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第4章 三 (1)
    霜降覺得自己有點兒奇怪:小趙走後,她沒去想過他,心裡卻常跑出那個人鬼參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飯碗,她會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麼。有時清晨起來上廁所,她見他窗裡有燈,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禿的頭,一講話就會神經質地伸張的瘦長腳丫時並不覺得十分嫌惡。當她經過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無一點活力生機地呆望窗外時,她會朝他笑笑,並以極小的手勢向他揮揮。他馬上會因這微小的交流活起來,手舞足蹈地跟她比畫,叫她上去。她拒絕,趕緊走開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經允許不准與四星見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隻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隻紙團滾出來,她裝沒看見。四星假咳嗽起來,她也裝沒聽見。緊接著,又一隻玻璃杯碎在她腳邊。

    「你要死……」霜降剛張口,四星突然掩上窗簾。看看四周,並沒有第三個人,霜降打開紙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跡:請再幫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頭,他窗簾合得嚴嚴。三五分鐘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聲開進院子。霜降從此明白:四星能夠從半里路開外識察他父親的逼近。

    程司令下了車,四處張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發現了霜降。

    「你過來一下。」老將軍招呼她。霜降小跑過去,同時感到自己的脊樑正牽著四星一雙眼睛。「好樣的,像個小女兵!怎麼沒見過你,新來的?」老將軍按上她的肩,捺捺她的頭,霜降弄不清他是記性壞還是眼力差。她回頭,見合住的窗簾開了條縫。「還習慣吧?」

    霜降點點頭。點得用力,使她腦袋逐漸脫離老頭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來都說不習慣北京!」程司令說著,喉嚨有些輕微漏氣,嗤嗤響。司機打開車後蓋,裡面裝了幾摞宣紙。「小女子,幫個手!」霜降與司機分別捧起那些紙,跟在老將軍後面。他步子看上去極健,實際並不快,兩個負重的人只得壓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們這兩個小年輕,路都走不快,還不如我這老漢!」

    「那自然,」司機馬上接茬兒:「您是全國老人網球賽冠軍嘛!要跑起來,您更得甩我們兩條馬路!」司機邊說邊跟霜降扮鬼臉,並示意她也說點什麼捧場話。霜降笑,加快點兒速度。司機耳語喝她:「別走快!你要想超過他,那你是想找倒霉了!」

    「吃胖點兒,小女子,啊?!」老頭說著,並未回頭。

    「啊。」霜降應道。

    「太瘦不好。現在的人都喜歡瘦,是不是?」老頭站下,以便能暢快地喘口氣。轉身,哈哈笑道:「看看這兩個年輕人,真是走不過我老頭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這回霜降應道。

    等老頭轉身,司機又嘀咕:「叫首長,別叫司令。一個小小軍分區司令也能叫司令。」

    進了書房,司機說起程司令的書法怎樣怎樣有名;全國多少多少大門面是他題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還不識一個大字——我家祖祖輩輩,沒一個識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馬上說:「信,首長。」

    「好熱。你們誰去拿點茶來喝喝。」程司令說。司機忙說他去。霜降瀏覽四壁的書、畫、字,程司令「吱呀」一聲坐進了一張籐沙發。一套籐沙發是霜降眼看著搬進來的,原先那套絲絨的在春秋冬三季用。書房中央鋪一塊普藍、銀色圖案的地毯,看去雖像民間家織印染花布,卻又那樣華貴。霜降腦子想痛了,也沒想出一句話來恭維老將軍的書法。因此她不敢轉身,一旦轉身,她就非說點什麼不可。老頭正等著呢。其實她看不出他的書法有什麼好。她想,若她是個什麼司令,手裡有槍有炮有權,即便不會寫字也會被人請了去題款。她家鄉有句話:田出稻還是稻出田。霜降還在想離開這裡的借口:去幼兒園接孩子?時間太早;回去掃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掃淨了。「怎麼樣啊?小女子,看來你對書法蠻感興趣。……」老頭說。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著頭皮湊趣兩句,側邊衛生間的門開了,一個穿短褲赤上身的青年出現了。「爸,您怎麼在這兒會客?」

    他發現霜降,又快又馬虎地哈一下腰:「對不起,不知是女賓。瞧我放肆的。」他拍拍自己赤裸的胸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壯勻稱的身板,抬頭,發現他竟十分俊氣,俊得她嚇一跳似的喉嚨猛一干。「歌舞團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電視劇組的。對吧,爸?」

    淮海是這家的老五,在這個或那個電視劇攝制組裡當製片。院裡一出現花枝招展的女郎,人們就嘀咕:「又是來找淮海的。」

    「你上這兒幹嗎來了?」老將軍問。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轉向霜降:「瞅你就眼熟,准在什麼挺噁心的電視劇裡見過你。」

    程司令拍拍籐椅扶手:「問你——上我這兒幹什麼來了?」

    「上廁所。」

    「什麼?混賬東西,這麼大院子就我這一個廁所你看得中?」

    「您真沒說錯——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這個廁所帶空調。像我這號人,平常不讀書,只靠上廁所那會兒長長知識,沒空調的廁所可太殘酷了。」他又轉向霜降:「別生氣,我說了電視劇的壞話。憑良心,你覺得那些玩意是不是挺噁心?一個女人前頭跑,一個男人後頭追,一條圍巾飄啊飄,再來個慢鏡頭——怎麼有這麼多、這麼屎的導演?……」

    霜降想,七八個小保姆聚在一塊看電視時,最看不夠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從來沒演過……」她解釋。

    「千萬別演!……」他做了個作揖狀。

    「你給我出去。」程司令壓低聲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給我馬上出去!」

    他雖然仍將臉朝著霜降喋喋不休,但兩腿已飛快向門口撤退。到了門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說。」

    「現在就說!」老頭一抬下巴。

    院裡人都摸準了老頭的脾氣:若有件事立刻想讓他知道,就賣關子:現在不能說,遲些再說;若有事想瞞他一陣,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馬上告訴您。

    「現在不能說。是關於錢……」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個眼色,輕輕做了做手勢,叫她留下。後來聽說,這家兒女總在父親有女客人來訪時跟他借錢或討錢。

    「爸,六嫂叫我還錢,我現在哪兒來的錢還?……」

    「沒錢還你當時倒敢借?雜種!」

    「這怨你了,爸。你非逼我進這倒霉的軍院。三年下來,人窮得直叮噹。我一說做生意,您就要槍斃我,我當然沒錢還賬!」

    「閉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錢?」

    「三千五百八十。要還的話,我有零沒整。」

    「三千五?!」老將軍揮揮手:「你給我滾,我沒那麼多錢給你擦屁股。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嗨,爸,你說六嫂那個著名大破鞋憑什麼管我要賬?」

    「你滾不滾?」

    「她口口聲聲說六哥要錢用。六哥蹲小號裡用什麼錢?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離婚前把自己揣成個錢櫃子!」他再次給霜降暗暗打手勢。「爸,您讓不讓我跟六哥談談,讓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醜惡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來。

    「爸,您聽見我說什麼了吧?說六哥,四星。剛回來那天我去看他,他整個變了樣……」

    「誰准許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監獄我也有權見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權出來放放風什麼的!連家人都不准見,也太不人道了。這樣住不到十年,他準死!您還不如現在就槍斃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變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張有十隻抽屜的巨型寫字檯。霜降見程大江的神色漸漸緊張起來,兩眼機警地跟蹤著父親的一舉一動。他中等個頭,方方肩膀,全身上下佈滿見稜角的肌肉。他甚至連鞋都沒穿,一雙腳的膚色與全身差異頗大。當他發現霜降那樣用心打量他,他翹起一隻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對於他的好感都在他預料中。似乎他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發的愛慕感到乏味;抑或由於太習慣這種優勢而變得疲憊。唯有這一種笑,能使人看到這家兄弟的同一血緣,雖同一種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玩世不恭;東旗的笑顯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間煙火,還像是她懷著滿腔高人一等的憐憫與寬容。而大江,當他同樣翹起一邊嘴角笑時,你只會感到他被寵累了;他對不出所料的寵愛所生發的逆反情緒,以及一個始終被寵愛包圍的人想衝殺出去,卻無法衝殺出去的絕望。對了,霜降一下找準了那感覺,大江的笑,就是一種絕望。剛進程家,霜降就常聽小保姆們議論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傭的童話。一個高等軍事學院的有少校軍銜的博士生;一個名將之後,最要緊的是他還是單身,似乎也沒有正經八百,稍長久的女朋友。

    霜降臉頓時發燒,被心裡一點癡心妄想嚇的。

    父親不發一言,猛地拉開一隻抽屜,尋找什麼。大江越發緊張,身體重心完全移到一條腿上。那姿勢給人的感覺是,只要一觸他,他就會彈射出去。後來霜降知道,大江是唯一敢激怒父親,也是唯一能從父親盛怒下逃脫的人。他還有個本事是,無論父親與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親心目中維持最得寵的地位。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名字。」他對霜降道,同時仍全力警誡父親。

    「霜降。」

    「雙將?好傢伙,我們家一個將就夠我們受了!」他似恭維似挑釁,朝父親齜齜嘴。

    「霜降是個節氣。」她答。臉上的紅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縮下頦,讓眼睛從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時就那樣瞅他。

    父親沉默得像鐵,手捺在什麼東西上。

    「你還不滾?」老頭聲音竟十分地柔。

    「那錢呢?爸,您要不給錢,六嫂再來,我就叫門口警衛押她出去!……」

    一聲金屬撞擊,霜降驚得喝一口風。程司令嘴抿得不見了嘴唇:一把手槍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頭,大江早沒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聲對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著離開那間書房。

    樓梯口,大江坐在樓梯扶欄上,見了霜降他順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會被馬上轟出來。你當他不敢開槍?他年輕時,好些人險些被他斃掉。要不是我腿快反應快,他早斃過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槍?」霜降問。

    「你當那是玩具?老爺子要是玩原子彈,那也準是真原子彈!」他笑了。他這樣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撐得唇很飽滿。

    關於老將軍的過去,有許多不分褒貶的傳奇。將軍二十歲已做了營長,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彈,引起壞疽,當時最簡單的辦法是截肢。他已高燒得昏迷,卻在軍醫向他下鋸子時拔出槍,嚷嚷誰敢斷他腿他就斷誰的命。大軍進城後,他便裝徒步,檢查軍風紀。見一位中級軍官坐了輛人力車,很適宜悠然的樣子。軍規制止軍人著軍服乘人力車,將軍大喝,讓他滾下來。軍官見他不過糟老頭一個,連腔都懶得搭。將軍那回真開了火。至於他何故槍擊他器重的那個大學生秘書,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妻子生出活脫脫的小秘書來。當那位秘書被辭退調任時,走進程司令書房,準備繳出全部保險櫃鑰匙。緊張和愧疚使他忘記了將軍的規誡:無論誰從背後接近他都必須在五尺開外立定,同時嘹亮地喊出一聲:「報告!」若否,將軍便有理由朝身後開槍,當刺客處置。因此秘書挨了顆槍子。被打斷肋骨,引起脾臟出血的秘書替將軍證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走火事件。

    大江從樓梯扶欄上跳下來,問霜降:「老爺子是不是在教你書法?他有好幾個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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