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銅錢大的雨點劈劈啪啪敲在窗上，密集的細流順著玻璃連綿不斷地向下流淌，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偶爾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雷聲。
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貝軍神情有些鬱悶。這段時間工程進度有點滯後，沐楚高速公路建設項目辦主任三天兩頭給他打電話，極大地挫傷了他的自尊。像當年在部隊一樣，他背包一打立馬住進工地。奇怪的是，鷹嶺的山山水水總是讓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老山的那場戰爭，一到夜裡就失眠，或者，盡做些血淋淋的怪夢。
雨柱斜斜敲擊著窗玻璃，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鼓點聲；墨黑的樹枝喝醉了一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狂躁地擺動。隨著一道閃電，雷聲中一截枯枝被卡嚓折斷，緊擦著窗戶向下墜去……
貝軍坐不住，擔心下午施工的路段被暴雨毀壞，披上襯衣尋了把傘，頂著風雨出了項目經理部的木柵門。手電的光柱在夜幕中晃蕩，耳邊是風聲、雨聲和乾裂的雷聲。他順著路基一段段查看。還好，一切正常。他鬆了口氣，抬頭朝不遠處的隧道口望去。那兒是沙南鑫的標段。從隱隱燈火中，他看出工人仍在加班加點搶工期趕進度。
雨越來越大，一陣狂風掃過，把傘吹得翻轉過來。貝軍趕忙把手電夾在腋下，想騰出手去掰傘，誰知忽左忽右的山風把傘吹得東躲西閃。
「操他娘！」他火了，索性將手臂一揚，任那傘隨著山風隱入夜幕沒了蹤影。粗硬的雨點無遮無擋地掃過來，他一會兒就成了落湯雞。他自嘲地笑笑，無可奈何地摁亮手電，頂著風雨往回走。
忽然，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轉身望去，但見隧道口巨大的水流奔湧而出。藉著閃電，他瞧見一台小型裝載機在激流中翻著跟頭滾出隧道，而後又衝下路基，消失在夜幕中。緊接著又是一台，一台……
雷聲、水聲、撞擊聲、物體的倒塌聲，一波高過一波，夜空瞬間塞滿了炮彈撕裂空氣後發出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嘯音。貝軍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更可怕的事發生了，他真真切切地望見，濁流中不時閃現出揮舞雙手的民工！巨大的水流衝過路基，裹挾著破裂的機器直射山坡下的小井村。黑暗中，他感覺到山石崩裂，一棵棵大樹砰然倒下，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剎那間被掩埋在村莊的廢墟裡……
他怔怔地立著，又想起二十三年前中越邊境的那場惡戰。那天，越軍以兩個師的兵力對我軍一個團的陣地展開了瘋狂的進攻。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凌晨突然槍聲大作，他衝出貓耳洞撲在戰壕邊，但見漫天的火光中，黑壓壓的人群像螞蟻般湧來。子彈蝗蟲似的從耳邊飛過，打得身後的壕沿彭彭作響。我方所有的輕重武器也一起開火，手榴彈雨點般地投向越軍。但是，前面的人像稻草一樣成批倒下，後面的依然一往無前。人潮不斷湧動，一波一波地向我方陣地逼近。
「01，01，07請求炮火支援，07請求炮火支援！」步談機員嘶啞的嗓音刺破夜空。貝軍清楚，如果沒有炮火支援，根本沒有辦法擊退越軍如此瘋狂的進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波震耳的雷聲從頭頂隆隆滾過，大地開始顫動。火光騰空，沙石翻飛，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轉瞬之間化作肉泥！這場大戰從凌晨打到東方泛白，從烈日當空打到殘陽西下，當硝煙漸漸散去，陣地歸於沉寂時，敵我雙方數千名士兵也永遠躺在這片血腥的土地上。整整一天，貝軍幾乎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感覺，只知道不停地扣動扳機。排山倒海的炮擊使他產生一種暈船般的感覺，身軀在劇烈的衝擊波中不停地顫抖。如今，他又一次感覺到這種震撼。在一道道慘白的閃電和震耳的雷聲中，山石、樹木、泥草、濁水一波又一波從高處源源不斷地傾瀉下來。沒有任何抵抗，對面的小井村便徹底地從他眼前消失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頭腦一片空白，濕漉漉的身子在瓢潑大雨中不停地顫慄。好半天，他抹去臉上的雨水，掏出手機向高速項目辦報告。可是，無論他怎樣摁，都無法跟對方溝通。他恨恨地一跺腳，轉身往駐地方向奔跑。
閃電像探照燈似的不停晃動，響雷一個緊接一個爆炸，暴雨仍在無休無止地傾瀉。貝軍狂奔中一腳踏空，身子斜斜地向下栽去，翻滾中不知何物砸在頭上，緊接著便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將他淋醒，藉著一道閃電，才發覺自己躺在坡底的泥水中。他本能地伸手朝腰間摸了摸，手機和手電都不見了。他顧不上尋找，也顧不了渾身刀割般的疼痛，翻身爬起，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朝項目經理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