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第6章 白蛇 (6)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子來了兩三個禮拜,閒話就有了。說她們倆相互看的時候,眼光不對,像男人女人那樣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對,講話聲音也不對。有一回一六○床在睡午覺,這個叫珊珊的來了,輕手輕腳坐在床旁邊,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樣,不知羞恥。

    據說同屋子的七個女病友都怕起來,都不敢在她面前換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醫院禮堂去看電影,芭蕾舞《白毛女》。她們倆看到一小半立起來就走了,椅子給翻得啪啪響。珊珊嘴裡咕嚕著北京話:「什麼玩藝兒。」她那「兒兒」的舌頭聽上去蠻橫,還傲慢。據說兩人手攙手出了禮堂,去了那片停屍房旁邊的樹林子。她們倆人常去那個樹林子。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終於有人覺悟了:這個珊珊說不定男扮女裝!兩個人到小樹林子裡面搞腐化去了!

    這天三個護士帶著六七個基本康復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廁所裡。據說六七個女人在護士指使下,以瘋賣瘋,有的撕衣有的扒褲有的渾身亂抓,抓摸出的結果是:叫珊珊的人是個確切無誤的女人。

    再往後大家對她們倆喪失了興趣。再親密、再鑽小樹林都沒看頭了。女人和女人有什麼看頭?

    一九七四年冬天,一輛紅旗轎車接走了一六○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後護士們才賊頭賊腦地咬耳朵:那天的紅旗牌是總理秘書派來的。原來這個半老徐娘孫麗坤真的著名過。早知道該待她好一點。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六)

    還是那個晚上。她體內的痙攣一陣小於一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裸露著。她想跳起去抓攤散一地的衣服,同時悟到:既然這裡沒有異性,她還有什麼必要遮掩自己?接著一個相反的醒悟閃出:既然面對一個同性,她還有什麼必要赤裸?赤裸是無意義、無價值的,是個乏味的重複。走進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體中,在那些肉體的公然和漠視中,她個體的赤裸化為烏有。她苦思一個同性的手涼颼颼地摸上來意味著什麼。她苦思什麼是兩個相同肉體廝磨的結果。沒有結果。她對不再叫徐群山的年輕的臉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沒有出路。像她呆過的一個個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後後她已得到解釋:一個女孩傾倒一個美麗的女舞蹈家,不是很可理喻的嗎?她告訴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點,利用了她的絕境,弄出這麼一台戲,永遠收不了場了。一個女性的玩弄竟比十個男性更致命。因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無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對兩性間情愛的陳腐、定規的理解霎時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張性別似是而非的年輕的臉上啐了一口。她以為結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轉回來。大致上扭轉回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幾天的苦思後進入了真正的空白。遙遠、遙遠地,她聽見誰在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續了一年多。

    然後她在某天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做了個充滿思念的夢。她躺在冰涼狹窄的鐵床上,看著天花板上一個斷了的蛛網在空氣中游動。她不知該拿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麼辦。全身又變得無比的敏感,曾經所有的觸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開始恢復舞蹈。看著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漸漸圓潤起來。

    這時聽見護士打鐵般的嗓門:「一六○床!……」

    又來了,這回大致是個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膚,頭髮還是短而整潔。後來發現這是個全須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裡俗氣地叫她「珊珊」。

    自從這個人被公認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擠在一張窄床上:珊珊、孫姐。她覺得整個事情裡只有一丁點醜惡。珊珊起初對「珊珊」這稱呼哈哈笑起來。她堅持叫下去,她漸漸變成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漸漸回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是個造作的北方小爺兒,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愛撫和保護也純粹是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軟、微妙、溫暖。

    在停屍房附近的樹林裡,這年這月這天,她意識到自己開始愛珊珊了。她問她真的從十一二歲就愛上了她?

    珊珊哈地一樂。她現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辭表白。她「哈」的意思彷彿說:那時候多可笑,別拿那時候當真,該當真的是眼下這個我。

    「那時候覺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說,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種笑,「說了你別生氣,沒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時候,那個年紀,事兒特多!串連、插隊、逃跑回北京,又到處偷書,翻圖書館的窗子。做了好一陣土匪。我都忘了我是個女孩。」

    她看著不緊不慢說話的珊珊。

    珊珊說一切是從看見她在窗口的那天開始的。真正的開始。她路過成都去看望在三線做什麼保密研究的父親。她一眼認出她來,12歲的癲狂突然回來了。她突然意識到,那癲狂和她前後所有的行為都有秘密的關聯。

    她歎口氣,說:「那時我像口豬。」

    她笑著說:「可不是。」

    她馬上追問:「真像豬啊?」

    她馬上解釋:「不是說你人。是你的態度,精神面貌。」她笑著安慰她:「你自己用豬這字兒!」

    「看我像豬你還跑來逗我?耍我?」她說,身子繃緊了,一碰要彈跳起來似的。

    珊珊想說什麼,不說了。掏出一根煙,邊點邊說,「咱們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她吐一口煙,瞧不起全人類,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樣一笑。

    「珊珊。」她也歎了口氣。

    珊珊還像徐群山一樣吸煙,垂下冷淡的單眼皮。時不時,她粗略地撩一把不倫不類的短髮。這時刻,前舞蹈家是真正愛珊珊的。她把她當徐群山那個虛幻來愛,她亦把她當珊珊這個實體來愛。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樣猝然離去,同樣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於她的生活中。況且,不愛珊珊她去愛誰?珊珊是照進她生活的惟一一束太陽,充滿灰塵,但畢竟有真實的暖意。

    歌舞劇院派人來接她出院。告訴給她平反了,有了一個新的稱呼,叫「前著名舞蹈家」。

    離開上海,珊珊沒到站台上來送。她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該有珊珊的。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裡。人群的一雙雙淚眼就是珊珊訣別的淚眼。她多想看徐群山惜別的淚從珊珊眼中流出。

    官方版本(之四)

    《成都晚報》特稿,一九八○年十月十五日

    金風送爽的十月,我們採訪了舞蹈家孫麗坤。在她獨舞晚會開幕的前夕,孫麗坤同志穿著汗濕的練功服接受了我們的採訪。從十月十六日開始的「孫麗坤獨舞晚會」將在錦江劇院拉開序幕,這將是全省第一次舉辦的個人演出晚會。

    孫麗坤同志曾是享譽全國的著名舞蹈家。雖然已人到中年,卻堅持苦練舞蹈基本功,有時她的自我訓練竟長達八小時,為青年一代演員樹立了優秀的榜樣。她削瘦但精神爽朗,談話中她不斷發出率真的笑聲。當我們問起她曾患過的神經官能症,她爽快地告訴我們,在周總理曾經給予的直接關懷下,在舞劇團領導和同志們的幫助下,她早已痊癒。

    她十分健談,從她事業的振興談到她的個人生活。她聽我們說到「媒人踏破門檻檻」時,開朗地大笑,說:「哪有那麼嚴重!都是些熟人熱心!……」

    接下去她談到她和未婚夫認識經過。她暫不願透露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說他是一位中學的體育老師,比她小五歲,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業,也對她舞台下的生活萬般體貼。在她中午結束練功時,他總是利用課間休息的時間,騎車從學校趕回,為她送一飯盒她最愛吃的綠豆涼粉;暑熱期間,他省下少年體育集訓隊發給他的消暑食品:冰鎮酸梅湯或冰糕,用保溫瓶提到舞劇院的練功房,來去行程15公里,風雨無阻,創造了新時期最新的愛情故事。孫麗坤在談到這位心上人時臉上始終帶著深情的微笑,發自內心地透出一股滿意。她對他的人品讚不絕口,說他是個不重言辭重行動的人,雖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這方面的修養,爭取一生做她最忠實的觀眾。

    孫麗坤說等舞劇院一分配給她房子她就結婚。她充滿希望地說,新的宿舍樓已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遲明年夏天,她就會分到一間新居室。說到這裡,她眼中露出幸福的憧憬,並邀請我們到她未來的新房去做客。

    我們祝願她在舞蹈上迸發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獲得她應得的溫暖和幸福。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七)

    一個下午,孫麗坤穿著寬大如旗幟的黑燈籠褲跑向傳達室,去接一個北京來的長途電話。

    「珊珊嗎?」她問。

    那邊快活而痛苦地笑了兩聲:「還聽出來了?」頓了頓又說:「看到你獨舞晚會的介紹了。還有那篇文章……」

    「看到了?」她說。

    「你怎麼沒跳白蛇?」

    「沒跳。」

    那邊呼呼地喘氣,沒接話。

    「有的人專門來看你白蛇的。」好一陣之後珊珊說。

    孫麗坤吸了一口氣,說:「你來了?」

    「嗯。」

    她想問珊珊,你幹嗎不來看我?但她沒問,它會讓兩人都不適。她們之間從來就沒能擺脫一種輕微的噁心,即使在她們最親密的時候。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漸漸脫形的身形、皮、肉、骨已不能統一和諧地運力。珊珊或許還看見,演出之後人們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幾了,不容易不容易!」

    「什麼時候結婚?」珊珊問。

    她有些難於啟齒。然後出來一句輕巧的謊言:「搞不好不結了。不見得合得來……」她頓時想到自己在政治學習時笨拙地戳毛線針的形象。她想如所有未婚妻那樣給男人織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讓她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對千里之外的珊珊。

    「你呢?」孫麗坤終於問道。

    「我下禮拜天結婚。」

    她禁不住叫起來:「珊珊!……」

    珊珊的把戲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從存款中拿出很大一個比例,她買了最貴的蜀錦被面和一個玉雕。她正趕上婚禮的尾聲。本來也沒什麼婚禮,就是八個人圍在一塊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連珊珊的兄妹都沒來。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繼去世了。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頭髮還是短的,衣服還是沉暗,還是那樣略帶嫌惡地一笑,卻半點徐群山的影子也沒了。

    她一粒花生米也嚥不下去。看著珊珊十根纖長的手指還在煩躁,更煩躁了。她告訴自己,該為珊珊高興,從此不再會有太大差錯了。她們倆那低人一等的關係中,一切牽念、戀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腳地學做一個女人。看她正替客人們倒啤酒,手腳倒不笨,卻充滿忍耐和壓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邊上,不停地小聲教誨她一些誰也聽不見的東西,並在珊珊動作時,他身子顯出輕微的幫她一把的意願。是個不錯的男人。

    禮物擱在亂糟糟的洞房裡。這時她才發現這座雕得繁瑣透頂的玉雕是白蛇與青蛇在怒斥許仙。珊珊的丈夫千恩萬謝,說玉雕太傳神太精緻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說她何苦弄出這麼個暗示來。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決非存心。丈夫還在左左右右偏著頭臉欣賞那玉雕。這是個35歲的助教,絕對不標新立異的本分男人。長相不壞,耳朵不招風,牙齒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斂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別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對於美的深沉愛好和執著追求,天性中的鍾情都可以被這種教科書一樣正確的男人糾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矯正的致命需要。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對她,格格地笑著,一撩披到額上的短髮。她不知她與人們在笑什麼,也跟著格格格、格格格地笑起來。笑得汗毛直豎。或許她笑的是自己:從盛破爛的籐箱裡找出這件印度紅毛衫。它哪裡還是紅的?

    她說她帶了一小罈子醪糟,可以給大家做碗醪糟蛋。

    珊珊笑道:「他們也配?」

    她在過道的爐子上忙碌時,猛抬頭,見珊珊正看她,手裡燃著一支煙。冷淡的單眼皮下面是憐恤和嫌惡。她知道她不止憐恤和嫌惡她。這時珊珊的丈夫端一摞碗出來,她和她竟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

    她謊說有人等在樓下,她不能再呆久了。珊珊看著她。看著她舉著天鵝受傷的脖子走出門去。隨身帶的一塊絲巾被遺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遺忘的。這樣珊珊可以有個借口追出來,追到夜深人靜的馬路上。然而這卻是她最害怕最不願意發生的。

    珊珊果然在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喊住了她。卻沒拿她的絲巾。她形影相吊,她也形影相吊。

    她追來做什麼?來滅口?來滅那個巨大秘密的口?

    「我送送你。」

    「真是的,送什麼。」

    「送你一截兒。」

    「回去!那麼多客人!」

    「是他的客人。」

    珊珊擦著她的肩與她並肩向前走。然後拿過她手裡的三兩輕的行李,替她背著。第一個公共汽車站到了,珊珊說,再走一站。她沒話,接著往前走。她還是習慣聽珊珊的。

    第三站了,兩人停下來。風一下吹亂珊珊一頭短髮,現在這種短髮很時髦,叫「張瑜頭」。她不自禁抬起手,替她把發形還原。她伸過如舊日那樣清涼的手指,抹去她皺紋裡的淚水。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觸碰對方了。

    她要上公共汽車了,見她還站在那裡,手插在褲兜裡,愣小子那樣微扛著肩。徐群山,她心裡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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