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玉宇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好幾歲,眼袋微垂,稀稀疏疏的的幾綹髮絲搭在腦門上,漏出油亮的頭皮。身體早就發福了,那根質地不錯的皮帶只能鬆鬆地扣在凸起的肚皮下面。
他熱情地把宋元明迎進院門。他身後,是笑容可掬的梅俊臣和孔繁林。
「老夥計,」宋元明打量著庭院兩側奼紫嫣紅錯落有致的花卉,「這兒別有洞天,比我的蝸居強多了。」他跟俞玉宇是故舊,十多年前調省紀委工作時,接任山溪縣委書記的正是俞玉宇。妻子沙南英當時沒有隨行,仍在沙家堡務農。俞玉宇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在他沒打招呼的情形下,主動把沙南英給農轉非了。所以,只要俞玉宇來了省城,倆口子必請他到家中小聚。
「你不是不清楚,」俞玉宇笑道,「政協有多少事?正好有閒功夫搗弄這些個花花草草,也算是怡情養性吧。」
眾人在客廳坐下。
俞玉宇吩咐道:「繁林,去,把那個西瓜宰了。」
宋元明擺擺手:「喝茶吧。」
俞玉宇說:「在我這兒客氣什麼。」
「不是客氣,」宋元明解釋道,「年紀大了,糖分多的東西少吃為好。」
「行,那就主隨客便。」他拿起茶几上的鐵觀音。
「我來,大哥。」梅俊臣欠身接過。俞玉宇的妹妹他叫表嫂,二人有點籬笆親。不過在沐州知曉這層關係的人不多,所以也就免去了不少閒話。
「老夥計,」俞玉宇遞過香煙,見宋元明擺手又放回茶几,「十多年沒回沐州,感覺如何?」
「變化太大了,」宋元明感慨地,「城市更漂亮也更具現代氣息,原先的記憶都給打亂,走在街上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記得某部電視劇有句台詞:霓虹燈下有血淚。」俞玉宇淡然一笑,「你多住些日子恐怕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哦?」宋元明有些驚訝,俞玉宇是四套班子主要領導之一,何以如此評價沐州?他瞥了梅俊臣一眼。
「老領導,喝茶。」梅俊臣似乎沒聽見他倆說什麼,將茶斟滿遞去。他十年前也在省紀委工作,是宋元明的下屬。宋元明為人隨和沒有架子,二人關係處得不錯。
孔繁林插話道:「宋書記,我們都知道您是來查案的。在沐州仲魁海一手遮天,寇天龍有恃無恐,老百姓有苦難言。您來調查事故真相,廣大幹部群眾一百個放心一萬個支持。」
宋元明說:「目前還談不上查案,群眾有反映,我們做些初步瞭解。」
孔繁林說:「其實是一樣的。」
「俊臣,」宋元明笑著望了他一眼,「你說一樣嗎?」
梅俊臣微笑道:「當然有質的區別。」
宋元明又問:「咱倆都是搞紀檢的,你怎樣看待鷹嶺事故?」
梅俊臣笑了笑,說:「事故還在調查,市委暫時還沒定性。您是老領導,我就不說大話套話,從種種跡象判斷,責任事故的可能性較大,而且,很可能是一起特別重大的責任事故。」
宋元明微微頷首。梅俊臣應該沒說假話。
「他寇天龍自己的問題自己調查,能有客觀真實的結論嗎?」俞玉宇哼了一聲,「最近在報上看了一些礦山的事故報道,有些地方領導幹部直接參與事故瞞報,甚至還組織所謂的調查組,弄假材料,寫假報告,提供虛假資料,賄賂上級核查人員。老夥計,沐州的情況不容樂觀啊。」
「人大洪主任什麼態度?」宋元明問。
「場面上當然要同仲魁海保持一致,」俞玉宇漠然地答道,「心裡的真實想法我不大清楚。」
宋元明問:「為什麼?」
俞玉宇說:「早沒來往了。」
「是嗎,」宋元明說,「我記得你倆關係不錯,算朋友吧。」
俞玉宇說:「過去是朋友,不等於現在是朋友。世上萬物都在不斷地發展變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
宋元明點點頭:「這倒是。」
「宋書記,我們做您的堅強後盾。」孔繁林說,「您是欽差大臣,尚方寶劍在握,咱們打它一場人民戰爭,叫他寇天龍膽戰心驚插翅難逃。」
宋元明微微一笑,說:「什麼欽差大臣,跟你一樣,都是黨委和政府的工作人員嘛。」他對他的話有些反感。孔繁林是俞玉宇的小舅子,他過去認識,當時不過是地區行署的一名副科級幹部,能力似乎一般,不知十幾年下來干到哪個位子。他問:「如今在哪個單位?」
梅俊臣替他回答道:「原先在城管局當局長,最近調*********任副主任。」
孔繁林懊惱地說道:「那鬼地方,要不沒事,要不就是麻煩事。寇天龍這小子排除異己結黨營私,把我給坑苦了。」
宋元明說:「也不能全怪寇市長,幹部的任免從來都是黨委說了算。」
俞玉宇解釋道:「城管最近出了點事,寇天龍借題發揮死咬不放。」
「我得知消息太晚,不然,會前非找仲魁海說個清楚。」孔繁林瞥了梅俊臣一眼,目光含有怨意。
梅俊臣低頭噗噗吹著杯中的茶水,沒有理會孔繁林的目光。他是紀委書記、市委常委,知道的內幕消息自然比別的市領導多。但他為人謹慎口風較嚴,清楚哪些事可說,哪些事不可說;哪些人可說,哪些人不可說。他深知孔繁林的稟性,自然不敢漏出半點風聲。得罪孔繁林沒什麼,大不了斷了這門親戚;得罪了仲魁海,他在沐州的日子恐怕就不那麼好過了。
通過一番交談,宋元明基本明瞭他們的態度和意圖。在地方工作了二十多年,他深知人事關係盤根錯節情況複雜,許多問題撲朔迷離似是而非很難一下看透。他告誡自己須時刻保持一份清醒,千萬不要捲入到個人恩怨的漩渦中去。不過,要想把鷹嶺事故真相瞭解清楚,又不能不依靠地方幹部和群眾。所以,老關係必須維持,能利用的還得利用。
他換了話題:「老夥計,等會拿什麼好酒招待我?」
俞玉宇笑道:「當然是五糧液嘍。」
「好哇,」宋元明也笑道,「咱們幾個多年沒在一塊喝酒,今天就痛痛快快喝它一回。」
俞玉宇拱拱手:「我不是你的對手,甘拜下風,還是讓俊臣陪你多喝幾杯。」
孔繁林磨拳擦掌:「姐夫,有我呢。」
「你只能喝三杯,不能越界。」俞玉宇瞪了他一眼。孔繁林酒德不行,一喝酒話就多,喝多了就撒酒瘋,什麼人都罵,什麼人也敢罵。就因這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所以只要在一塊吃飯,俞玉宇必不准他多喝。
「遵命。」孔繁林無奈地側過臉,沖宋元明作個怪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