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牽牽絆絆、吵吵嚷嚷,車開出了人群。
直到第三天,程司令才開口講話。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紅軍烈士的血白流了!……收拾行李,回家!」
霜降看到一張傷心過度瘆人的老人臉。她頭一次被這張臉嚇著。
而現在躺在一片潔白、充滿陽光的病床上的老將軍卻那麼平靜溫和,連臉上的皺紋也近乎平復。那從來不曾有的羞愧神色竟也時不時漾上來,使霜降幾乎要寬恕他對她做過的一切。他對她所做的使她愈來愈清楚地意識到:她不再可能做一個真正的好女孩子,那兩隻布著老年斑的手掐斷了那可能性。
那兩隻衰老的、像已開始風化的手現在各被兩根針管紮住,兩種不同顏色的透明液體正通過它們輸進他的體內。他這棵老樹正依賴於所有粗細管子進行生命循環,它們是盤於他身外的一副血脈經絡,那是沒有了血色和血溫的血。
是的,她沒有可能去做一個大江希望的好女孩了,並不完全因為四星。
四星就那樣孤身走了。為她最終的背叛,他背叛了一切——故園、故人、故事,走得那樣杳然,像死。除卻內心深處那點「真」被擱得無著無落,她覺得四星這一走真走乾淨了,她可以回到她剛進城時的單純和輕快中去了。
「嘿,好久沒見你這麼猴了!」大江也這麼說。當大江這麼說,她馬上覺出種彆扭。對於大江,她心裡有多少永遠的秘密、多少不該全歸罪她的過錯啊。
他們都不提四星的走,雖然他剛走才一個月。更不去提淮海的死和程司令的病以及孩兒媽進入第三期的癌。他約她出來走走就是想走出那災禍氣氛。他大聲談一切與程家人無關的事,聲之大像夜路行人吆喝著給自己壯膽。他不再神氣活現,他像有了閱歷,曉得些利害,極懂事的男人了。他的模樣也變了許多,不那麼少年氣了,由於腿傷未癒,他腋下仍拄著木拐。他在笑時歎,也借歎來笑。他也複雜了。
「我不想等傷好了,我要回雲南。這裡要悶死人的。」他們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余陽紫紅,北海上沒有一個溜冰的人。
「嗯。」霜降笑得很甜美,她已相信他在和她動真的了。
「我走了,你呢?」他問。
她說她好好讀書唄。
「你等不等我?」
她拿眼問:什麼意思?
「等我幹出點兒樣子,等人再不指著我脊樑嘀咕:那是誰誰的兒子,靠他老子飛黃騰達的,我會回來找個也不靠老子的女孩,不,女人,帶她走。那樣的女人才會隨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什麼高幹、權貴,什麼誰的爸爸是誰誰誰,我噁心了。那個時代也過去了——看看我們家的所有兒媳,你就明白草鞋貴族的日子到頭了。那時她們一個個飛進程家,現在少奶奶癮過足,又碰上出國瘟,看看,一個接一個都飛了出去,嫁老外了。她們比寒暑表還精確。現在程家子弟都回來,死的逃的都算上,能聚兩桌光棍麻將。」他笑了,也歎了。不歎,他會笑不出。
霜降看著他凍白的嘴唇,仍有一邊翹得老高。心灰意冷中的大江仍有他的驕傲。
「草鞋權貴,就那麼點氣數,以後在軍樂隊前節拍都踩不准的老爺子們就都不見了,該看我的了!」他腮骨挫幾挫,握霜降手的手也痙攣幾下。
「我什麼都和他們不一樣,我偏要愛一個從農村來的女孩!」他瞪著結冰的湖面說。
霜降輕叫哎喲我的手!
他不理,仰頭說等著瞧吧。沉默一小會兒,他把她手往他懷里拉,問她手怎麼會這麼冷。她說腳才冷呢,都木了,不敢沾地。他笑道不敢沾地我背你吧!說了便硬叫霜降站到石凳上,他拄了拐躬身等著。她說不行,別拿你那傷腿鬧。他就屈著不直身,催:快呀快呀!霜降倔不過他(她突然發現在程家男人面前她誰也倔不過,不管多不情願,末了都是她順從,他們得逞)。試著往他背上伏,剛離石凳他便趔趄倒了。
霜降去拉他,他說我成心的。她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太要面子。再笑,他便把她拉倒,開始吻她。開始吻一下便看看她,後來他把眼一閉,吻得死一樣沉。
回到霜降宿舍樓下已是近十點。他約她下星期見,他看她時眼深得讓她怕。
「哎,我告訴你了嗎?」他好像冒出件不關緊的記憶。
霜降問:什麼呀?
「我住在一個同學家。他一套兩臥室的房不住,跟我們家子女一副德性,全擠在父母家。下次我們在那兒見。這是鑰匙,這是地址。」一切似乎都不是未經準備。
霜降說,我送你去汽車站。
他說不用,我截輛出租汽車。
霜降又說那我就陪你一截。
他說:你怎麼這麼好?他情緒中全是滿足。你別老想我啊,要好好讀書。
我又不是小孩,你老這麼說。
我最怕無知的女人。
她不吱聲了,她又聽出了不滿足。
嗨,車!快點兒快點兒,霜降!說句暖和的,天冷啊!
她抬抬眼,馬上又垂下眼,笑,肩稍一扭。下星期再說,她說。
車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車玻璃上。他最後幾乎快活起來了,變回頭次見面那樣吵吵嚷嚷:下星期我死等你啦!
而下個星期她讓他空等了。那一個星期發生了許多事;發現懷孕,找醫院,找能偽造證件的人偽造她的一切身份證件,找個男人偽裝她的丈夫在醫院的緊急處理措施上簽字,以防人工流產的不測風雲。一個星期之後的她徒然離罪惡近了一大截,講了一個星期的謊言,她在沒有尊嚴的笑和媚顏中發覺了生活的輕便。也同時發覺那個與大江走到一塊的可能性早被掐斷了,大江離罪惡多麼遠!
她在大江「死等」她的那個下午走到最擁擠的街上,步子很衰弱。她知道她可以享受一回大江,但她不願最後這點神聖也給弄混淆了,那才是徹底無救的混淆。
孩子很可能是四星的,是四星對她的背叛的懲罰。也有可能是那個樓霸的,因了他霜降才有張免費的舖位。她無心追究那個已去了的孩子——自己的過去就是那樣混沌不清的一團熱血。
她對所有人都不辭而別。也是在這一個星期,有人推薦她去一家服裝店售衣,服裝店開在大賓館裡,這對她來說頗新奇。這也比「好好讀書」的好女孩省事多了。
然而她留給大江的卻是個好女孩。一個好女孩的心靈。他若願意,他可以帶她走。我就那樣跟你走,絕不礙事地佔據那個最小的角落。於是她從痛苦中嘗到一點兒甜。
她從程家院裡的人嘴裡知道,大江已離開北京回部隊了。他詢問過:有沒有誰知道霜降的地址,她借了我書,他樣子急躁,魂不守舍,像是那些書很要緊。
小保姆們嬉皮笑臉地問:你真借了他書?
霜降「嗯」一聲。
什麼書啊?
你們管呢!
都說是大江在供你讀書?
嚼舌根子!
他喜歡死你啦!……
你們歇歇吧。
……哭啦?捨不得他走哇?不得了,霜降哭啦!要不要我們送加急電報叫程大江回來?她們拍她搖她,以為他與她之間就那麼哭哭笑笑的一場輕浮。
不是一場輕浮又能是什麼呢?這時站在老將軍病床前的霜降想。從老將軍那只生老年斑的手初次觸到她的身體時,一個大江心目中的好女孩就死在她體內了。從此她的心和身幹的是兩回事,她變成了自己越來越說不清的東西。最說不清的是:她並不那麼仇恨這個老年男人,她在他無意識的羞愧表情中原諒了他。
孩兒媽這時已站在霜降身邊了。
霜降說:有什麼東西響得怪。
孩兒媽安詳而冷漠,像沒聽見霜降的話。
好像是氧氣管那兒在出聲音,霜降聽聽說道。孩兒媽仍不理會她的緊張。看樣子她心裡有數:何必讓他這樣被動地活著呢?他一輩子敢做敢當,對死也該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雷一樣轟轟地活,就該電一樣迅猛地死。她與他作對了一輩子,最後這件事該依順他。也許孩兒媽就這麼定了主意,眼看床上的老將軍臉紫了,仍是不動。
霜降想離開,她不願分擔孩兒媽殺人的慾念。孩兒媽曲裡拐彎帶口信給霜降,說垂危的將軍念她,難道是想再借一份怨恨?……孩兒媽這時向霜降抬起臉。臉端莊極了,所有的屈辱負重形成了它特有的端莊。臉也溫柔極了,一切委曲求全勾勒出它的溫柔。臉卻也猙獰,六根清靜的淡泊就是它的猙獰。臉這樣朝著霜降,是要她懂得什麼呢?冤孽間相互的報復便是冤孽式的愛與親情?……這一家子,這一世界就這樣愛出了死怨出了生。
霜降多麼想懂得她。
最終孩兒媽以一個極快的動作捺了急救電鈴。什麼使她改變了主意。將軍的死也將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那座院落中的人會馬上失去住處,失去那輛黑色「本茨」(儘管它也開始「老」了),失去廚子保姆孫管理,失去許多你預先無法估計的便利。還有很重要的一點:躺著直至永遠的老將軍可以像一塊好莊稼田,月月從他身上長出五百元薪水,對了,孩兒媽也許還考慮到遺產爭端:幾乎所有程姓兒女都算計父親的十幾本集郵冊,其中有五六本是他從一個日本高級軍官的遺物中繳獲的,據說這些郵冊價值上百萬元。她不願活著看到這一幕;反正她的鼻癌沒給她剩多少日子,就讓那些日子少些自相殘殺吧。
她似乎在剎那間想通:還是讓老將軍麻煩百出地活著吧,長在這張床上,一月長出五百元。她這樣決定著,用電鈴喚來了一大群醫生護士。一屋子白大褂掀著藥腥的風。
霜降告辭了。她覺得孩兒媽最後看她的樣子像人看一條懂得許多秘密的狗。霜降走出醫院,忽然意識到,她對程家老少三個男人有進一步理解時,都是當他們在病床上的時候。這是個宿命的巧合。
初春的太陽刷在她身上臉上。她不再是個農村少女,不再是個小保姆,不再是個女工和女學生。她什麼也不再是了。她的自由在初春的太陽裡顯得無邊無際又不三不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