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白臉哪經過這種場面,驚恐地看著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會瑟瑟發抖,像個稻草人似的任人擺佈。我們把他褲子褪下,欒軍用準備好的針筒,把嗎啡打進他的股大肌。當過偵察兵的人都知道:適量的嗎啡使人看來就像喝醉了酒,臉色潮紅,眼光散亂,行動由人左右。欒軍甚至先在自己身上試過,分寸拿捏得恰如其分。
我們架著小白臉出來時,臧建明正站在那個女郎前面,用身子遮住她的視線。所以我們架著她男朋友出門時,她眼睛都沒朝這兒瞟一下。而臧建明正口若懸河地用英語跟她談論陳凱歌導演、張國榮演出的「霸王別姬」。
上了出租車之後,我對司機說:「看我這兄弟醉成這樣,一點也不知道老人在家裡著急。」那個乾瘦的廣東佬也不回頭,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喝醉了好,最好是一醉不醒,香港本就是個醉生夢死之地。」我笑笑,這司機倒是個靈醒之人。一路無話,到了沙田,我塞了五百港幣在司機手裡:「師傅你是個明白人,不該說的別亂說。你這把年紀應該懂得:成也一張嘴,敗也一張嘴。」
我們在沙田只待了兩個小時,等臧建明一回來,我們把肉票塞進一輛租來的車裡,由欒軍駕車去青山那兒的房子,那地段更偏僻,人煙稀少,是用來藏匿肉票的理想地點。
按照計劃,綁架一旦得手,歪嘴連夜回到深圳,用五百塊錢在銀行開個活期戶頭,然後打電話把賬號告訴我們。
臧建明早晚兩次把所有的報紙都買回來,我們讀得很仔細,在一句一字中分析警察對這件案子的掌握程度。到目前為止,只有《明報》在社會新聞版裡提到某某大戶人家的家人失蹤,只是很小的一條,登在第二版的底部,不注意就翻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歪嘴來電話說戶頭已經開好。我和臧建明出門給肉票家裡打電話,電話接通之後,臧建明用純正的廣東話說:「不要打聽我們是誰,只通知你們一下,你家少爺在我這兒作客,到時我們會送他回來。不要與警方有任何瓜葛,如果報警,一切後果由你們自負。」
「聽好了,你家少爺欠了別人錢。如果你們想要他回來的話,準備一千萬港幣,盡快打進這個戶頭裡,收到錢之後少爺就可以回家了。怎麼欠的?還是讓他自己回來給你們解釋吧。人?當然好好的。一根汗毛也沒少。」
雖然香港商店裡的本地電話是免費的,任何行人走進去跟店家打個招呼就可以用;但我們用的是投幣電話,每次不超過一分鐘,我們為了打這個電話特地乘船過海去九龍,每個電話只用一次,這樣警方絕對追蹤不到我們的行跡。
我們等了一夜,第二天又打了個電話過去,對方哭窮說只是一般人家,實在拿不出這麼多錢來。臧建明說好啊,沒問題,有個朋友急需換腎,沒錢沒關係,就拿你兒子的腎去抵債好了。這一記殺手鑭馬上起了作用,對方一口一個好商量。臧說換腎是等不得的。對方說可以先籌二百萬。臧建明看看我,我搖搖頭,豎起一個巴掌,五百萬。
肉票家屬還是糾纏不清,千萬富豪聲淚俱下地把自己說得連出租車司機還不如。哈哈,這種時候還想存僥倖心理?你不想想香港六百多萬人,為什麼單單挑你下手?
我從臧建明手中奪過話筒:「放明白點,你以為是在菜場買菜,由你討價還價?五百萬,一分也不能少。明天早上十點鐘,如果我們還收不到款,『啪』地一聲,那你家就準備收屍吧,不用我多解釋了吧!」
回來的路上臧建明對我說:「老大,二百萬已經不錯了,香港人喜歡露富,一個人號稱千萬身家,並不是說一捆捆的鈔票就在手邊,真要拿二百萬現款出來的人家沒有幾個。」
「你是什麼意思?」
臧建明眼睛躲閃著:「我怕大伙白忙一場。」
是的,開價一千萬,其實能有個二百萬到手已經夠滿足了,二百萬港幣,在大陸那是筆天文數字,夠吃幾輩子了。不過,既然已經冒了險,髒了手,何不賭一把?我相信直感,我的直感是對方會拿出五百萬來,已經到這份上了,再咬一咬牙就是翻倍的利潤。
但是話說回來,我們耗不起,綁架這種事情拖得越久越接近失敗。你看看,才兩天不到,我們三人的眼睛裡都佈滿血絲,滿地都是吃一半扔一半的飯盒,煙抽得像三座煙囪似的,手一摸頭髮嚓嚓地閃靜電,上廁所還沒抖乾淨就趕緊拉上拉鏈。晚上不敢睡覺,三人輪流睡,但睡下也得睜只眼。走在路上,看見一個老頭子也怕是警察的盯梢,有人不經意地瞥我們一眼,手馬上伸進懷裡摸槍。時間一久,壓力大得叫人吃不消。
第三天夜裡是作案以來最漫長,最不安的一夜。我一直在擔心歪嘴那頭,說不定香港警方已經通知大陸,監視那個戶頭,在歪嘴去查詢之時就把他拿下,再嚴刑逼供。我是信得過歪嘴的,但人在酷刑之下什麼也保證不了;也許,警察已經發現我們的藏身之地,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我們鬆懈之時,發動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我吩咐大家不許脫衣睡覺,打盹也槍不離身,因為警方介入的話,他們最可能在這個時刻採取行動。雖然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到肉票家屬已經報警的跡象。但是,決不可小看香港警察,英國鬼子正而八經訓練出來的,反綁架、跟蹤、監聽都有一套。如果被堵在這裡,打起來,我們這三支手槍能派上多少用處?周潤發的電影看多了,皇家牢飯可不是好吃的。
說到肉票,我們二十四小時看著他,這公子哥兒不怎麼吃東西,我們買回的盒飯碰都不碰,只要求喝水,還得是瓶裝的純淨水。都什麼時候了,還耍少爺脾氣。有一次乘欒軍上廁所,他踩上床,打開離地一人多高的窗子,一條腿已經跨出去了,被趕回房的欒軍一把揪下來,一個大耳刮子甩過去,馬上尿了褲子。我們警告他:再敢逃跑的話,格殺勿論。
我們在等歪嘴的電話。原本說好款子到賬之後,馬上打電話到房子附近一個電話亭,一清早我們三人就去輪流守候,十點鐘是我給肉票家最後的時限,結果等到十一點還沒有電話。欒軍回來時,我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我讓欒軍在房間裡守候,我與臧建明到走廊上,兩人蹲在地上抽煙。
「三天了。」我說:「不能再等了。」
臧建明沒說話。
「你去做下準備,中午之前撤。」
「老大,你準備把肉票怎麼辦?」臧建明問道。
「你說呢?」
臧建明躊躇了一陣:「傷腦筋,留下是個活口,殺了又於事無補。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我手托腦門,說:「讓我想一想,你先進去換小欒,讓他把車開出來準備一下。」
連抽了兩支煙,我還是做不了決定。走進房裡,肉票坐在床邊,臧建明在一邊守著,我使了個眼色,朝外面一努嘴,臧建明如釋重負地逃了出去。
我慢慢地走近肉票,咳了一聲,年輕人低著頭不敢看我,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幾天關押下來,原本瀟灑的髮型亂得像個雞窩,身上的高級襯衫皺成一團,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鏈子,垂著一個金質的十字架,幾天沒洗澡,汗餿味,加上他幾次尿褲子,身上發出一股腥臊臭氣。他多大?二十一?二十二?細皮嫩肉的,從小被捧在手心裡長大,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讀洋書,開跑車,吊女孩膀子,享盡了福,沒幹過一天的活。憑什麼?就憑他命好生在富貴人家?有幾個臭錢?老子今天就不信這個邪。
你家人既然不肯出錢,那就怪不得我們了。我拔出槍來,旋上消音器。
年輕人抬起頭來,用廣東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先生,你是不是要殺我?」
我點了點頭:「不錯,你家人不肯為你出錢。」
「不會的。」年輕人語無倫次地說道:「我家人一定會想辦法籌錢,求求你再等一段時間……」
我心中一動,也許我們可以再等半天,隨即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六點之後羅湖海關關閉,再等上半天就得在香港多待一天,一天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們幾個人的神經已經繃到極限,我不願意冒這個險,俗話說:上一分鐘還走得脫,下一分鐘呆木樁。
年輕人看到我不為所動,啜泣起來。臧建明聽到響動進來看了一下,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結果還是沒說出來,轉過身走到門外去。
年輕人要我給他點時間做禱告,我點頭容許了。他背對著我跪下,兩手擱在床沿上,一面抽泣一面喃喃自語。我輕步過去,乘他低頭念誦之際,對著他的後頸窩摳下扳機。以前的老兵講過,打這地方人的痛苦最少,走得最快。血還是噴了出來,房間裡湧滿了腥鹹的氣味,我隨手撿起一個枕頭摀住;過了一陣,確定人已經死了,扯下脖子上的項鏈,再把屍體和帶血的床單、枕頭一塊兒塞到床底下。
我清除了房子裡所有的痕跡,和臧建明走去汽車停泊處。他顯然受了驚,手發抖,點了幾次煙都點不著。我的心情也糟透了,第一次自己出來干就失敗。就在我們準備彎身坐入車裡時,我好像聽見有電話鈴聲響,電話亭就在半個街口之外,可能嗎?我心裡咯登一下,不及細想就拔腳狂奔,到了電話亭外鈴聲戛然而止。我喘著大氣死盯著那部電話,心怦怦地跳,與香港街頭任何地方的電話一樣,塑料的殼子,鍍鉻的面子,淡黃色的機體。現在它靜靜地一聲不響,我不甘心地把話筒提起來放到耳邊,嗡地一陣撥號音,電話沒壞。
剛才我確實聽到了鈴聲嗎?還是我的幻覺?也許,幾天幾夜沒好睡,腦子裡總盼著歪嘴打電話過來,以致耳朵也產生了幻聽。就在我扔下香煙轉身離去之時,鈴聲像發瘋似的響了起來,我嚇了一大跳,手已經自動地拿起了話筒,只聽得歪嘴的聲音說:「老大?我們成了……」
歪嘴還說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心裡雀躍不已,五百萬啊!我盡量控制住自己想要仰天長嘯的衝動,走回車子,門一開,兩人的眼睛都盯住我,我簡單地說:「趕快走,我們現在是有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