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第12章  (2)
    半晌他抬起頭來,臉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天堂的門大開,耶穌苦口婆心,卻沒有幾個人願意進去。所以佛祖不講道,只拈花微笑不語。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我們不知道的,也是我們不能理解的,但是,卻是確確實實存在的。打個比方:這兒是一支鉛筆,而這是一張信紙。你們相信不相信信紙能砍斷鉛筆?」

    人群都伸長了脖子,都說不可能。

    於是趙總隨便找了個老太太上台,先要她檢驗鉛筆,再傳著讓觀眾也看一遍。然後,讓老太太雙手握住鉛筆,自己在兩步外站定,擺好馬步,凝神屏息,用手中的信紙朝鉛筆砍去。第一下鉛筆沒斷,第二下鉛筆卻在軟軟薄薄的信紙下「啪」的一聲折斷了。趙總在一片驚歎聲中扔下信紙,又點上香煙:「大家想一想這是什麼道理?如果信紙能砍斷鉛筆,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姓周的副總上台:「趙總先休息一下,您的精神頭兒是我們勝利的保證。下面要請我們公司的員工談談來公司工作的感想。」

    那群西裝男互相忸怩一陣,一個挨一個上得台來,大部分是口拙舌笨,但不妨礙他們把趙總說得如再生父母,把公司說得天花亂墜。有幾個還涕淚四下,說以前過的都不是人的日子,直到遇上趙總才算是踏上了康莊大道,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

    散會之時買公司股份的桌子前擠滿了人,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太婆們一個勁地往前擠:「我買兩個。」好像是菜場搶購新鮮豬頭那樣。趙總笑瞇瞇地拍拍這個肩膀,跟那個開句玩笑,耐心地回答老頭老太們激動不已的詢問。

    臧建明說:「老大,怎麼樣?我說得不錯吧。」我沒作聲。臧建明說:「來來來,我給你介紹個朋友,他參加了一陣子了,讓他來跟你談談。」說著把我引到一個頭髮花白的廣東男人面前。男人姓李,握手時手掌粗糙無比,雖然西裝筆挺,但牙齒暗黃,髮型如鄉村幹部,指甲裡的污垢黑黑的,根本就是個粗胚子。他倒也不在乎這點,說原來是做裝修的,累死累活不說,碰到刁難的主顧根本賺不了幾個錢,到美國三年了,現在還住在人家的地下室裡。趙總向他保證過,在公司好好幹,不出一年,他可以買下自己的房子。

    我問道:「你在公司做些什麼具體工作?」

    姓李的說主要是動員人購買公司的股份,可以抽百分之十的提成。至於操作電腦,指數買賣,都是趙總的事。

    我說你去哪兒找人來買公司的股份?不是小錢啊,一萬六千美金一股呢。

    「親戚朋友唄,也不是那麼困難,誰會給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利息啊!有時幾家人湊湊買上一股,總比放在銀行好。」

    「可是安全嗎?」

    姓李的橫了我一眼,好像怪我怎麼這麼不開竅:「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財在險中求』?就是有個金元寶在你腳前,你老兄去撿還怕閃了腰吧。」

    才剛穿了兩天西裝的農民,領帶都打得像根鹹菜似的,有了幾個錢口氣就橫了起來。你以為你是誰?老子大把數鈔票時,你還在鄉下田埂裡捉泥鰍吧?鄉巴佬一個。

    臧建明見我臉色暗下來,連忙把那人引開,回來時帶了進門時見過的女人:「陶致小姐,我的上海老鄉,這位是我大哥。」

    「桃子?」

    「是陶致,陶淵明的陶,精緻的致。」

    那女人大概二十七八歲,個子高挑,皮膚雪白,一頭披肩發自然蓬鬆。穿著辦公室的套裝,腰細細的。她伸出手來跟我相握,浮起一個明媚的笑容,我卻從她眼睛裡看出這是個厲害的女人。

    她的聲音裡有一種自自然然的嗲勁兒:「叫我桃子也錯不到哪去,建明啊,你說是大哥,我還以為是七老八十,原來是這麼精幹的一個小伙子啊。」

    臧建明臉上不自然起來:「哎,陶致,我才三十不到,我大哥怎麼會是個老頭子呢?」

    陶致卻不搭理他,一聲「大哥」叫得清脆:「大哥,你看我們的公司不錯吧。」

    我一向自認對女人的定力很高,但被陶致的一聲「大哥」叫得昏了頭,這女人的聲音甜美,有種自來熟的親熱,不著痕跡的撒嬌。這聲音充滿自信,男人無論如何不會拒絕這聲音提出的任何要求,是不忍拒絕,無論這要求是怎麼的不合理。

    心旌神搖了幾秒鐘,我鎮定下來,點火抽煙,順帶噴了一口煙在桃子的臉上。她只是伸手拂了一下,臉上明媚討喜的表情沒有變,我說對不起啊,我們老大粗都抽煙。

    桃子說:「我也慣了,趙總一天要抽二三包煙,電腦室裡總是煙霧騰騰,晚上回家洗澡,自己都聞得到頭髮上的煙味。抽煙也有好處,抽煙的人比較放鬆。哎,大哥你參加我們的公司吧。」

    你看,一步接一步,這女人是急轉彎的行家裡手,聊天間不著意地就把話題轉入要害處了。前一刻還在隨意地家常閒話,突然把個重大的經濟決定推到你的面前,要你馬上作出反應,你一個不留神,或者隨口說出敷衍的話,這個女人自有辦法讓你把唾沫嚥下去。

    我把煙灰抖在地毯上:「陶小姐,你看我是那種穿西裝、挾皮包,憑三寸不爛之舌吃飯的料嗎?我連ABCD都認不全,又沒見過世面,整個一又笨又呆的鄉下人,我自己還掂得清份量,何必到你們這麼高檔的公司來出醜呢?」

    桃子笑瞇瞇地看著我:「大哥客氣了,你見多識廣,肯定是看不上我們小公司,建明一直說大哥是辦大事的。那麼,大哥不反對小臧到我們公司來發展吧。」

    我說:「這倒奇了,慢說小臧不是我親兄弟,就是親兄弟的話,他選擇職業也沒有要我批准的道理啊。」

    「小臧他很尊重你,說大事都你當家。」

    「他娶媳婦我給他當家。」我開了句玩笑。

    桃子的臉竟然紅了一下,不過又很快地恢復平靜,打趣道:「臧建明一表人才,肯定眼光也高。大哥你得多費心思啊。」

    回來的路上我對臧建明說:「那個叫桃子的上海妞兒好像對你很有好感。」

    臧建明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你說什麼?沒那事,她是那個******手下的第一紅人,天天出雙入對的,你看她挎的那個名牌皮包,就是******送的,值上千美金呢。」

    「******身高不過五尺,頭又禿成那樣,桃子會看上他?」

    「嘿,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征服女人的第一利器就是鈔票,******有的是錢,銀彈攻勢下女人沒有不昏頭的。就是像桃子這樣冰雪聰明的女人也免不了。」

    「難說。女人是喂不夠的,有了錢,又想貌;有了貌,又想情。我觀察她看你的目光不一樣……」

    臧建明「哈哈」笑了一聲:「老大,你知道我,我對女人是有免疫力的,她看她的,跟我渾身不搭界。」

    「關公還走麥城呢,話別講過頭。我問你,關於我們你跟她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

    「那她怎麼說大事由我當家?」

    「唉,老大,這是人家的客氣話,你還認了真?這女人的嘴巴有一套,把誰都能哄得團團轉,公司裡的業績屬第一塊牌子。哎,老大,我說,你該不是不相信我吧?」

    「這兒就我們兩人,我不相信你相信誰去。只是事關重大,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女人太精明了,如果她覺出什麼蛛絲馬跡,對我們來說就是性命交關的婁子。」

    「老大,你放心。我嘴緊得很。」

    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臧建明突然問道:「歪嘴他們有消息嗎?」

    「蛇頭說一個禮拜前從海參崴出發,再快坐船也得三四個禮拜才到加拿大海岸,希望下個月大家能聚頭吧。老天保佑。」

    「坐船很辛苦。我從上海坐船到青島,一天二夜黃水都吐了出來。這趟歪嘴他們夠受的。」

    我點點頭:「沒辦法的事,沒來過美國的人都說這裡是天堂,不管吃多大的苦都要來。」

    臧建明牢騷來了:「美國又怎麼了?自由國家,燈紅酒綠,不錯,對我們這種沒身份的黑市居民來說,唯一的自由是做個賤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香港深圳,哪裡混不下去?」

    「但是,現在沒有退路囉。大陸這塊地方今生今世大概回不去了。」

    「怕什麼,老大,美國是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國家,有了錢,請律師辦個身份,連帶名字也改了,如果有個生意和大陸做做貿易的話,再回去就是愛國華僑。縣長市長搶著跟你勾肩搭背拍合照呢。」

    「想得美,我們是做生意的料嗎?」

    「只要有本錢,為什麼不能?老大,你不相信?」

    我搖頭道:「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現在坐吃山空,潘頭那兒的費用一付,銀行裡沒幾個錢了。」

    臧建明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我壓低聲音道:「老大,那筆錢我能否先用一下?」

    我瞪起眼說:「你送到賭場去的錢還不夠?」

    臧建明一付痛心疾首的表情:「老大,你總是帶有色眼鏡看我,我哪是要拿去賭。我是用作正事,參加東海公司。」

    我糊塗了:「加入公司還要付錢?」

    臧建明道:「不是這樣說,但公司規定每個禮拜必須做成一單生意,也就是說必須說服一個顧客購買公司的股份。像我們這種初來乍到的,一個人也不認識,到哪兒兜攬生意?我認識很多人,都是先買了股份進了公司,才能繼續尋找客人。」

    我一下子心中雪亮,兜了半天才到點子上:花錢買工做。這種工作不要也罷。

    臧建明還在囉嗦:「老大,我給你算筆賬:公司股份一萬六一股,先付百分之十佣金,三十天後再發放百分之十的股息,三千二百美金就回來了。那時你提錢走人,三千二百美金就是白賺的,放著這麼好的機會……」

    我堅決地搖頭:「那筆錢是緊急備用基金,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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