個,不用說,是我,另一個呢?」
小穗子搖搖頭。她放棄了所有猜測。
「申敏華。」
那個略帶男性,駝背塌腰的申敏華。一度追查反動謠言,追到她那兒,她全認了。一星期的審問後,她回了北京。不久她傳的謠言被證實既不反動也不是謠言。申敏華一貫和人唱反調,原來因為她是個暗藏的高幹子女。
「你沒想到吧?」
小穗子承認她死也不會想到。
「她說了你一堆難聽話,說你天性弱點太大,多大屈辱都不會讓你長記性,記得永遠跟人鬥狠,不談戀愛就是不談戀愛。她在轉業前把這話告訴了一個人,這人又傳給了領導,讓他們謹慎考慮你的提干。」
保密室在樓後面處理文件。成了黑色灰燼的各級機密,在冬天的好太陽裡飛著,從王魯生的窗子飛過,一些落在光溜溜的樹枝上。
王魯生說:「幸虧有我。」他笑了笑,他這樣一笑就是另一個人,在諷刺著那個一本正經、充滿理想主義的自我。「知道吧?我其實也是假公濟私。我一方面覺得要還你一個公道,另一方面,我是為我自己。」
來了,真正的清算來了。高利貸,驢打滾。
小穗子說:「那可真得好好謝你啦。」
「你看,這麼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來了。別人說你什麼,我不管,我還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接頭皮鞋的腳夾住了小穗子的腳。只不過是腳,她卻覺得讓他觸到了女性最神聖、最隱秘、最致命的地方。她抓了棉帽站起身,對他不挑破地直是道謝,告別,叫他有空來文工團玩。
她走到門口,王魯生一把將她拉回來。她裝著給逗急的樣子說:「你幹嗎呀?」
「看你怎麼謝我。」他戴著兩顆完美潔白的假牙,笑嘻嘻地湊上來,「在電影院和那個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給一個賤骨頭的。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蒙著臉哭起來。他不動了,一聲也沒有。
「我這兒來人可多啊,待會讓人看見,我可說不清楚。」王魯生冷冷地看著小穗子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臉容。「看來你也挑人,不是誰都能碰的。」
她出了他的辦公室,一直奔到操場上。兩個老太太正從菜場買菜回來,討論著春節前分軍用臘腸的事。小穗子恍惚地想,什麼也不耽誤你們吃臘腸過年。她的布底鞋在柏油地上踏動,發出麻木的聲響,她恨這腳,他碰過腳。她突然恨身上的軍裝,因為他也穿著它。
小穗子從中越邊境打起仗之後,就沒再見劉越。她把王魯生辦公室裡發生的一切寫信告訴了他,就和軍區的幾個記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車。
幾個月後,她從野戰醫院回到城裡,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過境遷。
我們把小穗子的變化歸結為她地位的改變:作品上了大報,全國的大報呢。她一腦殼亂七八糟的東西終於有了正經出路。幸虧沒跟邵冬駿成家,邵冬駿被打傷後再也不肯練功,長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汆肉丸子。我們不知道小穗子正經歷的苦楚。她一回來就聽說劉越的女朋友自殺未遂,為著拉回劉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籃球隊,說劉越個王八羔子把他們閨女的甜頭都吃了,就想不認賬了。劉越發現,不認賬已不大可能了。
小穗子後來去了北京的電影廠修改劇本。臨走她聽說劉越的女朋友跟一幫高幹子女搞色情舞會,被人檢舉了。劉越和她取消了婚約。
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個月,軍區舉行了一場自一九六五年後最大的軍事演習。我們不再像過去一樣,把這類事看成政治表現的主要得分機會。我們中最新的兵,也有四年軍齡,對英雄主義的興趣不那麼強烈了。演出小分隊還是組織起來了,主動報名的人,就會遭人打趣:去掙營養補助吧?每個參加演習的人都能得到一筆不錯的營養費。
一星期的行軍後,籃球隊要在駐地搞表演賽,幾十個球員住在機關直屬隊營地。體工隊、警衛營、通訊營一塊分擔駐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時的崗。我們偶爾看見劉越獨自在球架下練球,嘴上叼根香煙。他練球時眼睛從不斜視,投了好球也不像過去那樣滿面得意了。他幾乎不苟言笑,我們忘了他有顆生動的小虎牙。
我們一看見他練球就遠遠地站著觀看。那也是一種舞蹈,每一個騰空都和地心引力掙扎的一剎那。那一剎那,就被鑄塑在空間,成為一個完美的塑像。縣城中學的球場在墨綠的山坳裡,冬天的雨粉細地飄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面。劉越給我們的錯覺是他每一躥跳都要發生某種突破。突破自然的極限,成一個自由物體上升。
表演賽他打得非常出色。駐地軍分區的部隊為他傾倒。比賽的第二天晚上,一個十六歲的新球員發低燒,劉越便為他代一小時的夜崗。他是軍官,按說不必站崗,但他總是替年紀小的新球員站夜崗。
他披著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裡的山顯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綠和淡藍的點點磷火。過了這座山,再行軍一天,就是大演習的地點。野戰軍已經先到達了,野戰包紮所和後勤部門正在夜行軍向那裡進發。直屬隊清晨四點就要開拔。劉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點,還有一小時。他的右手按在手槍上,手槍被他抽出槍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裡。這是打開了保險的槍,飽含子彈,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三十米外,是個公共廁所,廁所有十個窗口,正對著哨位,若是劉越此刻練靶,他可以拿它們瞄準。廁所裡的黃渾燈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偶爾有急匆匆向那裡去的人影,劉越便問一聲口令。對方一面回著口令,一面已進了廁所。不少人對口令毫不認真,隨便回一句話衝進廁所裡。就在這時,一個挺拔的身影從政治部宿營地出來,快步向廁所走。他斜穿過劉越面前的開闊地,步子自信、彈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個政治部首長看上去十分荒謬,至少劉越這樣認為。他向他喊:「口令!」
挺拔的首長愣住了。
「口令!」
「是我,組織部的……」
「不准動!口令!」
「我要上廁所!」
「再動我開槍了!」
……他終於把口令記起來。
但是太遲了,劉越的「五四式」已響了,後坐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所有的燈全亮了,穿白色和黃色軍用襯褲襯衣的士兵和軍官們擁到寒冷裡,問出了什麼情況,誰走了火。警衛營一個連長跑來,見劉越把手槍口朝天,兩腳站得很開,身體重心完全在中心。一個洋氣的打槍姿式,像從內部參考的外國電影裡模仿來的。他氣喘吁吁地問:「為什麼打槍?!」
劉越不說話,就那麼站著。
幾個人已把倒在血泊裡的人認了出來,叫著:「是組織部的王科長……」
眨眼間擔架來了,搶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擊的後坐力似乎震麻了劉越的全身,他身體一矮,就地坐下來。保衛科長睡眼惺忪地問他,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我問了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劉越用平直的聲音說。
凋查下來,有人說他聽見劉越只問了兩次。他說那時他也起身了,正準備上廁所,怕起床號一響,廁所人滿為患。他還聽見王科長清楚地回答,他是組織部的。再回來問劉越,他一口咬定當時他問了三次口令,並且,對方什麼也沒回答,他是根據演習的規定開槍的。當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魯生科長的傷勢很重,直到演習結束才脫離危險。子彈從他頸子的側面鑽入,傷及頸椎,有終身癱瘓的可能性。他說劉越第一次問他口令時,他一時沒想起來,但馬上報了身份。第二次再問,他正確地回答了口令,並且問了回令。劉越說王科長絕對記錯了。
雖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軍事演習中不可避免的代價。責任追究漸漸成了扯皮。曾經調查過劉越揍人事件的兩位保衛幹事看著振振有詞的劉越,心裡明白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們看不透的原因。劉越已不再是首長未來的女婿,他有詞沒詞,不會像上次那樣不了了之。
好在兩大軍區合併,體工隊以人員調整的名義,把劉越調到西藏軍區昌都軍分區去當宣傳幹事了,主要職責是抓部隊基層體育活動。
小穗子在北京的兩年裡,起初每週和劉越通兩封信,後來變成一週一封。信從西藏走到北京有時要半個月,有時更長。劉越總是不斷地下部隊,一個地方待不了幾天,收信越來越難。他開始弄攝影,小穗子從他寄的照片裡看見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結識的人。到了一年後,他們倆就是兩三個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終於告訴劉越,她有了男朋友。劉越從此不來信了。半年後,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說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條髒兮兮的小街上,聽她講了王魯生的事之後,他覺得自己沒力量跟那麼多人對抗;他在那之後倒向了首長的女兒。「事情先錯在我這裡,穗子,不怪你。」
似乎他收到她宣佈有男朋友的信之後,一口氣就噎在那裡,半年後才呼出來。呼出來,徐緩而黯然神傷,已有一點緬懷和回顧。
小穗子回文工團才知道王魯生兩年前受了槍傷,至今還在恢復站立和行走功能。聽這消息時,她在院子裡曬棉被。一個月的陰雨,褥子下出現了一層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樓上一片草綠棉被。小穗子身體在綠軍棉的夾道裡,聽我們中某個人把大演習中的事故告訴了她。她一動不動,剛洗的頭髮隨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藍毛衣的肩洇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給我們的一個奇怪印象:她突然記起她失去了什麼。
他從樓梯口上來,走向走廊盡頭的小穗子。她背後是一面大窗,給戰士們擦得賊亮,窗台上搭著兩個拖把,潔淨得每根布條上的圖案都清清楚楚。太陽是高原上的,使她看上去曝光過度。他一時站住了,和她隔著三步。其實不必的,他只看她給陽光投出的輪廓就能認出她,不必這樣細看。
「劉越。」
「你呀?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握手,講些非講不可的見面辭。太陽照在他臉上。他高原人的臉,只有虎牙依舊。他妻子可欣賞這顆虎牙?
她告訴他來是為了採訪。他說好啊,他哪兒都能帶她去。樓梯上他停下來。她在上面一個台階,臉和臉平齊。她看著他的正連級軍階,和她的一模一樣。
他說:「唉,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說有兩句話的。你說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沒有老,還單純如孩童。眼睛好傷心,嘴巴卻是一個牛仔式的笑。是走一個地方,丟一個戀人的牛仔,他們的那種笑,它告訴你,誰拿它當真誰負責。牛仔玩真的只玩一會兒,玩長了很不好意思。他就這樣笑著說:「留的這句和前面那句是一樣的,所以是句廢話。」
辦公樓外面,是高原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