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鷹嶺了。
黑色轎車在彎彎曲曲的泥沙路上顛簸。周邊是蔥綠的青山秀水,偶爾可見一兩處竹林人家。茅草叢中,清溪和石板小路時隱時現。
這條路,幾個月前寇天龍走過,當時坐在車上的還有紫菁和貝軍。如今,他獨自駕車而來。說實話,在沐州他算是比較注意自身形象的領導,平時極少私自駕車外出。現在無所謂了,況且,也是最後一次。
轎車在尚未全線貫通的路基上顛簸前行。臨近鷹嶺隧道,可見兩旁植被遭到破壞,部分山體裸露出褐色的岩石和泥土。幾個月前連根拔起的大樹和扭曲的機械骨架仍橫七豎八地擠壓在路基對面的坡底,泥石流過後的狼藉景象依稀殘存。
痛定思痛,這次事故留給他太多的教訓,讓他不得不靜下心來反省自己的工作思路。比如在抓高速公路建設的同時,如何加強對周邊環境的保護?自然環境是有靈性的,你侵害它,它必然會懲罰你。又比如,自己過頭地強調了進度,全然不顧人力、設備、地質條件的限制,總以為事在人為,人定勝天。要知道,人雖是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在大自然的鐵律面前照樣必須低下高貴的頭顱。再比如對政績的理解和對生命的尊重……然而這一切明白得太晚了,後悔也無濟於事,亡羊補牢那是別人要做的工作,到了這種地步這個年紀,他已經沒有機會重整旗鼓東山再起。
上午,他交出那疊曖昧的彩照,跟宋元明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建議盡快對沙南鑫採取措施,避免造成新的損失。宋元明鎮定自若,說沙南鑫早已被監控,市人大和檢察院正分別辦理相關手續,下午將對其實施抓捕行動。
手機響了,是仲魁海打來的。他將車停在路基邊上:「仲書記,您好。」
仲魁海:「天龍,不在辦公室嗎,沒人接電話吶。」
「噢,下午出來辦點事。仲書記有事嗎?」
「我在北京還要待兩天,家裡情況怎樣?」
「鷹嶺事故聯合調查組昨天已進駐沐州,其他工作基本正常。」
「好。」仲魁海交待道,「調查組的同志很辛苦,生活一定要安排好。工作方面嘛,要積極配合,千萬不能有牴觸情緒,尤其是你。」
「放心,仲書記,我知道該怎樣做。」
「那就好。」停了片刻,仲魁海問,「你沒離開沐州吧?」
「沒有啊。」他有點驚訝。
「自己開車要注意安全。好,有事再聯繫吧。」
仲魁海把電話掛了。
他握住手機遲遲沒動,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仲魁海什麼意思,大老遠打電話給他,就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還有,他怎麼知道司機老李不在車上?難道,這個電話只是暗示他要主動承擔事故責任?如果是這樣,仲魁海就多慮了。他寇天龍不會把責任推給市委主要領導,也不會把責任推給其他同志。他自己釀的苦酒,自己會乾杯。
手機又響了,他瞄了來電顯示一眼:「喂。」
「寇叔,是我,貝軍。」
「有事嗎?」他淡淡地問。
貝軍急切地:「您在哪裡?沒事吧。」
他沒有回答。
「喂,寇叔,聽見了嗎?」
他閉上眼,把手機掛了,歎了一聲。
他伏在方向盤上,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望著窗外。
工地上,挖掘機、裝載機與鉸接式大卡車正在緊張作業,單調而沉悶的引擎聲隨著山風向四方飄散。
眼前的山山水水,讓他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記得,那天紫菁就站在前方的路基邊,頸後的長髮隨濕潤的山風輕舞飛揚,與藍天翠嶺融合成一幀清新淡雅的水粉畫。
他還記得,貝軍誠懇地對他說:「寇叔,放炮對山體有震動,是不是把小井村給征了,讓村民搬遷。」
他回答說:「先給些補償,做好工作,竣工後市府再統籌考慮。」
可如今,紫菁離他遠去;綠樹掩映的小井村,也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徒剩半人高的野草在廢墟間隨風搖曳。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出了轎車,緩緩步下路基,沿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朝對面山坡走去。
深秋的陽光早已失去熱力,懶散地灑向山野。周邊一片死寂,只有趴在廢墟上的一隻大黑狗幽幽地望著他,不時發出三兩聲低低的哀鳴。
他在雜草叢生的廢墟前站定,負罪感油然而生,似乎又回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天空黑沉沉的,風在低聲嗚咽,雨在默默飄灑。沒有人說話,只有鐵器的撞擊聲在山谷迴響。搶險的戰士們抬著一具又一具的遺體,步履沉重地從他跟前走過……這一切的一切,說到底,都是他的責任。如果他當初對貝軍的提醒有足夠的重視,及時將小井村的村民們遷走,那麼,由山體滑坡帶來的滅頂之災就可避免,十幾個生靈將會燦爛地活著。如果當初在源頭上規範工程招投標工作,清除任何不利於工程順利實施的隱患,那麼就不會有三十來號民工慘死在特大突水的責任事故中。台前台後,他一直把群眾利益掛在嘴上,到頭來,還是做了好龍的葉公。
為什麼關鍵時刻,自己會把個人的前程看得比天還大呢?是現行的幹部任用管理體制導致他做出這種選擇?捫心自問,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因為追根尋源,起最後決定作用的應該還是隱藏在靈魂深處的價值觀。記得有次幫人推板車,坐在車上的孩子說,長大要當官,因為當了官,老爸就不用拉車了。這話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也讓他深深感到不安。
手機響了,是短信,一條讓他啼笑皆非的短信:「大會已經閉幕了,常委裡沒安排你,我的意思是千萬不要有什麼想法鬧什麼情緒,還是要按科學發展觀來辦事。有實權時就做些大事,有虛權時就做些實事,有小權時就做些好事,沒了權時就做些善事,退休之後做些家務事,實在不想動了就回憶回憶往事。其實,人一輩子也就是這麼回事。」
他經常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像這種帶有政治色彩的調侃短信,倒是第一次看到。他清楚這不是針對他的,不過看後卻有些感慨。從今往後,大權也好小權也罷,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手機又響了。他苦笑著搖搖頭,自己到了這一步,哪還有這許多電話!
「喂,我是寇天龍。」
宋元明的聲音:「寇市長,我是老宋。」
「哦,宋書記,有事嗎?」
宋元明問:「你在什麼地方?」
他說:「我在外面。怎麼,有急事?」
「急事倒沒有,想找你聊聊,辦公室不見你。」
「噢。我剛好有點私事要辦。」
宋元明問:「什麼時候能回來?」
「宋書記,你是怕我畏罪潛逃吧。」他半開玩笑地說,「放心,晚上你一定能見到我。」
「好,晚上見。」
「晚上——見!」他收了手機,陷入沉思。
剛才仲魁海打來一個不鹹不淡的電話,貝軍又急急忙忙地找他,如今宋元明又刨根問底地想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其間必定有某種聯繫。他想,大概是自己的劫數到了。多則兩三天,少則一時半刻,聯合調查組將對他採取組織措施。而後呢?不堪設想。一旦從高處掉下,淪落為階下之囚,別說滿腔抱負盡付東流,光世人那鄙夷的目光,他還有勇氣去面對麼?他真的該走了,他沒有理由在這個社會在這座城市繼續活下去,他不想讓那些曾經對他充滿期望的市民在法庭上看到一個沒有人的尊嚴的形象。他最後能做到的,就是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和可悲可歎的人生結局,給世人留下一點思索與啟迪。
他平靜地向前跨了兩步,莊重地跪下,對著廢墟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朝轎車走去。
夕陽,在他身後拖出長長的一道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