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第17章
    因為向華的事,方寧不停地跟大家說話,不停地重複著內容一樣的話,關於向華的病,向華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身體狀況怎麼樣了,等等。但是,聽眾們對方寧所說的內容似乎無動於衷,也沒有多少人爽快地掏出錢包來。

    方寧的嗓子都說得啞了。因為嗓子沙啞,方寧只好不出去採訪,把所有的外出機會都讓給更年輕的記者,自己靜靜地坐在電腦前畫版。方寧懶懶的不想做什麼事。

    兩天過去了,方寧把椅子都坐矮了一截,也才收到1300元善款。這些錢全部都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高大偉500,趙勇200,兩名因為文化低而仰慕氣質高雅的方寧的保安每人捐了50元,200元是方寧身先士卒的證明,最後那幾百元,則是平時跟方寧關係好的同事。

    捐款這麼少令方寧有種失敗感。

    趙勇那200元,讓方寧意外地感動了挺長時間。

    第三天,方寧決定主動出擊。

    方寧從來就不是社會活動家,她的出擊用的是最直接、最笨拙方法,無非是去到人家跟前,繼續宣讀那分倡議書。

    星期五,方寧的手上有了三千多塊錢。報社裡有三百多人,平均下來,每人平均捐了10塊錢左右。三千多聽起來不算太少,但平均攤到每個人頭上,則是一個讓人沮喪的數字。方寧的情緒又低落了,明白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午飯的時候,疲憊的方寧萎靡不振地去到飯堂,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她害怕地看到不少同事望向自己的表情是凝滯不動的。並不堅強的方寧下意識咬咬牙,沉默著去打飯,再找張無人的桌坐下來,味同嚼蠟地吞嚥著。

    「嗨,美女,怎麼這麼孤單?」高大偉端著托盤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來。本就有關於他們的流言蜚語……「我把大家都弄怕了。」方寧小聲說。

    高大偉說:「不經風雨,哪來彩虹?」

    16

    又是星期一,剛回去上班,方寧就接到任務,去鎮上去採訪一個夜總會的老闆,說這是為了配合硬廣告而做的一系列軟廣告之一。有同事悄悄告訴方寧,這個老闆,跟禿頭副社長私交甚好,據說夜總會以俱樂部的名義在報紙做的廣告,就是看在副社長的面子上的。但是,方寧是民生版的,難道夜總會也屬「民生」?而且,讓一個女記者去夜總會那種地方,是不是真的合適呢?

    方寧惱火,她高估禿頭了,不應該實打實地告訴他,她手上的「證據」其實是假的。她想,如果自己的手上,真的有禿頭的證據就好了,他肯定不敢隨便亂來。本來,方寧跟禿頭達成了口頭協議,她把手上的「證據」消毀,從此就跟禿頭這個手握大權的副社長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現在看來,算是落入禿頭秋後算賬的圈套了。

    方寧看了看手上的「鳳舞九天」俱樂部的資料頭就暈,上面寫著「世界性的、成熟性的、民族性的」娛樂。方寧有種摸不著頭腦的暈眩。從鳳山市到那個小鎮去需要坐一個小時的班車,一般沒有私家車的小市民,誰會到那個地方去燒錢?這樣的採訪,自己又將如何去定位?又該從哪個角度來寫這種王八蛋軟文章?難保沒有讀者投訴——有人投訴了,背黑鍋的九成是執筆者;假若應付一下,對方又是領導的朋友。所以方寧覺得自己惟一能做的是不接受這個工作。

    方寧在網上寫了請假條後,發短信給高大偉,請他批一下,因為她馬上就要到醫院去看病,再不去就來不及了。然後,方寧跟主管的副主任說要到醫院去看病,關於工作,包括那偉大的夜總會的工作,沒有辦法完成了。副主任平時亦與方寧私交甚好,他提醒方寧,請兩天的假是沒有用的,第三天回來上班,她未完成的工作,全部的工作,會躺在她的辦公桌上。這倒是提醒了方寧,要逃避,一兩天是不夠的,便笑著說:「我不病則矣,一病則是大病,沒個把兩個星期是好不了的。」

    正想離開時,有人喊方寧聽電話。是個女人打來的,她告訴方寧,她跟丈夫前幾年被國營廠下了崗,左湊右借,買了輛出租車來開,夫妻兩個,兩班倒,夜裡這個開,白天那個開。方寧聽得有些糊塗,便說這樣挺好的啊,那你們收入挺高吧?女人感覺到方寧的語氣稍欠嚴肅,生氣地說:「你們做記者的,打政府工的人,只會高高在上在坐在那裡看我們出死力氣掙辛苦錢,還說風涼話……」方寧向周圍看了一下,自己果然是站著說話的,便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女人說,她打電話來是想向方寧請教一下,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目前這種尷尬的局面,因為她都快想不起自己的丈夫長什麼樣子了。這女人嘮嘮叨叨地說著的時候,方寧的手機響了,禿頭副社長讓方寧到他那裡去一下,方寧沒好氣地對著手機和話筒喊:「我沒空,我要到醫院去看病!」喊完,掐斷了那讓她煩惱不安的死禿頭的電話。開出租車的女人在電話裡關切地問:「方記者,你生病了嗎?」方寧說:「沒事,你繼續說吧——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呢?」女人說:「我想問你,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我們家那張床,從白天到黑夜,都有人睡在上面,不過永遠都只有一個人睡在那上面……」

    方寧不知從身體哪個地方冒出了一大團無名火來,說:「我的頭很痛——對不起,我真的很不舒服——要不然這樣吧,你來報社做記者,我去給你們家開出租車,這樣你跟你老公就可以睡在一個床上了!」說罷摔電話而去。

    在捐款行動中表現良好的趙勇,身穿粉紅襯衫黑色牛仔褲的趙勇,關切地給方寧倒了杯水追上來真誠地問:「方姐,你哪裡不舒服了?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

    「我月經不調。我不用你送。」嚷罷,方寧也被自己嚇得以手掩嘴,臉部滾燙著不知道怎麼給自己找台階下。眾人哄的一聲把趙勇笑得面紅耳赤。接著,他對方寧說:「方姐,你喝口水,順順氣——那我就不送你過去了,你親自去——哦。」這些天來,趙勇像吃錯了藥似的好脾氣。

    伸手不打笑臉人,方寧縱是火氣再大,也發作不出來了,歎口氣,轉身而去。

    走出大街,方寧漫無目的又匆匆忙忙地瞎走。好不容易才把內心那團邪火壓下去,賭氣一樣給自己買了一瓶凍得快要結冰的可樂,像個狂野的女出租車司機一樣牛飲起來。

    方寧打電話給宋飛,想讓他跟在醫院做主治醫師的同學打聲招呼,她一會要到他那裡去開病假條。話到嘴邊了,卻換成了:「宋律師,今晚我們去吃西餐好嗎?」

    宋飛被方寧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有些迷惘。這麼主動的浪漫,不是方寧的風格。宋飛擔心地問:「親愛的,你沒受什麼刺激吧?」

    方寧道:「你真是一塊木頭——等下我去醫院找你同學,你給我他的電話吧——去找他是因為了向華,不是為我自己。」

    宋飛緩了緩才說:「方寧,我知道你很善良,很想幫這個叫何向華的女孩,但是,你考慮過沒有,你是一名記者,不是她的母親,我建議你對她的事適可而止。你何苦把自己弄得這麼辛苦?再說了,你這樣做,你們報社的領導也不會領你的情,更不會因此而長你的工資。你能告訴我,你從中得到什麼?」

    方寧歎了口氣道:「宋律師,我知道我這樣做有些傻,但這事既然已經開了頭,就繼續幫下去吧。我保證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再也不會這樣了。這是最後一次。」

    宋飛說:「你這話不可信,我太瞭解你。讀書人不應該干預現實,而應致力於建構理論這句名言,方大記者,你應該知道的吧?方寧,你聽我說,你這樣做,做得累死了,能救的——如果她真有這麼好的運氣能活下來的話——也只是一個人……」

    方寧聽到丈夫這樣說,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委屈告訴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了。她打斷了丈夫的話說:「我這一次是來真的,老宋,等向華這事結束以後,我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裡,全心全意地來疼你和你的兒子。」

    宋飛說:「如果食言,你就是小狗。」

    醫生給方寧開了一星期的假條,病因是失眠、偏頭痛。

    既然去到醫院,方寧就一定要去探望一下向華的。走在醫院漫長的走廊裡,兩側病房裡骨瘦如柴的血液科的病人們,時不時給方寧投來可有可無的一瞥。

    很意外地,方寧在向華的病房裡遇到了她的姐姐何向芳。

    剛見到方寧,錢強生喜滋滋地說骨髓有化驗結果了,向芳的骨髓可以移植給向華。

    這個好消息讓方寧吃驚,也有些恐懼,更多的是奇怪。自己分明是剛剛才知道向華姐妹倆的化驗結果的,怎麼在前幾天已經在報社裡大肆宣傳,而且說得言之鑿鑿,像早已經知道了一樣?方寧暗叫一聲好險。接著悄悄而愉快地在心裡調侃自己,看來我得的不是偏頭痛,而是精神分裂症。

    向華還沒有開口說話,向芳便苦著臉跟方寧哭窮。方寧雖然知道,雖然與向華有關的宣傳搞得有聲有色,鳳山市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不同程度上作了報道,但真正的募捐活動,在郝大姐正式牽頭之下,才開始不久。問題是,這個郝大姐,並不是個十分可靠的人。方寧很想把自己的擔憂跟向華說一說,提醒她在跟郝大姐來往時,多留個心眼,但轉念一想,郝大姐在向華和她的家人心裡,毫無疑問是根英雄式的救命稻草,自己選擇在這樣的時候來說郝大姐的不是,會不會有枉作小人之嫌?

    說了會閒話,方寧才如夢初醒一樣拿出報社同事捐的那幾千元來給向華。

    連把錢給向華這麼正經的事都差點想不起來,令方寧對自己的身體的懷疑更添了幾分,內心的疑惑和恐懼也增添了不少。其實,方寧一直都擔心自己的身體哪裡出了問題,一直都想做個全面的檢查,但又欠缺勇氣。

    向華他們自然又是千恩萬謝、歡天喜地。

    向華的臉色很不好,有氣無力地側臥在床上。自那天參加完車站的捐款活動後,她就一直發燒、噁心,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會嘔吐。方寧看到向華歪歪扭扭地躺在那裡,問她為什麼不讓自己躺得舒服些。向華用沙啞的嗓子告訴方寧,這樣是最舒服的,骨穿和麻醉後,仰躺著很痛。

    啤酒義賣讓向華的戶口多了三萬多元,加上格蘭仕阿德幫她募捐的兩萬多,還有無數熱心人士你三百我五百地湊起來的錢,滿打滿算,也差不多有十萬元了——這十萬——大多已經花掉了——這是一個燒錢的病。其實方寧心裡也清楚,向華還有最多不超過三萬元。三萬元,與骨髓移植手術需要的費用,距離太大了,方寧幾乎沒有勇氣跟向華討論這個問題,怕引起她的傷感。越是貧窮的人,越需要用錢的人,越容易被錢刺激。

    向華卻很樂觀,拍拍方寧的手背以示安慰。

    方寧還是不喜歡向華的姐姐何向芳,在妹妹病成這個樣子的時候,還苦著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的女兒都比她成熟懂事。

    「方姐,我剛才跟姐姐講了,如果我到了那天了,沒有辦法自己走回老家去了,就讓姐姐把我燒了帶回去。」

    方寧無言。

    向華用舌頭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唇又說:「剛才醫院食堂的大師傅來看我,說以後我的飯菜他包了。」

    向芳終於也露出了一點笑臉來,她用討好的語氣對方寧說:「其實說起來,我妹妹還算是個有福氣的人,這麼多人關心她,這麼多人對她好。剛才那師傅還說,不單單向華吃飯免費,連在這裡陪她的人都是免費的。向華的飯菜他們會專門給她開小灶。」「師傅把以前向華吃飯記下的賬也一筆勾銷了。」錢強生補充說。

    方寧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在這裡呆不下去了。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天來,自己這麼容易悲傷,為什麼總是有那種落淚的衝動。難道那淚水,非要在眾人面前滴下來,自己的心才能暢快一些嗎?

    雖然何向芳對妹妹的病抱有「敬而遠之」的嫌疑,但在向華的心裡,在遠離家鄉的這個城市,姐姐永遠是她最近的親人。正如向華剛才所言,如果她到了火化的那一天,將她的骨灰帶回家鄉的,是她的姐姐何向芳。

    錢強生看到說方寧臉色不是很好,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

    方寧笑道:「你不說我倒是忘了,我頭痛,到醫院來檢查一下,開張病假條,順便來看看你們。」

    方寧說沒什麼,老毛病,說還要把假條送回報社,就要告辭。但錢強生的一句話,又把方寧留住了。他說:「郝大姐剛才來過,拿了一份報紙來,還給向華拿了些藥來。」

    是方寧他們的報紙。上面赫然寫著一個鮮紅的大標題:郝大姐,鐵肩挑慈善。副標題是:大善人郝大姐和她的愛心小屋。

    方寧心裡冷笑,臉上卻微笑著說:「不錯的,越來越多人關注你這個事情了,所以向芳姐姐,你也不要太擔心錢了,麵包會有的。」

    倒是那兩盒寫滿了英文的藥,讓方寧有些不安。她提醒向華,吃什麼藥,最好請教一下醫生。

    向芳說:「郝大姐說這個藥很好的,是國外著名的抗癌保健藥,要九百多元一盒呢。」

    「九百多?這麼貴!」方寧說。

    錢強生猶豫不決地說:「郝大姐說這是她送給向華的,不用擔心錢——她總是說,錢的事包在她的身上。」

    向華撇撇嘴說:「她上次送的那兩盒我還沒有吃。我問過醫生,醫生說他也沒見過這種藥,不知道效果怎麼樣。」

    方寧便說:「我覺得向華你還是多跟你的主治醫生溝通的——是藥三分毒。」

    呆了一會,方寧實在坐不住了,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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