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多,梁尚博被清脆的鳥鳴,還有潺潺的溪流聲喚醒。他翻身下床,揉揉有些紅腫的雙眼,赤腳走到窗前輕輕掀開簾子的一角。曦微的曙光透過窗欞射入房內,濃郁的山野氣息也撲面而來。被夜雨洗刷過的石牆街巷和土坡上墨綠的山茶樹,顯得格外乾淨清爽。稍遠處,巍峨的山峰在升騰變幻的雲霧中若隱若現,靜潔肅穆得讓人萌生出向佛的禪心。
梁尚博放下窗簾,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側耳聽了聽,移走笨重的沙發悄悄打開房門。走廊內光線暗淡,闃無一人,只有窗外枝杈上的鳥兒唧唧啾啾叫個不停。
想起昨天的情景,一股寒氣再次從他心頭升起。
昨天上午,他乘坐班車來到虎山縣城。
殯儀館座落在城郊的一個小山窩裡,偏僻、幽靜,甚至有點荒涼。不遠處的大廳正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隨風飄來陣陣低沉的哀樂和悲悲切切的哭聲。
他穿過稀疏的冬青甬道,進了一幢灰色的小樓。
一位姓朱的漢子接待他,問:「有多少人?租大廳還是小廳?」
他說:「不搞遺體告別儀式,只火化,行嗎?」
老朱說:「行,沒問題。」
他問:「要排隊嗎?」
老朱說:「當然,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一天火化幾個?」
「不好說,」老朱搖搖頭,「十幾個,二十幾個都有。」
「今年最多的是哪個月?」
「你問這個幹嘛?」老朱警覺地問道。
「哦,隨便問問。」他趕緊轉了話題,「如果趕急,能不能優先?」
「這個,」老朱遲疑了一下,「要看什麼情況。」
「加倍付費呢?」
「這個,」老朱瞧了他一眼,「應該可以,市場經濟嘛。」
「如果一下送幾個、甚至十幾個來呢?」
老朱愣愣地盯著他:「你算怎麼回事?找碴?」
「不不不,」他忙陪笑臉,「您別誤會,我只是瞭解一下行情。」
「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對不起,麻煩您了。」他見勢頭不好趕緊退出,悄悄繞到食堂跟人聊了一陣,又繞到門衛。正聊著,老朱領著幾個人圍過來。
「主任,就是他。」老朱對矮胖子說。
他想往外走,矮胖子伸手擋住。
「你們想幹什麼?」他有點緊張。
「請你到辦公室配合調查。」矮胖子說。
「對不起,」他將挎包搭在肩上,「家裡有事,我還要趕回沐州。」
眾人不跟他囉嗦,搡著他來到辦公室,並把他的手機扣了。
「主任,」他抗議道,「你們限制人身自由,這是違法。」
矮胖子在他對面坐下,說:「別拿法嚇唬人,你才違法呢。」
他問:「我違什麼法?」
矮胖子說:「你在大院裡鬼鬼祟祟四處亂竄,我們懷疑你是踩點的盜賊。」
他說:「我不是賊。」
「那你是誰?」
他沒有答話,摘下眼鏡,沖鏡片哈了口氣,掏出紙巾輕輕地擦拭。
「不說,」矮胖子哼了一聲,「那你就老老實實待著吧。」
他明白再不說出自己的身份,對方肯定不會放他走,於是將記者證掏出,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九州都市報的記者梁尚博。」
「早就料到你是記者。」矮胖子冷冷一笑。
「我可以走了吧。」他問。
「別急,」矮胖子說,「等會叫沐州來人接你。」
「沐州來人?誰?」
「到時候你就清楚了。」矮胖子揮揮手,「走,讓記者同志好好休息。」
他大聲嚷道:「你們想幹什麼?」
眾人不理他,把門反鎖。
透過窗玻璃,見幾個人在對面的辦公室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什麼。矮胖子指手劃腳,不時朝他這邊望一眼。不一會兒,眾人散了。
他瞧瞧牆上的石英鐘,估計這夥人上食堂吃飯去了。他歎口氣,懊惱地靠在椅子上,心想,沐州來接他的人會是誰?又會怎樣對待他?既然知道他是記者,為何還敢如此膽大妄為?唯一的解釋是,鷹嶺隧道的承包商或寇天龍為了掩蓋事故真相,將對他採取特別措施。如此說來,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他暗暗想著脫身的辦法。
跳窗是不可能的,窗戶裝著防盜網。門呢,又被反鎖。怎麼辦?
他的目光緩緩移動,最後落在牆角的櫥櫃上。
他快步走上前,拉開櫥門:裡面拉拉雜雜堆了些廢報紙和舊書籍。
他眼睛一亮,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海形成。
不一會兒,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門響了。或許見室內空無一人,老朱慌慌張張地大喊:「人跑了!」
矮胖子惱火的聲音:「還不快找!」
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鑽出櫥櫃,悄悄湊近窗戶朝外瞄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間。他不敢走大門,矮著身子穿過冬青甬道,繞到後院翻過土牆撒腿就跑。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後面沒人追趕,不由放慢了腳步。出了山窩,對面是農貿市場,穿過市場左拐就是長途汽車站了。上午他看過班車時刻表,下午四點十分還有一班開往沐州的中巴。他想,只要班車離開虎山,應該就安全了。
農貿市場人來人往,擁擠不堪。招呼聲、討價還價聲、摩托車的轟鳴聲,以及店舖內飄出的震耳欲聾的樂曲聲,匯成一波波嘈雜的聲浪。
正走著,聽見前面有異響,他趕緊閃進身邊的一家雜貨鋪,透過窗玻璃朝外瞄去。但見老朱領著幾個年輕人撥開人流匆匆往回趕。
他不由一驚,慶幸自己晚了一步,不然非被他們在車站逮個正著。他責怪自己愚蠢,怎麼就沒想到人人都可能想到的問題:要出虎山,除了車站還有其他更快更好的途徑麼?這會兒,他們肯定在車站留下了眼線。看來,今天是回不去了。
他在市場買了幾個炊餅和半邊燒雞,見身後沒人跟著,匆匆拐到縣城西角的一家小旅館住下。
晚上,他把房門鎖牢。怕不保險,又移來一張沙發。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翻來覆去想著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近段時期他收到不少短信,有提供調查線索的,也有威脅恐嚇的。有一條短信在一天內連發了三次,自稱是省檢察院派來的偵察員,約他在市郊一家賓館秘密見面,並把收集到的證據帶來。還有,他的博文《為什麼要封口》曾被人轉貼於沐州快訊網,可不到半天時間就被網管員刪除了。到底是一股什麼樣的勢力,可以讓一個人的文章在網絡上瞬間消失呢?
一夜輾轉反側,迷迷糊糊剛有點睡意,突如其來的過山雨打得窗戶劈哩啪啦響,好似有人撬門撥窗,弄得他敏感地坐起,神經崩得比機械鐘表的發條還要緊。天亮時分好容易合上眼,就被窗外唧唧啾啾的鳥叫聲吵醒。
他探頭朝走廊兩端瞧了一會,見寂靜無人立馬返身回房取出挎包,匆匆下樓。
結完賬,他頭也不回,大步朝外走去。
山間的雲霧由濃漸淡。街頭,慢慢有了早起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