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中篇小說 啟蒙(劉繼明)
    《啟蒙》文\劉繼明

    選自《天下》(季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劉繼明:1963年生,武漢大學畢業。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海底村莊》《前往黃村》《小學徒》,長篇小說《江河湖》,隨筆《我的激情時代》等。現任湖北作協副主席、《天下》雜志主編。

    1

    3月中旬的一個早上,我剛走進辦公室,電話鈴就響了。拿起電話,聽見魏東用比以往高出兩個分貝的嗓門說:“蕖伯安出事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個蕖伯安?”

    “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作家,還會有哪個蕖伯安?”魏東反問道。我聽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味道。

    “他……出什麼事啦?”

    “我沒工夫跟你細說,你自己去看吧,網上網下正熱鬧著呢。”魏東說完,匡當一聲掛斷了電話。

    我聽著耳邊的嗡嗡聲,愣怔了片刻,趕緊打開電腦。點開幾家門戶網站,果然看見了關於蕖伯安的消息,標題大同小異,但都格外搶眼:“椿樹島原住民狀告蕖伯安,著名作家可能鋃鐺入獄!”

    我一目十行地瀏覽著新聞內容,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安然。“這起土地權益訴訟案,由於知名女律師安然出任原告的代理律師而顯得更加引人注目……”

    見鬼!安然怎麼也卷進去了呢?她這不是引火燒身嗎?

    我想立刻撥通安然的電話,但躊躇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得好好想想。我點燃一根煙,慢慢吸著,腦子裡紛亂如麻,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像煙霧一樣在眼前彌散開來……

    2

    魏東、安然和我是大學同學。

    二十多年前,我們都只有二十來歲,青春洋溢,充滿活力,正處於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用當時的眼光看,我們是時代的寵兒,不,簡直就是天之驕子!可不是麼,跟那些飽經憂患的兄輩和父輩們比起來,我們的確是太幸運了,什麼坎坷都沒經歷過,就從中學考進了大學。我們幾個除了我是來自偏鄉僻壤的農家子弟,魏東是干部子弟,安然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當然,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都是大學生。那時候,作為一名大學生是多麼風光、驕傲啊!

    我們就讀的W大學位於中部某省會,是一所百年名校。資歷雖不能跟北大清華相比,卻也算得上歷史悠久。W大依山傍水,校內古樹參天、濃蔭如蓋。單就環境而言,國內大學鮮有與其匹敵者。

    安然念的是法律系,但她真正喜歡的是文學;她說自己本來打定了主意是要報考中文系的,可臨時讓父親越俎代庖,替她選了法學專業。就因為這個,她好幾天跟父親不說話,甚至以拒絕上學相威脅,但最終還是沒有拗過父親,乖乖地來W大報到了。

    安然的父親是上海一所政法學院的教授,四十年代當律師時,曾經為營救一位被捕的地下黨領導人,冒險出庭辯護,硬是讓那位幾乎難逃一死的領導人無罪釋放了。由於這段經歷,安然的父親解放後成了共產黨的紅人,五十年代中期,應邀擔任了某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但沒過多久,反右運動就爆發了,安父因在一個座談會上提出“司法獨立”的主張,被指公然“反黨”,並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七十年代末,安父獲得平反後,本來可以重新擔任法院院長,但他執意回到政法學院當了一名普通教授,從此不再過問政治,全副精力投入法學研究中去了。安父“強迫”女兒報考W大法律系,除了他早年畢業於W大法律系的緣故,大概還有“女承父業”的願望在內。只可惜,安然那時滿腦子的興趣都在文學上,對此根本無心理會。好在安然終於還是遂父所願,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律師。這是後話。

    大學時代的安然不僅具有出類拔萃的才華,而且氣質高雅、美麗脫俗。記得她報名參加湖畔文學社時,身穿一襲潔白的連衣裙,長發披肩,雙目顧盼生輝,乍一看,像是從莎士比亞話劇裡走出來的女主角。

    安然報名參加湖畔文學社時交的是一首詩。確切地說是一首愛情詩。語言雋永、意象綿密、感情濃烈,詩中有不少“你是……”“我是……”的流行語調,雖然套用了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和《雙桅船》的句式,意境卻清新別致,論水准,中文系女生也未必寫得出來。我和魏東眼睛為之一亮,當即拍板吸收她加入了文學社。

    湖畔文學社是W大最有影響的文學社團,由雷平等人創辦,雷平是1977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進校前就已經是很有名氣的青年詩人。說是“青年詩人”其實已不年輕,進校那年都三十好幾了,幾乎可以做那些從中學直接考入大學的應屆生的爸爸了。我很早就知道雷平的名字,他在上大學之前是一家大型鋼鐵廠的工人,寫的詩也大多為工廠題材,所以報刊上介紹他總要在名字前面加上“工人詩人”幾個字。不過後來這個稱謂就慢慢消失了。進W大後,雷平詩風大變,從裡到外都像換了一個人。他在W大時寫的那首《破冰》風格沉郁、充滿哲理,手法也很現代,一經發表就引起了轟動,許多大學生詩歌愛好者都能背誦,被譽為開啟了“思想解放”的先聲,雷平也從此名聲大振,詩壇經常把他的名字跟北島江河舒婷等朦朧詩人並列,為W大尤其是湖畔文學社掙夠了面子。

    我和魏東接任湖畔文學社正副社長後,為籌辦“櫻花詩會”頗費了一番工夫。我們打算邀請雷平擔任詩會的顧問兼評委。邀請雷平這樣的名詩人參加高校的文學活動並非易事,我和魏東決定聯袂登門給雷平送請柬。

    但就在送請柬的前一天晚上,魏東突然告訴我,他想讓安然跟我們一起去。安然加入湖畔文學社沒多久,魏東就蹬掉原來的女朋友,跟安然大張旗鼓地談起了戀愛。中文系男生背地裡把魏東叫“戀愛專家”,他被授予這個綽號當之無愧。入校不到兩年,女朋友像走馬燈似的,已經換了好幾任。我覺得魏東臨時提出讓安然跟我們一起去給雷平送請柬,明顯帶有討好安然的意思。但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超出了魏東的意外,他為此後悔莫及,這倒是讓我始料未及的。

    那天上午,我和魏東、安然在紫陽路上一棟灰不溜秋的樓房裡找到了雷平的辦公室。魏東從兜裡摸出請柬,恭恭敬敬地遞到雷平面前,“雷平老師,這是……”

    “別叫我老師,我就比你們提前幾年畢業嘛。”雷平淡淡一笑,接過請柬,順手丟到辦公桌上。態度之隨和,看不到半點名詩人的架子。

    “咱們是校友,支持你們文學社的活動責無旁貸。”雷平說著,把目光轉向一邊,“我不算什麼,你們要是能請到蕖老師,可就錦上添花了……”

    我這才注意到,對面的辦公桌後還坐著一個人。我們進去之前,兩人顯然正在聊天,辦公桌上的煙缸內堆滿了煙蒂,屋子裡煙霧繚繞,那個人的臉被籠罩著看不清。我還以為他是雷平的同事,但站在我和魏東身後的安然接著雷平,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是蕖……伯安老師嗎?”

    聽到安然嘴裡吐出這個名字,我幾乎嚇了一跳。這樣一位大作家怎麼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冒出來,而且是在這樣一間簡陋的屋子裡?我甚至臉一紅,好像是自己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魏東也有些不自在,悄悄拉了一下安然的衣袖。可她絲毫沒有理睬,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神情激動地注視著那個被煙霧籠罩的人。

    雷平說:“是的,這位就是蕖伯安……老師。”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要不就是雷平在跟我們開玩笑。但他那副肯定的語氣,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雷平饒有興趣地看著安然,“這位女同學眼力不錯麼,你怎麼認出他就是蕖伯安老師呢?”

    “我中學時就讀過蕖老師的《椿樹淚》,”安然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把目光轉向煙霧中的那個人,“您跟照片上的樣子很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椿樹淚》是蕖伯安復出文壇後的代表作,中文系學生大概沒有人不曾讀過。現在可以肯定,這個被煙霧籠罩的人就是蕖伯安。原本應該是我們先認出來他的,可偏偏是學法律的安然。作為中文系學生,我慚愧極了。魏東臉上倒看不出一絲慚愧來,他說不定替安然驕傲呢,安然是他的女朋友嘛。

    “我可沒有照片上那麼中看喲!”一直沉默不語的蕖伯安開腔說話了。此刻,煙霧已經消散,我終於看清楚了這位大作家的真正面目。他約摸五十多歲,面龐瘦削,鼻梁挺直,額頭的皺紋很深,仿佛是用雕刻刀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眉毛又黑又密,頭發微微卷曲,不是燙的,是那種自然的卷發。他雖然坐在籐椅上,但我也能估摸出他身高至少有一米七八,夾著煙卷的手指翹得高高的,一雙眼睛明亮銳利,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仿佛穿過層層歲月的迷霧,透露出一股不可言說的力量。

    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魏東也是如此,這個平時恃才傲物的家伙像一只被閹掉的公雞,謙卑得垂下了腦袋。

    我們實在緊張極了。

    “蕖老師,我們想邀請您擔任湖畔文學社的顧問,您願意嗎?”安然一點也不顯得緊張,落落大方地問。

    這句話本來應該由我或魏東說的,這樣一來,安然似乎成了主角,我和魏東倒變成了配角。

    “這個麼,我得考慮考慮……”蕖伯安從籐椅上欠起身,在煙缸上磕了下煙灰,“說起來,我還算是你們的半個校友。四十年代,我在W大國文系學習過,但只讀了一年多就被開除了。”

    “老蕖解放前就參加了地下黨……”雷平這回沒有把蕖伯安稱老師,看得出,他們倆的關系很親密。

    “是嗎,我爸爸也是W大畢業的呢。”安然誇張地雙手放在胸前說,“他是法律系的。”

    “噢,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安正寰。”

    蕖伯安眼睛一亮,“你是安正寰教授的女兒?我很早就知道你父親,說起來,他應該是我的學長,我很尊敬他……”他雙手用力在籐椅扶手上拍了一下,朝向雷平,咕噥道,“老弟,看來我真的該當這個顧問嘍!”又把目光轉回到安然,“不過我先得聲明,我只掛個名……”

    “我們要的就是您的名字呢!”安然一邊鼓掌,一邊欣喜地扭過臉,對我和魏東說,“你們兩位社長明兒趕緊給蕖伯安老師送聘書吧!”

    事情再一次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我被這意外的收獲搞懵了。而對於魏東來說,卻預示著一場巨大的陰影正在悄悄向他逼近。可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等他察覺到之後,一切已經變得無可挽回了。

    3

    很快,蕖伯安訴訟案成為了大大小小的報紙和網站關注的焦點。

    那幾天正逢我值班,在文體娛樂部送審的稿件裡,也出現了一條關於蕖伯安的報道,一看就是從網站東拼西湊的雜拌,捕風捉影,人雲亦雲,記者的一點議論也膚淺之極,我都懷疑這位記者沒看過蕖伯安的作品,甚至壓根兒不知道蕖伯安是何人也未可知。現在那些80後,書讀得不多,卻敢說敢寫,膽子比誰都大,我想也沒想就把稿子斃掉了。

    簽發完當日的稿件,我就拎著公文包回家了。大半天的時間,我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從書架上找出我所有的蕖伯安的全部著作,放到書桌上。那都是一些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前的出版物,書頁泛黃,小32開本,紙張粗糙,裝幀簡樸,封面和書脊大都殘破了,像漆皮剝落的舊家具。其中那本《椿樹淚》還是蕖伯安親自送給我的,扉頁上的簽名龍飛鳳舞,簽名日期是1985年6月。那正是蕖伯安聲名如日中天的年月。蕖伯安的作品,他的出身、經歷,以及興趣愛好,都令我們著迷。用現在的話說,我們是蕖伯安徹頭徹尾的粉絲。對蕖伯安的熱愛,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青年時代。或者說,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或多或少跟蕖伯安這樣的作家有關。實際上,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蕖伯安當做了自己的精神導師和偶像。也正是因此,後來蕖伯安創作能力的逐漸衰退和棄文經商,乃至他個人生活的每一點變化,都無不牽動著我的神經。況且,蕖伯安又是那樣一個復雜的人。你隨便換個角度,都可以對他作出截然不同的評價。但多年來,凡是碰上有人臧否蕖伯安,我都始終保持沉默,包括對他與安然那段一直受到人們非議的關系,我也從不輕易發表意見。為此,魏東很長時間對我耿耿於懷,甚至懷疑安然和他分手也跟我有關。

    這當然是捕風捉影。可作為20多年前那場曾經風靡W大校園乃至文壇的“三角風波”的見證者,我能夠完全撇清干系嗎?

    W大的櫻花歷來是最為亮麗的校園一景。每年四月初,櫻花大道兩旁,一棵棵姿態婉約的櫻花樹次第綻放,紅的如霞,白的似雪,在中西合璧的建築物襯托下,再加上川流不息的游人,仿佛一出即將上演的舞台劇的布景,給人以夢幻般的感覺。櫻花詩會在此舉辦,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而1985年的櫻花詩會,由於邀請到了蕖伯安和雷平這兩位全國著名的作家詩人,更加引人注目。學校原本只安排團委書記出席的,聽說蕖伯安要來,臨時決定改派一位副校長。副校長是研究現代文學的專家,五十年代就讀過蕖伯安的作品,五十年代的蕖伯安還是一個20歲出頭的青年,卻已憑借一篇不足萬字的短篇小說享譽文壇。更巧的是,副校長跟蕖伯安一樣,也曾經被劃過右派。相似的經歷讓兩個素昧平生的人一見如故,他們像老朋友那樣牽著手,漫步櫻花大道的情景,使這屆櫻花詩會尚未開始,就顯得非同凡響。而自始至終陪同他們倆觀賞櫻花的安然,也一下子成為了備受矚目的人物,相形之下,作為詩會主要操辦者的我和魏東,盡管也陪著雷平跟隨其後,卻變成了兩個無關緊要的角色。

    櫻花詩會結束沒多久,在副校長的親自邀請下,蕖伯安來W大做了一次講座。講座定於晚七點在教三樓最大的那間階梯教室裡舉行。離開始還有一個多小時,偌大的教室已經座無虛席,連走道裡都站滿了人。八十年代,經常會有名人來大學演講,可像蕖伯安這次講座的盛況並不多見。當蕖伯安由副校長親自陪同(這樣的高規格同樣少見),走上講台時,教室裡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那天,蕖伯安顯然經過了一番精心的修飾,比我們第一次見到他時更顯精神,他穿著一件豎條紋的淺灰色襯衫,系了一根深紅色領帶,花白的頭發往後梳得整整齊齊,很可能抹了發油,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熠熠生輝,再加上一米七八的身材,使他看上去風度翩翩,有一種玉樹臨風之感,絲毫不像五十多歲的人,更不像是作家,倒像個電影明星,而且是三四十年代的明星,比如孫道臨或者趙丹。在接下來的演講中,蕖伯安瀟灑的舉止、風趣的談吐,以及他對社會問題的大膽抨擊,幾乎征服了在場的每一位聽眾。

    演講進行到提問階段時,蕖伯安面前的講台上已經堆滿了厚厚一沓紙條。學生們有的問《椿樹淚》主人公的經歷是否取自他自己,有的問根據他對《椿樹淚》改編的電影是否滿意?有的問他對發展商品經濟和政治體制改革有何高見?如何評價《苦戀》?還有的問:你年輕時背叛自己的資產階級家庭投身革命,現在後悔嗎?能否談談你現在的家庭狀況和愛情觀?對這些五花八門的提問,蕖伯安大部分給予了回答,唯獨涉及家庭等私人問題時,他都巧妙地回避了。而這使他又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演講結束後,副校長陪同蕖伯安向教室外走去。講座時,安然一直坐在前排座位上,一邊仰著臉傾聽,一邊記著筆記,比上課時還要認真。但此刻,我看見她也走在蕖伯安和副校長旁邊。後來她告訴我,副校長邀請蕖伯安去家裡做客,蕖伯安便把她也叫上了。

    在演講過程中負責維持秩序的魏東和我目送著安然跟副校長和蕖伯安一起消失在教室門口,沒說一句話。從魏東的表情看得出,他明顯有些失落。那會兒,他預感到什麼了嗎?

    但真正讓魏東感覺到他和安然之間“出事”,還是在一個多月之後。

    W市素以“火爐”著稱,剛進入六月份,氣溫就達到了35度以上,白天只穿背心和短褲也熱得不行。周末下午,睡過午覺,我剛下宿捨樓,便碰上了安然。

    “我正要找你呢。”她瞟了瞟我手裡拿的泳褲說,“別游泳了,跟我一起去蕖伯安老師家玩兒吧!”

    我猶豫了一下,“咱倆一起……不合適吧,你干嗎不跟魏東一起去呢?”

    安然白了我一眼,“什麼合適不合適的,真是個老夫子!魏東不是不在學校嘛。”

    我這才想起魏東前幾天請假回家了,便裝作無可奈何地說,“得,今兒我就代表魏東陪你走一趟。”其實心裡喜滋滋的。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去蕖伯安家“玩兒”的。何況,我正准備把蕖伯安的小說作為畢業論文的論題呢,能近距離地接觸一下作家本人,豈不是天賜良機?

    安然戴著墨鏡,身穿無袖T恤和迷你短裙,修長的胳膊和雙腿盡顯無余,胸脯也挺得高高的,整個人顯得靚麗時尚、性感迷人,讓我有些不敢正視。

    蕖伯安的家在一幢頹舊的三層洋樓,住著好幾戶人家。牆壁上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院子裡遍布雜物,顯得十分凌亂。院門只剩下了半邊,實際上形同虛設。一個矮個子中年婦女正在晾曬衣物,由於踮著腳,肚皮都露出了一大截,見有人進去,她警惕地打量著我們。我看見她左臉上長著一塊蜈蚣狀的紫瘢。“你們找誰?”

    安然沒有回答,而是伸手朝三樓指了一下,便帶頭向樓梯裡走去。我感覺到中年婦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們,直到我們從她的視線內完全消失。

    在樓梯間,安然說了一句:“這座樓以前都屬於蕖伯安老師家,解放後全部充公了,他平反後才搬回來,產權並沒有歸還,不過,整個三樓只住著他一個人,夠寬敞了……”聽上去有點像導游介紹景點。我懷疑安然以前是不是來過這兒。

    雷平比我們先到。是他給我們開的門。“老蕖在沖澡,他每天至少要沖三次澡呢!”雷平說。他穿著一件肥大過膝的短褲,趿拉著拖鞋,一看就知是這兒的常客。

    蕖伯安家的客廳可真大,少說有四十平方米吧。天花板也很高,窗戶是長方形的,木質窗框上鏤刻著天使圖案,典型的西洋風格。地板是橡木的,由於年久和缺少保養,到處都是缺損和蟲蛀過的痕跡。客廳中央擺著兩條褐色的老式沙發,可以坐好幾個人,茶幾上堆滿了煙灰缸、點心盒、飲料瓶,啤酒易拉罐一類的雜物。靠牆角的地方,還擺放著一架黑色的鋼琴。整個屋子散發著一股類似於博物館的氣息,我以前只是在一些解放前的老電影裡見到過。

    “怎麼樣,同學們對刊物有什麼反應嗎?”雷平挨著我在沙發上坐下,一只手搭著我的肩膀問道。他指的是《啟蒙》,這是雷平和幾位年輕學者創辦的一本思想理論刊物,他是主編,蕖伯安是名譽主編,前不久剛出版創刊號。雷平把刊物的主要讀者定在青年知識分子和大學生,所以讓湖畔文學社在W大宣傳和推銷。最近一段時間,我和魏東一幫人都在不遺余力地為這件事忙碌。這也是雷平對我的態度越來越親密的原因。

    “200本已經賣光了。”我認真地說,“我們正考慮在W大發展固定訂戶呢,這樣一來,刊物的發行量就可以穩步上升。”

    雷平聽了頻頻點頭,“你們這個想法不錯,值得在其他學校推廣。但我還想知道同學們讀了創刊號的文章,有什麼意見和建議呢。”

    “大家捧著刊物如饑似渴啊,還顧不上談意見和建議……”

    雷平高興得兩眼放光,手掌又在我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哦,說說看,具體喜歡哪幾篇吧!”

    “都是名家麼……”我正思忖著怎麼回答,安然接過話茬兒道:“那篇談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的文章很深刻,也很尖銳……”

    雷平的眉毛往上挑了挑,轉過臉去問安然:“你知道這篇文章是誰寫的麼?”

    “作者叫……”安然費力地念出一個名字。

    “那只是一個筆名。其實,真正的作者是蕖伯安。老蕖不僅是優秀的小說家,還寫得一手漂亮的理論文章呢。”雷平瞅著安然,意味深長地一笑,“怎麼,他沒告訴你嗎?”

    “沒有,我還以為……”安然支吾著,臉微微一紅。我覺得,她的臉紅得毫無來由。

    這當兒,響起一陣腳步聲。蕖伯安從浴室裡出來了。他晃了晃潮濕的頭發,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目光在我和安然臉上掃了一個來回,“安然,你今天可真漂亮!”

    坐在我旁邊的安然莞爾一笑,說了聲“謝謝”。

    “說吧,你們剛才都談了些什麼?”蕖伯安從茶幾上拿起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重新點燃,探詢地看著我們。

    “我們的刊物在W大深受歡迎,尤其是你的那篇文章……”雷平語氣有些誇張地說,“安然,你談談同學們的反應吧!”

    但蕖伯安沒等安然說話,就舉起手中的雪茄,很有氣勢地揮了一下,“雷平,這早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嘛!”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們,仿佛面對著一群聽眾,“重要的是喚醒青年,青年一旦覺悟,將是一股多麼大的力量,任何保守勢力都阻擋不住!”

    “看來,第二期刊物得提前發稿了。”雷平說,“老蕖,打頭的文章還是你來吧?”

    蕖伯安搖了搖頭,“不要總是我們這些老頭子半老頭子嘛,應該多給青年提供機會,尤其是你們這些大學生。梁啟超先生怎麼說來著?少年智則中國智……”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和安然身上,“真正有創造性的思想往往都是在青年中間產生的!”他說到這兒,把剛點燃的雪茄擱到煙缸上,站起身來,在客廳裡踱了幾步,走到牆角的鋼琴前,掀起琴蓋,少頃,一陣渾厚的音樂便從他的手指下傾瀉出來。

    “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安然在我耳邊小聲說。蕖伯安顯然聽見了,一曲剛落,他就站起身,對安然招了招手,“你也來彈一首吧。”

    安然似乎早就在等待這聲召喚了,應聲從沙發上站起來,款步向鋼琴走去。當她在鋼琴前坐下後,蕖伯安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安然身後,看著她彈奏。一曲彈完,他像指導學生那樣指出安然彈奏時某個不大准確的音准和音節,兩個人低聲切磋著琴藝,全然把我和雷平忘到一邊去了。

    這多少讓人有些尷尬。但雷平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他甚至用欣賞的眼光望著他們倆,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什麼,轉過臉來瞅我一眼,努了努嘴巴,“走,我帶你去參觀一下老蕖的書房。”

    蕖伯安的書房四面牆壁都是書櫃,滿滿當當排滿了書,柏拉圖的《理想國》、伏爾泰的《波斯人札記》、盧梭的《懺悔錄》,還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都能在這兒找到,而且是解放前和五十年代出的繁體字版本。新出版的如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等等,都是近幾年的一些熱門著作。文學書反而很少,尤其是小說,也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和海明威的《戰地鍾聲》等少數幾種吧。

    我在一只書櫃的中間格上看到了一幀用木鏡框鑲著的照片,由於褪色,都有些模糊了。照片裡是一老一少兩個人的合影。坐著的那個老年男子身穿對襟馬褂,雙手扶著一把拐杖,腰板筆挺,直視的雙目透露出一股威嚴;緊挨著站立在身後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西裝革履,留著中分頭,相貌俊朗,有些眼熟。這大概就是青年時代的蕖伯安了。那位老者,應該就是他的父親吧……

    我轉過臉去,目光正好跟湊過來的雷平相遇。

    “蕖伯安的父親當年可是這座城市舉足輕重的實業家,從W市到上海的客運貨運差不多都讓蕖家壟斷了,連京W鐵路也有他們家的股份呢!”雷平說。他顯然對蕖伯安的家史十分熟悉。“蕖伯安如果不跟他的資本家鬧翻的話,本來是可以繼承這份龐大產業的……”

    “鬧……翻。”我仔細品味著這兩個字眼,“是因為革命嗎?”

    “也是,但不全是。”雷平說,“很大程度上跟他父母的關系有關……”

    “你是說,蕖伯安老師的父母不和?”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他的母親並沒有跟他父親正式舉行過婚禮。二三十年代,他母親是W市紅得發紫的花鼓戲小旦,結婚後才退出梨園。不過,這種身份使她在蕖家一直沒有獲得應該有的名分,也影響了蕖伯安的命運……”

    雷平仿佛在講述一個似曾相識的故事。類似的故事在許多戲劇和小說中屢見不鮮。可就在我聽得入迷時,他中斷了這個話題,忽然叫了我一聲:“你的畢業論文不是要寫蕖伯安麼?我給你透露一個秘密吧,他又開始創作新的小說了。”

    雷平的話很吊我的胃口。我趕緊跟了過去。他用手指敲著書桌上的一沓稿紙說:“瞧瞧這個書名就知道,又會是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

    我把腦袋湊近一看,一個大大的“渴”字映入眼簾。這個字是用毛筆寫的,幾乎占據了大半頁稿紙。

    “蕖老師這部新作寫的是什麼?”

    “老蕖沒有告訴我。”雷平說,目光從稿紙上移開,轉向書桌上打開的兩本書,翻了翻,咕噥道:“這兩本書我都還沒看呢。這個人哪,總是走在時代的前面。他一直很先鋒……”

    一本是佛洛伊德的《釋夢》,一本是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兩本書剛從外國介紹過來,引起了不少爭議,書店裡還很難見到,沒想到已經擺上蕖伯安的書桌了。

    雷平領著我從書房隔壁的樓梯上了樓頂。這其實可以稱得上是一個露天茶座。原本很粗糙的頂樓預制板被填了一層建築用的粗沙,還擺放著幾把乳白色的休閒椅和圓桌,抬頭就能見到山上郁郁蔥蔥的松樹林,蟬鳴聲聲入耳,空氣清新涼爽,坐在這兒聊天喝茶,顯然又是另一番情趣。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暗想,蕖伯安真是一個會享受生活的人……

    雷平也在我對面坐下,摸著光滑的扶手,顯得很愜意地說:“這兒實際上是一個沙龍,我們經常徹夜長談,當然,也少不了激烈的爭論。老蕖可是個辯論高手,我從來說服不了他。你想想,當年他在反內戰、反獨裁、反饑餓大游行中,當著上萬人演講,我哪裡是他的對手!”

    雷平臉上再次浮現出自嘲的笑意。他突然轉了個話題:“安然是個出類拔萃的女孩子,素養也不錯。老蕖對她的評價非同一般……”他說這話時,表情有點兒曖昧。我正不知說什麼時,他又說:“明說了吧,老蕖有點喜歡安然呢!”

    這句話使我大吃了一驚。

    我的反應被雷平看在眼裡,他微微一笑:“這很正常。老蕖跟他的前妻已經離婚好幾年了,一直獨身……”

    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安,想起樓下客廳裡的安然和蕖伯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我們……下去吧。”

    剛下樓梯,我看見對著書房的一個房間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面孔黝黑的少年,眼睛長得酷似蕖伯安。見我們從頂樓上下來,他冷冷地注視了我們片刻,身子往後一縮,像泥鰍似的退回房間,啪的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噢,他是老蕖的兒子,叫小椿,剛從老家來沒幾天。”雷平在我耳邊低聲說。

    這當兒,我們已經回到客廳。令人驚異的是,我沒有看見安然和蕖伯安。那架鋼琴安靜地躺在客廳一角,仿佛從來就沒有奏響過……

    4

    魏東再次打來電話時,我正在一家新開業不久的盲人按摩店做理療。有意思的是,那家按摩店的名字叫“椿樹島”。那會兒,按摩師正在為我活動四肢,她一邊把我雙手向後面使勁地拉拽,同時把全身的力量壓到我的雙腿上,直到我的腳跟快要觸到了我的臀部。

    魏東的電話響得真不是時候。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手機從按摩床下面的放物袋裡拿到耳邊,氣喘吁吁地說,“你能不能等一會兒再打過來?”

    魏東頓了一下,笑道:“老夫子,你的精力真旺盛,這麼早就上床了!”

    我的喘息顯然讓魏東想入非非了。按摩師是個剛從盲人學校畢業不久的姑娘,叫雪梅,雖然初出茅廬,技術卻十分嫻熟。魏東的玩笑使我臉一紅,幸好雪梅看不見。為了避免進一步誤會,我只好讓她停下來,專門接聽魏東的電話。“說吧,什麼事?”

    “安然是不是換號了?”魏東說,“這兩天我給她打電話一直關機。”

    “這很正常,”我說,“她現在正處於輿論的漩渦,如果不關機,那些記者不把她的手機打爆才怪。”

    “老夫子,你說安然會去哪兒呢?”聽口氣,魏東急於想找到安然,“我有個感覺,她很可能要去椿樹島。她說不定會去找你……看來,我也要去一趟W市了。”

    大學畢業後,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狂熱地尋找安然的行蹤。這麼多年,魏東終究沒有忘掉他跟安然的那段戀情。我心裡有些感慨。1986年的魏東曾經也這樣狂熱過。這個自以為在戀愛中永遠會立於不敗之地的“戀愛王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吃敗仗,而且是敗在蕖伯安——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手下。那段時間,安然和蕖伯安的關系差不多已經在W大公開了,許多人都在議論這場年齡懸殊的戀情。但引起人們興奮的原因還不止於此,還有蕖伯安的身份和名聲。這足以使他們的關系由校園走向文壇,很快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公共事件。在那個時代,社會對兩性關系的寬容度遠沒有像今天這樣放任無度,多少還存有一些禁忌。因此,對於這起校內校外鬧得沸沸揚揚的“桃色事件”,W大校方起初真有點緊張,派人找安然談過話,出於善意地提醒她考慮“年齡差距”,並暗示如果她一意孤行,校方可能會采取“勸其退學”的措施,但實際上後來什麼措施也沒有采取。據說,那位和蕖伯安過從甚密的副校長在某個公開場合發了話:“年齡小一些算什麼?馬克思和燕妮,魯迅和許廣平之間的年齡懸殊夠大了吧?他們可是愛情史上的佳話!我們現在有些同志,思想上還是太保守。對蕖伯安這樣的名人,我們為什麼不能寬容一些呢?”

    這無異於為安然的行為開了綠燈,也對她和魏東的關系做出了死刑判決。事情發生之初,魏東還想竭力修復他和安然的關系。我琢磨他這樣做,並非多麼愛安然(我始終懷疑他不可能專一地愛一個女孩子),而是為了維護“戀愛王子”的尊嚴。

    我忽然意識到,在對待蕖伯安、魏東和安然之間的關系上,我從一開始就犯了致命的錯誤。在內心深處,我也許真的是偏向蕖伯安的。我太崇拜他了,他的作品、思想、閱歷,乃至風度,在我心目中幾乎達到了完美的境界。我相信,有這種感覺的絕不止我一個人,包括安然在內,這是一代人對另一代人的崇拜啊。蕖伯安飽經滄桑的人生軌跡中蘊藏著的歷史密碼,對我們具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相形之下,我們的閱歷和思想都還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只有走近並且被他籠罩,才能掩飾住我們內心的孱弱和貧乏。這當然是一種天真的幻想,但在那個時代,我們中間的許多人的確是這麼想的。正是出於這種想法,我覺得蕖伯安對安然的追求不僅不是非分的,而且合情合理。他受了那麼多苦,他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哪怕有那麼一點“出格”呢?

    而魏東顯然不會有這種想法。或者即使有,也因為蕖伯安成了他的情敵,他也不願意承認。現在的魏東徹底變成了一個戀愛中的受害者,心裡燃燒著復仇的火焰。他這種強烈的反應,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曾幾何時,我還以為魏東只是個朝三暮四的浪蕩子呢。

    魏東一天天消瘦下來,經常課也不上,獨自跑到以前經常跟安然散步的湖邊,一待就是大半天,看上去,真的快要瘋掉了。同情使我心裡的天平漸漸偏到他這一邊來了。

    終於有一天,我答應帶魏東去蕖公館找安然。

    可是,我們在“蕖公館”沒有找到安然,也沒有見到蕖伯安。蕖伯安家大門緊閉,我們敲了好長時間都沒有動靜。後來,我們下樓來到院子裡。時令已進入秋天,院子裡落滿了枯黃的樹葉。我看到上次見過的那個中年婦女騎著自行車從外面回來。她一眼就認出了我,說:“你找蕖老師吧?他一個多月前就帶著他兒子回椿樹島去了,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那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對了,你們上次不是一起來過嗎?”

    我和魏東互相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我與魏東通電話時,雪梅走出按摩室,一直在外面等著,直到我打完電話,按了一下旁邊的電鈴,她才重新回來。她這樣做,顯然是出於對顧客隱私的一種尊重。其實,按摩店並沒有這項規定。雪梅的細心禮貌和善解人意,由此可見一斑。

    我來“椿樹島”的次數並不多,但只要來按摩,我總是會點雪梅。這除了她技術嫻熟,還由於我從第一次見到她起,印象就格外好。雪梅是個身材嬌小的姑娘,最多只有一米六,皮膚潔白細嫩,像一件精致的瓷器,看不到半點兒瑕疵。她穿著工作服的樣子像個天使,特別是面帶微笑時,你會覺得她就像你的某個親人,比如妹妹或者女兒,心裡產生一種憐愛的感覺,是的,憐愛。這種感覺在她給我做推拿按摩時格外強烈。這麼一個小巧的人兒,擺布起我這個體重七十公斤的人來卻那麼得心應手,讓你想起“四兩撥千斤”這個詞。還有那雙纖細的小手,像長了眼睛一樣行走在我的穴位和關節上,每一次用力都十分精准,輕重有度。說到眼睛,更讓我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那雙失去光澤的眸子,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可它們現在像一對被大火燃盡的焦炭,任憑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失去了任何感覺。第一次見到雪梅時,我的心真有些痛。我差點都不忍心讓她為我按摩了。可面對上蒼的殘忍,這能改變什麼呢?

    算起來,我到按摩店也有好幾次了,但我和雪梅之間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聽口音,她肯定不是W市人,她發音有些特別,尤其兒化音比較清晰,略略帶點兒卷舌,這跟一般的南方人可大不一樣。類似的口音,多少年前我曾經在蕖伯安下放的那座江心島聽到過。這使我想到按摩店的名字:椿樹島。

    此刻,按摩已接近尾聲。雪梅正在為我松弛腿部上的肌肉。我的腦子裡再次浮現出那個心底盤桓已久的疑問,不由問了一句:“雪梅,你們這個店為什麼叫椿樹島?”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以前雪梅都是含糊其辭,但這一次,她猶豫了一下,終於回答了我:

    “因為……按摩店的老板是椿樹島人。”

    我輕輕哦了一聲,“這麼說,你也是椿樹島人?”雪梅沒有吱聲。但她的表情已經告訴我,她的確也來自椿樹島。

    “你們老板……他叫什麼名字?”我又問了一聲。

    “他叫蕖……小椿。”

    “小、椿?”我一下子從按摩床上坐了起來。

    “先生,您怎麼了?”雪梅的手從我腿上移開了。

    “沒、沒什麼。”我支吾道,腦子裡浮現出一個面孔黝黑的少年的影子。哦,小椿!難道是蕖伯安的兒子嗎?

    5

    正如魏東所料,安然真的到了W市。不過,她並沒有主動聯系我,這一點,魏東算是猜錯了。

    我是從在省法院工作的馬松那裡聽說安然到了W市的消息的。馬松畢業於W大法律系,比我和安然晚了好幾屆,是所謂的“70後”,年齡雖然比我小得多,卻已官拜處長了。安然來W市,顯然與她接手的那樁案子有關。椿樹島隸屬於W省,按照屬地原則,應該由W省的法院來審理。作為原告方聘請的代理律師,安然來W市不聯系我而找馬松,也在情理之中。

    我原本想借此機會打聽一下案子的進展情況,誰知馬松一聽,便把話題轉向了一邊。他甚至有點後悔打電話把安然來W市的消息告訴了我。“我還以為她早跟你聯系了呢。”

    但在我的反復追問下,他還是透露了一些口風:“目前雖然立了案,但究竟在哪兒審理,原告和被告都各執一詞,尚未達成一致。畢竟,蕖伯安早就離開W市,在北京定居了嘛……”

    馬松的話藏頭露尾,使我有些不知就裡。但我對案子本身並無多少興趣。我關心的是安然。“安然現在住哪兒?她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們總得見見面吧!”

    馬松躊躇再三,終於告訴了我一個地址。“安姐反復交代不要把她的住址告訴任何人,她現在最怕見到的就是你們這些記者。”

    我打斷他:“我可不是什麼記者,我和安然是多年的朋友!”他聽我這麼說,也就改了口:“是啊,要不我怎麼把消息透露給你呢。你如果見到安姐,最好勸勸她,這個案子背景復雜得很,她別陷太深,弄不好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馬松明顯是話裡有話,這進一步加重了我心裡的不安。我想,我必須盡快見到安然。

    按照馬松提供的地址,我在W大附近一條臨湖的馬路邊,找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賓館。

    安然打開門,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老夫子,怎麼會是你?”

    “怎麼不可能是我?”我得意地一笑,“你不去找我,難道我就不能來找你嗎?”

    安然穿著一套銀灰色的西服裙,渾身上下透露出那種職業女性特有的端莊和干練的風度。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仍然顯得很有魅力,她的皮膚保養得不錯,身體一點也沒有發胖的跡象,豐滿而勻稱,依稀還能找出那個長腿細腰、另類時尚的漂亮女生的影子。這麼多年,我和安然見面的機會並不多,現在乍一見面,我驚訝地發現,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刀削斧鑿的痕跡。變化的只是氣質。這跟經常在媒體上露面的那個名律師形象頗為吻合。安然總算按照她父親的意願,在司法界牢牢站住了腳跟。

    安然在決定和蕖伯安分手之前,曾經專門找到我長談過一次。當時,我們已經從W大畢業,魏東分配到了北京,在中央國家機關工作,我和安然都留在了W市,我在報社當記者,安然在一家區法院當辦事員。其實,她本來也獲得了一個去北京的名額,大概由於魏東去了北京,也可能是為了她和蕖伯安的關系,安然才決定留在了W市的那個小法院。那時候,她已經跟蕖伯安公開同居了,我一直以為,他們結婚只是時間問題,過不了多久,安然就會以“蕖伯安夫人”的身份在公開場合露面的。

    那次,在我供職的報社附近一座茶樓裡,安然和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安然向我講述的事情,使我很長時間都沒法從一種矛盾和沮喪中擺脫出來……

    你知道,我之所以愛上蕖伯安,很大程度上因為我酷愛文學。我是從小讀歐洲和俄羅斯小說長大的。我父親雖然是個法學教授,可他的藏書一半以上都是外國小說。有時我覺得,父親身上的藝術或者人文氣質,比他作為一個法學家的氣質更為濃厚。這跟他早年在巴黎留過學有關。可法律和文學是如此地風馬牛不相及,法律要求人遵守社會秩序,文學則培養和鼓勵人突破一切限制自由的秩序和規范。這也是我父親一生都在政治與學術之間徘徊不定的原因。但糟糕的是,他把這種精神氣質遺傳到了我身上。盡管我最終服從他的決定,放棄中文系讀了法律系,但文學對我生活的真正影響並沒有到來。這一點,我父親心裡不可能不明白。因此,當後來我不顧一切地愛上蕖伯安時,我和父親的沖突也就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是誰說過一句話,“瘋癲是戀愛的必要條件,只有在催眠狀態下才可能產生。”類似的話好像葉芝也說過。如果你承認在戀愛過程中,掌握主動權的是男人,女人常常處於被動的位置這樣一個事實,那麼當女人墜入情網時,在她愛上的男人身上,肯定具有某種令她無法抵御的催眠般的魔力。

    我剛認識蕖伯安時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老夫子,你還記得我們在雷平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蕖伯安的情景吧?當我聽說他就是《椿樹淚》的作者時,你不知道我多麼激動。我最初讀《椿樹淚》還在上高二,主人公褚良被下放到椿樹島後所經歷的煉獄般的生活,使我不止一次流下了眼淚。他面對苦難追求真理、堅守信仰的力量,還有他和蓮子相濡以沫的愛情,使我的心靈一次次受到強烈的撞擊。褚良那種俄羅斯知識分子才有的對大地和勞動人民的熱愛,我曾經在安德烈公爵、列文和聶赫留朵夫身上見到過。後來,蕖伯安在一篇創作談中說:“《椿樹淚》是我的精神自傳……我就是褚良!”現在,這位飽經磨難的作家竟然就站在我面前!我渾身的血液直往上湧,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而且,蕖伯安那副蒼勁挺拔的身材,那張富有雕塑感的面孔,他眼裡透射出的深邃目光,都顯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男人魅力,這種魅力可以超越年齡,使任何一個異性為之傾倒,像被雷電擊中一樣,在瞬間心智迷亂,喪失自我。我猜測,安娜見到渥倫斯基時正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就這樣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蕖伯安。對於一個少女懵裡懵懂產生的愛情,蕖伯安顯然也及時地感覺到了。在這方面,他的確堪稱一個老練的獵手。他只消張網以待,便毫不費力地將我捕獲了。這樣,就有了我們一起去蕖伯安家的那次“派對”。這之前,我其實已經去過一次蕖伯安家了。

    那天,當你和雷平離開客廳後,一切便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你可以說那次所謂的“派對”,不過是蕖伯安和雷平精心設計好的一個陷阱。但事實上是我心甘情願跳進去的。我不抱怨任何人。

    我這就要說到那次椿樹島之行了。作為曾經的流放地,蕖伯安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描寫過那個地方,並且稱之為“我的塔希提島”。他甚至把那兒當做了自己的第二故鄉和“再生之地”。“小安,跟我回一趟椿樹島吧!”蕖伯安說這話的口氣,就像說“跟我回一趟家”似的。那時我們正處在如火如荼的熱戀之中,因此,我把蕖伯安的這個決定看成是對我倆關系的“正式承認”,如同傳統的訂婚儀式一樣,而不僅僅是為了逃避那陣子在我們四周像蝗蟲一樣飛來飛去的流言以及魏東窮追不捨的影子。

    我們踏上椿樹島時正是夏天。島上陽光充沛,植被茂盛,滿眼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這個因蕖伯安的小說而早已為人熟知的小島,位於長江中游,實際上是明代萬歷年間,長江改道後形成的一座沙洲,面積不足十平方公裡;從地圖上看,形狀像一條鯉魚,故名鯉魚洲;後因島上長滿椿樹,才改為椿樹島。椿樹島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化外之地,散發著古樸、原始的氣息。島上最多的是椿樹,這些高大挺拔的樹木在田疇邊、水溝旁,村前屋後,隨處可見,它們軀干筆直,呈灰白色,樹冠如傘,細碎濃密的枝葉間,點綴著不少白色的小花朵。蕖伯安的小說中,有許多關於椿樹的描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椿樹分雌雄,雌樹的葉莖有香氣,名香椿;雄樹的葉莖有臭氣,名臭椿。現在,面對著這些或高或矮、或細或粗的椿樹,我分辨不出它們的性別,只能聞到一股奇異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揮之不去。

    有天早上,我打開窗戶,見窗台上有一枚圓錐形的椿樹果。我拿到手上,嗅了嗅,一股刺鼻的腥味兒,我正要扔,蕖伯安說:“別扔,椿樹果可是滋陰補陽的最佳藥物,樹皮樹脂皆可入藥,渾身都是寶呢!”我想起《椿樹淚》裡的一段描寫,褚良是吃了蓮子用椿樹果煎制的湯藥,一度喪失的性能力才得以恢復的。蓮子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我不由問:“蓮子……還在橡樹島嗎?”蕖伯安當然明白我問的是誰,蓮子的原型是他的前妻江中蓮。但他沒有回答。

    我和蕖伯安住在鄉政府的招待所。

    蕖伯安在椿樹島待了近二十年,自然認識不少熟人,包括那些鄉鎮干部,都把他當成了大名人,說話恭恭敬敬,一口一個“蕖老師”,蕖伯安呢,也沒有什麼名人架子,十分隨和地操著當地話跟他們拉家常,就跟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似的。開頭幾天,前來拜訪和請蕖伯安吃飯的絡繹不絕;出於禮貌,蕖伯安偶爾也去回訪,通常是他一個人去。我獨自待在招待所時,就把那本帶在身邊的《椿樹淚》拿出來;雖然不知讀過幾遍了,但在故事的發生地重新瀏覽,卻別有一番感受。

    這天上午,蕖伯安出去沒多久,小椿就來了。前兩天我們剛上島,小椿就像一條魚兒回到大海那樣,立刻不見了蹤影。我想他一定是回他母親那兒去了。現在,見小椿突然冒了出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個女的,約莫三十多歲,短發,圓臉,身體很結實,從眉眼看,隱約能找到小椿的影子。我正琢磨這會不會就是蕖伯安的前妻江中蓮時,小椿虎著臉問:“我爸呢?”

    我說他剛出門,晌午回來,你們進來坐一會兒吧?小椿轉臉瞅瞅那女人,蹙起眉扯了下她的衣袖,那意思是想離開,但女人推開小椿的手,溫和地說:“椿兒,你先出去玩一會兒,媽跟你安然阿姨說幾句話。”

    果然是江中蓮。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感到江中蓮的目光在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瞼說:“大姐,你……坐吧。”

    “姑娘,你長得真標致……”江中蓮一邊盯著我看,一邊說,“聽說你還是個大學生?”

    我窘極了,不敢正視江中蓮的目光,只是慌亂地點點頭。

    “才二十來歲吧?”江中蓮完全是一副拉家常的口吻,“老蕖剛來島上那會兒,我也才這麼大,啥都不懂,就糊裡糊塗跟他好上了。”

    江中蓮的話,使我不由想到《椿樹淚》中那個會用草藥給人治病的健美的赤腳醫生蓮子。正是有了她,身處逆境的蕖伯安才恢復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在小說中,蓮子是大地和愛的象征,是人民的化身。

    起風了。整個椿樹島都被籠罩在夜色中。褚良凝視著空曠的江面和浩瀚的星空,覺得虛弱已久的身體又變得強健起來,他情不自禁地把頭埋進蓮子溫柔的懷抱,仿佛安泰從大地獲取了新的力量……

    這是小說中最為動人的一段描寫,我每次讀到這兒,都會忍不住熱淚盈眶。此刻,我看著眼前的江中蓮,想找到她跟蓮子之間的聯系,那些感人的情節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發生過的呢?

    “老蕖帶你回椿樹島來,他只怕是要正經八百娶你呢。”江中蓮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咕噥道,“你們的年齡相差也太大了。不過,這樣也好,免得他再喜歡上別的姑娘……”

    江中蓮的話使我不由臉一紅。

    她忽然問:“老蕖的身子骨怎樣?”我正揣摩怎麼回答時,她自言自語道:“他的腎不大好,以前經常鬧個腰酸背痛啥的,我給他煎點椿樹皮一喝就好了。不過,他現在用不著喝這種東西了,城裡條件多好啊,要啥有啥。”她喃喃地說,忽然又瞅著我,“他是不是長胖了?按理說,他回島上一趟,應該去看看我。我好歹是他兒子的娘咧……這個沒良心的!”她眼圈有些發紅,背過身去,用衣袖揉了揉眼睛,再轉過臉來時,表情已完全平靜下來了。“這點雞蛋留給他吧,用椿樹葉煮的,強筋健骨可靈著呢。”她把一只用布幔得嚴嚴實實的籃子放到地上,朝外面走去,但走到門口,她又停下來,說:“妹子,看好老蕖,別讓他再三心二意,跟你好好過日子……”說完,一閃身,就從門口消失了。

    我回味著江中蓮那句話,愣了好一會兒神。

    中午,蕖伯安回來了。看見那籃子雞蛋,他漫不經心地問:“是小椿來過了吧?”

    我說:“不,是小椿的母親……”

    蕖伯安有幾分警惕地瞥了我一眼,“她對你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就是問你的身體……”我說,猶豫著是否把江中蓮臨走時叮囑我的那句話告訴他。

    蕖伯安捉摸不定地笑笑,“她是不是以為我身體快不行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蕖伯安支吾了一下,拉著我的手說:“曹副鄉長請我們吃飯,快走吧!”

    ……

    那天夜裡,我躺在招待所房間的床上,很晚也睡不著。夜風一下一下地拍打著虛掩的木質窗戶,送進來一股椿樹的腥味兒。不知怎麼,我又想起《椿樹淚》中蓮子用椿樹皮熬制的中藥給蕖伯安治好陽痿的那段情節,很想問蕖伯安是不是真有其事。可他睡在旁邊鼾聲如雷,我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睜著眼睛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

    從椿樹島回W市後,蕖伯安就去北京修改那部前不久才寫完的長篇小說《渴》,我也到邊遠山區參加社會實踐。沒過多久,蕖伯安又遠涉重洋,去美國參加一個國際寫作計劃。我回到W市後,為了安心寫畢業論文,沒有在學校住,而是住在“蕖公館”。我倆同居後,蕖伯安給了我一把房子的鑰匙,隨時可以進出。我體驗到了女主人的滋味。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開始認真考慮和蕖伯安結婚的事了。

    可就在這時,我發現了蕖伯安的一個秘密。有一次,我在書房裡找一本書,翻出一沓厚厚的信件。我好奇地打開一封,通篇都是些讓人臉紅的情話,接連幾封,不,所有信的內容都是如此。有的句子十分露骨,不厭其煩地描寫男女之歡,比小說還要細膩。從筆跡和署名看,寫信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女人,其中有好幾封都署名“葉子”。對,葉子就是那個正當紅的青年女作家,我讀過她不少小說,一直覺得她是當代中國文壇最有才華的女作家之一。據說葉子是文工團舞蹈演員出身,不僅小說寫得好,人也長得漂亮。我見葉子在信裡那樣露骨地向蕖伯安交流做愛時的感受,渾身的血直往上湧。從日期看,蕖伯安和我結識到現在,一直保持著跟這幾個女人的關系。蕖伯安在上海改稿時,葉子也跟他在一起。葉子在一封信裡說,蕖伯安將他倆做愛的細節也寫進了《渴》裡。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一個男人同時和幾個女人保持著性關系;可就是這個被我當做偶像的男人,曾信誓旦旦地宣稱他愛我!我仿佛一下子從天上掉進了地獄。我快要瘋了。你知道,那陣子臨近畢業分配,我放棄了去北京的名額,已經決定留在W市了,而這一切,我都是為了將來能夠跟蕖伯安在一起生活呢。可是現在,這些被蕖伯安用訂書針裝幀的像一本書的厚厚的信件,無情地把我從夢中喚醒了。如果此刻蕖伯安在我面前,我想我非殺了他不可。

    可是老夫子,我對蕖伯安還是抱有一絲幻想。我悄悄離開蕖公館,回到了學校。當然,我帶走了那些信件。我希望蕖伯安回來後能夠對這件事做出必要的解釋,還有懺悔。

    半年後,蕖伯安從美國回來了。我是從報紙上知道他回國的消息的。可他沒有主動聯系我。我又等了幾天,仍然不見他出現。我再也沉不住氣了。我又去了“蕖公館”。我剛走到門口,正要用鑰匙開門時,便聽見了裡面傳來一陣熟悉的鋼琴聲,是勃拉姆斯的那首《秋日的絮語》。我打開門,看見蕖伯安正在手把手教一個看上去年齡比我還小的女孩子彈鋼琴。他們倆都只穿著睡衣。我見過葉子的照片,所以斷定那個女孩不是葉子。天哪,蕖伯安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女人呢?

    蕖伯安見我進去,顯得有些慌亂,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雙手插在口袋裡,向我走過來,若無其事地說:“你來之前應該打個招呼的……”

    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蕖伯安會這樣無恥。我原本想扇他一記耳光,可事到臨頭,舉起的手掌又放了下來。我什麼也沒說,掉頭走了出來。臨出門前,我聽見那個女孩嬌滴滴的聲音:“她就是那個安然嗎?”

    銀湖酒店旁邊有一家湘巴佬餐館,地道的湖南菜。我以前跟朋友去吃過幾次,味道不錯。我記得在W大時安然一直很喜歡湘菜,中午,就請她去湘巴佬吃飯。我本來想打電話把馬松叫來作陪,但安然似乎不大願意,我只好作罷。

    餐館裡十分安靜,我們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讓服務生上了一壺鐵觀音,一邊喝茶,一邊欣賞湖景。有幾只劃艇正在附近的湖面上滑行,速度快得驚人。

    我把目光從湖面上收回來,見安然神情有些恍惚。整整一個上午,我們幾乎都在談蕖伯安,安然心情之壓抑可想而知。但我們不談蕖伯安還能談誰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和安然的生活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可到頭來,我們誰都沒法擺脫這個人的影響。他仍然像幽靈一樣在我們的腦子裡徘徊。我呷了一口茶,注視著安然,忍不住說:“我實在鬧不明白,你干嗎要卷進來。難道你就不怕別人說你是為了報復蕖伯安,才接手這樁案子的嗎?”

    “老夫子,你是不是也這樣想?”安然點燃一支女士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如果要報復他,我會等到二十多年後麼?”

    “如果不是,那你究竟為了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是蕖小椿找到了我,你相信嗎?”

    “你是說,是蕖伯安的兒子請你代理這樁案子的?”我吃了一驚,“如果是這樣,那就意味著蕖伯安是被他兒子送上被告席的。”我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不可能!”

    安然冷冷一笑,說:“事實上,把蕖伯安送上被告席的不僅只他兒子一人,還有椿樹島的那些原住民……”

    我的腦子全亂了,覺得自己心目中的蕖伯安仿佛一面四分五裂的鏡子,怎麼也拼湊不到一起來。我甚至有些疑惑:二十多年來,我真的認識過那個叫“蕖伯安”的作家嗎?

    還有,那個椿樹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6

    我曾經也去過一次椿樹島。

    大學畢業後,我見到蕖伯安的機會並不多。自從經歷過安然和他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情變”之後,我對他也敬而遠之了。盡管如此,我還是經常從報刊上讀到蕖伯安的新作,並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他的消息。那時候,蕖伯安的長篇新作《渴》剛出版不久,旋即像《椿樹島》那樣,在文壇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只不過這一次除了正面的贊揚,還有不少批評意見。有的措辭十分尖銳,用了“肉麻”、“墮落”這樣的字眼,斥之為“赤裸裸地宣揚性解放和個人主義”,有的還痛心地詰問:“這難道是出自寫出了《椿樹島》那樣充滿了深厚人道主義精神和大地情懷的優秀作家蕖伯安之手嗎?”對於這些觀點,我並不完全苟同。我讀過《渴》,這部小說敘述的是一位中年作家光怪陸離的情愛生活,通篇都是主人公參加筆會,國內國外四處游歷,與幾個年齡和閱歷各不相同的女性交往的經歷,充斥了許多直露的性描寫。其中一些情節,很容易使我想到安然,還有那位我並不認識的女作家葉子。我甚至懷疑,小說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是蕖伯安內心的真實流露。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半葉的中國文壇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性文學熱”。它們同現代派和先鋒派小說一樣,被當做人性解放的標志,吸引了無數大學生和文學青年的眼球。《渴》在這種時候問世,使蕖伯安再一次站在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他筆下的那位中年作家樂此不疲地追逐女性,渴望從性高潮中獲得心靈和肉體的雙重解脫,未嘗不是一種風尚。但蕖伯安讓我們失望了,或者說,他壓根兒沒有顧及我們的感受,就一頭沖到時代的最前沿,把大多數人遵循的道德柵欄都撐破了。

    隨著爭議的不斷升級,有人開始把目光投向蕖伯安的私生活,公開指責他道德敗壞、放蕩不羈,並且不點名地抖摟出了他和安然、葉子等一大串女人的關系。一時間,大有把他送上道德法庭的架勢。幸虧這時文學界某位權威人士站出來呼吁警惕新的文字獄,有關部門領導出於保護一位著名作家的考慮,也指示報刊上停止對《渴》的批評,才及時遏制住了不斷擴大的勢頭。盡管如此,《渴》還是被查禁了。

    此後整整三年,我沒有讀到蕖伯安的新作,也沒再聽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這個在文壇馳騁多年的作家,一下子銷聲匿跡了。

    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請柬。

    ××先生(女士):

    茲定於×月×日在椿樹島舉行“大好河山”影視文化游覽景區落成典禮,敬請屆時光臨。

    大好河山有限公司總經理:蕖伯安

    1992年×月×日

    蕖伯安在沉寂幾年之後突然以現在這樣陌生的身份冒出來,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決定去一趟椿樹島。

    我們被安置在大好河山有限公司總部,也是椿樹鎮唯一的一家賓館。典禮定於第二天上午舉行,一些重要的嘉賓據說晚上才到,其中還有省裡的領導。我們顯然早到了半天。晚餐為我們接風的是公司的副總經理,姓曹,據說以前是本地的副鄉長,和蕖伯安私交不錯,蕖伯安創辦“大好河山”時,他便辭職進公司當了副總。

    曹副總約莫四十多歲,腿短,脖子也短,穿著一套像是借來的西服,敬酒時,不斷地解釋總經理蕖伯安為何沒有親自出來為我們接風。“蕖總去北京接穆導還沒回來。穆導到德國柏林電影節領獎去了,今晚才回北京,蕖總和穆導明兒一早准能趕回來……”

    晚餐過後,我獨自一人出了賓館。我沿著一條新修的公路走了很長時間,竟然沒見到一棵椿樹。村旁路邊光禿禿的,連莊稼也長得稀稀拉拉,絲毫沒有我想象中那種植物葳蕤、生機盎然的景象。盡管已是傍晚,公路上依然有不少滿載著鋼筋水泥之類建築材料的大卡車轟隆隆地駛過,與四周的荒涼蕭條形成了異常強烈的反差。整座椿樹島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每隔一段距離,都能看到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建築物,這些半拉子工程大都造型怪異,有尖頂、有塔樓,一看就知道是西方、南亞甚至非洲某個著名建築的微縮品。看來,“大好河山”的景區微縮工程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了。

    天色已晚,我帶著失望的心情回到了酒店。

    第二天上午,蕖伯安果然如期趕回了椿樹島。當他風塵僕僕地出現在落成典禮上時,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到了他身上。幾年不見,蕖伯安一點也沒見老,甚至比過去顯得更加精神了,走路時步子干淨利落,腰板挺得筆直,透露出一股灑脫勁兒,乍一看,怎麼也不像是年已花甲的人。當然,興許由於籌辦大好河山的落成典禮,他的臉色顯得有些疲乏,剛進會場時,還打了個哈欠,即便這樣,他仍然保持著一個作家特有的敏銳,經過我面前時,一眼就認出了我。“這不是老夫子嗎?”他叫著我的綽號,像老朋友那樣握住我的手,“謝謝你來給我捧場,開完會咱們好好聊聊!”沒等我說話,他就轉過臉去對旁邊的穆大導演低聲道,“這小伙子是W大畢業的高材生,他的畢業論文就是研究《椿樹淚》的……”穆大導演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他戴著墨鏡,看上去深不可測。隨後,兩人就手拉著手向主席台走去了。

    蕖伯安用文學性的語言描繪出椿樹島的未來圖畫。按照蕖伯安的設想,他將在十年之內把一座偏僻荒涼的小島,打造成國內外著名的文化游覽和影視娛樂勝地。“人們只要踏上椿樹島,全世界最有代表性的景點就能盡收眼底。不單如此,我們還將在島上建造若干主題風情園,各種題材的影視劇皆可在這兒拍攝,到時,椿樹島將成為東方的好萊塢!”蕖伯安鄭重宣布,穆大導演已經決定把最新的一部電影放到椿樹島來拍攝。他順勢請出穆導,面對記者們頻頻閃爍的相機鏡頭,兩個人摟著對方的肩膀,像一對親密無間的搭檔。這個場面後來登上了許多報紙的顯著版面。

    蕖伯安沒有食言。落成典禮結束後的當天下午,他屈降尊駕來到我的房間,聊了好一會兒。我故意談起環保問題,還有那些突然消失的椿樹。蕖伯安原本躊躇滿志的臉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他微微蹙起眉頭說:“那些椿樹生殖力太旺盛,瘋長起來沒個完,島上就這麼巴掌大一塊,若不采取措施,整個椿樹島就全得給他們讓位嘍。再說,起初我只是想伐掉臭椿,你不知道它們的味道多難聞,如果不砍掉,對將來的大好河山可是大污染。可誰知剛把臭椿砍掉,那些香椿也跟著成片成片地枯萎而死了,簡直就像殉情一樣,你說怪不怪?”蕖伯安不無誇張地笑了兩聲。見我沒有附和他的笑聲,旋即收斂起笑容,嚴肅地說,“你剛才提到環保,我們就好好討論討論吧!對中國這樣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眼下談這個詞兒太奢侈了。照我看,至少要等五十年,不,一百年以後再談。現在最緊迫的就是發展,發展,再發展。為了發展,付出再大的環境代價也值得。否則就甭提改革開放,也別搞什麼市場經濟了。改革嘛,其實就是一場革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必須打破舊的教條,殺出一條血路來……”蕖伯安說到這兒,像某部電影中的改革家那樣,大手用力地一揮,顯出一種逼人的氣勢。這個動作我太熟悉了,當年他在W大演講時我曾經見過,可眼前的這個蕖伯安多麼陌生啊!

    老實說,我覺得蕖伯安的這段宏論毫無理性可言。前不久我從某些經濟學家的言論裡也聽到過,有的比他還極端,比如“用污染換GDP”之類。但我一時找不出恰當的話來反駁他。況且,那會兒我還在琢磨他講的臭椿香椿“殉情”是否真有其事,會不會是他用編小說的方式編造出來的呢?在這方面,蕖伯安可是最拿手的了。

    這時,有人來找蕖伯安。他和我寒暄了幾句就出去了。當房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才忽然意識到,談了這麼長時間,蕖伯安竟一次也沒有對我提起過安然。我不禁替安然感到有些難過。

    離開椿樹島那天早上,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和其他記者吃完早餐,正在賓館大堂等候上車,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走出去一看,一群人圍在賓館大門口吵吵嚷嚷。從裝束和口音看,都是椿樹島的鄉民,一個個群情激昂,嚷著要見“蕖總”。有的還試圖往賓館裡沖,但被曹副總領著大好河山的幾個員工攔住了。“蕖總日理萬機,每天都在為椿樹島的未來操勞,哪裡有閒工夫跟你們扯淡!”曹副總雙手叉腰站在賓館門前的台階上,疾言厲色地訓斥著那些人,“蕖總花這麼大的力氣開發椿樹島,可都是為了大伙將來能過上好日子,你們這樣瞎胡鬧,莫非想一輩子窮下去?”

    我和幾個記者正要走過去,曹副總趕緊過來攔住我們,“這幫人只曉得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滿腦瓜農民意識,各位別搭理他們,越搭理他們越鬧得起勁呢!”邊說邊對手下人使眼色,“還不把狗日的轟走!”直到我們上了大巴,那些鄉民還圍在賓館門口沒有離去……

    7

    我對安然的話半信半疑。難道蕖小椿真的會親手把他父親送上被告席嗎?那個面孔黝黑的少年再次閃現在我腦子裡。我已多年沒見過蕖小椿了,想起椿樹島按摩店那位叫雪梅的盲人姑娘說過的話,我忍不住心裡一動。但我還是有點拿不准雪梅說的這個蕖小椿真的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椿樹島少年。無論如何,我都很難把他跟擁有蕖伯安這樣顯赫身份的父親的人聯系起來。用現在流行的說法,蕖小椿應該屬於“富二代”,出門開寶馬,進門住豪宅,他怎麼會屑於去開一家小小的盲人按摩店呢?

    大約半個多月之後,我又去了一次椿樹島按摩店。我剛在馬路邊停穩車,就看見雪梅戴著墨鏡從一輛停在店門口的越野車裡出來,一個同樣戴著墨鏡的年輕男子從駕駛室跳下來,挽住了她的胳膊。那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身材高大,皮膚黝黑,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蕖伯安。幾乎是憑著一種直覺,我馬上斷定這個男子就是蕖小椿。

    我愣神的工夫,雪梅和蕖小椿已經雙雙走進了椿樹島按摩店。我稍稍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接待員一看見我,就迎上來說:“您來得真不湊巧,雪梅小姐今天沒空,她要陪老板出去辦點事。”

    “我不按摩,我是來找你們……老板的。”

    接待員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體瘦小,眼睛有點兒斜,他對我已很熟,此刻卻顯得有些為難,他猶豫片刻,還是把我帶到樓上,敲開了一扇門,“老板,有位先生找您。”

    蕖小椿出現在門口。他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我,仍然是那種冷漠的目光。“您找我?”

    “小椿,你不記得我了吧?”我微微一笑,“我是你父親的朋友,其實也不叫朋友,應該說是他的學生。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在‘蕖公館’見過你,那時你才十來歲……”

    我絮絮叨叨地說,並遞上了自己的名片。蕖小椿似乎記起了什麼,但依然那種冷漠的眼光,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表情。“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你談談椿樹島,還有你父親。”我說,見他還是有點戒備,又補充了一句,“前幾天,我見過安然律師……”

    蕖小椿眼裡閃過一道光,但他還是猶豫著。這當兒,雪梅從他身後走出來,“先生,是您嗎?”很顯然,她從聲音認出了我這個老主顧。

    “真抱歉,雪梅姑娘,我打攪你們了……”我把目光轉向雪梅。她今天穿著一件潔白的無袖長裙,一襲烏黑的長發披到肩上,臉龐紅撲撲的,看上去真像一株亭亭玉立的雪地紅梅。

    “哪裡,先生您太客氣了。”雪梅睜著一雙聰慧的眼睛,如果不是失明,這肯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您既然有事,就請進裡面談吧。”她說話時雖然面朝著我,但更像是蕖小椿說的,同時把頭靠上蕖小椿的肩膀,小鳥依人那樣依偎著他。蕖小椿臉上的表情這才松動下來,他用手輕輕拍了拍雪梅的臉頰。這是一種只有在戀人之間才有的親暱動作。接著,雪梅就離開蕖小椿,向樓下走去。斜眼少年機靈地過來攙扶她,但雪梅推開了他的手,吩咐道:“給先生沏一杯菊花茶來。”顯然,她對按摩店早已爛熟於心,憑著感覺就能走到任何地方。

    那間平時用來接待客人的小休息室布置得十分溫馨,擺著兩張精巧的布藝沙發,牆壁上掛著幾只花籃,裡面的吊蘭散發著馥郁的清香。我猜想這都出自雪梅的手筆。

    不一會兒,斜眼少年就端來了一杯清香撲鼻的菊花茶。此刻,蕖小椿已經和我在沙發上坐下,他從胸前的T恤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放到茶幾上,並且抽出一支點燃。這是准備和我談下去的標志。

    我正思忖著從哪兒說起,沒想到蕖小椿先開口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想跟我談那樁案子吧。”他吸了一口煙,垂著眼皮說,“您是不是也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把我父親告上法庭?”

    我有些意外,“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已經不止一個記者向我提出過這樣的問題了,”他掃了一眼放在茶幾上的那張名片,“您不也是記者嘛。”

    “你怎麼回答他們的?”

    “我什麼也沒回答。”他異常生硬地說。我有些尷尬。他察覺到了,抬起臉瞅著我,語氣稍稍柔和了些:“當然,您跟他們不一樣。安然和我談起過您……其實原因沒那麼復雜。我就是為了完成我母親的遺願。”

    他的話再次讓我深感意外。“你母親的遺願?”

    他咬著嘴唇,臉上又浮現出二十多年前我曾見過的那種陰郁的表情,“是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母親。也許,還有雪梅……”

    那一年,椿樹島鄉政府正式改名為“大好河山風景區管理委員會”,並搬到“白宮”,跟大好河山有限公司在同一幢樓裡辦公了。公司的副總曹東山同時也兼著管委會副主任呢。管委會出台的許多政策起初都是公司高層提出來,然後交管委會實施的。

    直到現在,都沒有人能說清楚究竟是誰作出砍伐椿樹的決定的。有人說是我父親,他是大好河山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嘛,他不發話誰敢擅自做主?但我父親後來在一次公開場合明確否認了,說作出這項決策的是負責整個椿樹島規劃的某設計院,他們在經過周密論證之後,才拿出這個方案,並經過了省級主管部門的審批,“畢竟涉及環保問題呀,如果不符合科學決策程序,誰有那麼大的膽子?”但我父親並沒有說清楚他自己是不是贊成砍伐椿樹。因此,許多人還是認為最終在砍伐行動上拍板的是我父親,而不是別人。包括我母親也這樣認為。

    我母親從一開始就是砍伐椿樹的堅決反對者。“島上可以沒有別的樹,可不能沒有椿樹!”我母親說。有段時間,我每次回家,她總要拉著我講上一陣子“島史”,而且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打記事起,我還從未見她這麼健談過。“我們這個島子啊,一開始就跟椿樹有緣呢。”按照母親的講述,椿樹島以前也不叫椿樹島,而是一個無名的沙洲。萬歷年長江改道那會兒,洲子上黃沙遍地、寸草不生。別說樹木,就連最野性的蒿草和蘆葦都扎不下根。過了許多年,北方鬧“闖王”,占了北京城,逼得崇禎皇帝也上了吊。可李闖王那個大順朝坐了不到一百天,就被吳三桂領著滿人趕出了紫禁城。闖王後來不是在湖北江西交界的九宮山被人殺了麼?據說其中一小隊人馬逃到了這座荒無人煙的洲子上。他們中間有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些椿樹籽兒,撒到洲子上,不久竟然爆出了鵝綠色的嫩芽。幾年之後,洲子上便出現了成片成片的椿樹林。這些生命力異常頑強的椿樹很快帶動了其他植物的生長。人們漸漸在洲子上種起了莊稼。一些人也就從此把這片洲子叫做“椿樹島”了。所以,說沒有椿樹就沒有椿樹島,這話一點也不算誇張。

    我母親說,島上人對椿樹的認識其實也經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一開始,人們並不怎麼喜歡這種樹,叫它“怪樹”。它們長起來瘋勁十足,生殖能力極強,繁衍起來比竹子還快,經常跟莊稼爭地盤。碰到旱澇災害,別的樹木和莊稼都死了,唯獨它枝繁葉茂,好端端的。更不可思議的是,每到夏天,椿樹身上就散發出一股異常難聞的怪味來,有香味兒,也有臭味兒,人們把發出臭味的叫臭椿,把發出香味的叫香椿;也有人說,有臭味的是雄椿,有香味的叫雌椿。起初,那股味道真有些讓人受不了,可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關鍵的是,島上的人慢慢發現,椿樹身上到處都是寶,不僅樹根、樹皮、樹葉可以治病,樹葉還能充饑。有一年大饑荒,島上的莊稼顆粒無收,江裡連魚也捕不到了,不少人餓得兩腿浮腫,紛紛逃往島外乞食。有不願意逃走的人采摘椿樹葉吃,那味道雖然苦澀難咽,入肚後卻格外能充饑。不少人就是靠著椿樹葉活下來的。這樣一來,島上人便不再把椿樹叫“怪樹”,而叫“神樹”了……

    我母親說,這些事情都是小時候從我外祖父那兒聽來的。母親說,我的外祖父曾經是椿樹島最有名的郎中。他用椿樹果和樹根熬制的大藥丸具有神奇的功效,曾讓許多病入膏肓者起死回生。外祖父死後,我母親便接過他的衣缽,成為了椿樹島歷史上第一個女郎中,只不過那時候鄉村郎中被改稱赤腳醫生了。我母親當赤腳醫生時才二十來歲,由於她全盤繼承了外祖父高超的醫術,小小年紀就贏得了不小的名聲,經常出席省裡乃至全國性的會議,接受領導人的接見,被親切地稱作“椿樹島的春苗”。春苗是當時一部描寫赤腳醫生電影的女主人公。我曾經在一份舊畫報上見過二十來歲的母親江中蓮濃眉大眼,留著齊耳短發,面孔健康紅潤,背著紅十字箱,奔走在田間地頭,為農民們送醫送藥,那神情的確太像春苗了。母親原本有一個光明的前途,省裡和縣裡都把她當做“又紅又專”的接班人,重點培養了,可她愛上了蕖伯安。她的一生因此被徹底改變了。

    關於母親和父親的故事,我並不比島上一般人知道得更多。母親從未對我提到那段在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經歷,即使當她和父親離異後也是如此。我只是從一些大人嘴裡斷斷續續地得知,父親和母親的相戀,是當時轟動全島的一件大事。那時候,父親從江漢平原的某勞改農場遣送到椿樹島不久,在磚瓦廠當脫坯工。年輕的母親不顧自己“又紅又專”的身份,死心塌地地愛上了這個據說腦子裡“長了反骨”的右派分子,讓許多人(包括一些暗裡愛慕我母親的小伙子)大為意外,他們惋惜地斷言,蓮子這一輩子非給這個姓蕖的家伙毀了不可!“蓮子”是島上人對我母親的暱稱。但母親始終對這些善意或惡意的議論和勸告置若罔聞,不管不顧地走進了磚瓦廠的那間單身宿捨。據說他們倆舉行婚禮時,島上沒有一個人參加。關於這場也許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婚禮,我父親後來在他的小說《椿樹淚》裡有過十分詳細的描寫。我們島上有不少人看過那部小說,但他們告訴我,除了那場婚禮,小說中的許多情節都是“瞎編”的。“你父親把自己寫得像個落難的公子!”他們說,“蕖伯安其實是個勾引姑娘的高手。在你母親之前,他也追過別的姑娘,只不過沒有得手。”他們說的有鼻子有眼,容不得我不信。按照他們的說法,我父親平反回城後立馬和我母親“打脫離”(即離婚),早就在他們的意料之中了。但與他們對父親的一片譴責之聲相反,我母親從未在我面前流露過對我父親的怨恨。作為兒子,我不想在私生活上過多地議論我的父親。但父親在男女關系上的所作所為,即使在一個未成年的男孩眼裡也難以接受。這成了我下決心離開“蕖公館”的主要原因。回到椿樹島後,我並沒有把自己在“蕖公館”看到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告訴給母親,我害怕因此影響她和父親的關系。要知道,母親雖然和父親分手多年,可仍然像一個妻子那樣體貼和關心他,我那次進城去跟父親一起生活,母親還讓我帶了一大堆滋補身子的土特產以及她用椿樹根配制的中藥呢。

    母親真正改變對父親的態度,是從我父親決定砍伐島上的椿樹開始的。當時我已經在大好河山有限公司上班了,具體職務是曹東山的助手。這是我父親一手安排的,他說讓我在“曹叔身邊好好鍛煉鍛煉”。那陣子,我和曹東山領著人在島上四處巡游,一個特意從省城請來的植物專家只要見到那種歪脖子椿樹,就用手一指,說,這是臭樹呢,砍吧!砍掉它們,給香椿和別的樹種留下更多的生存空間,椿樹島就不會有那種難聞的臭味兒,變成一座香氣撲鼻的神仙島啦。與此同時,大規模的房屋拆遷也在加緊進行,騰出的地方用來修建各種各樣的風情園。

    可沒過多久,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隨著臭椿被盡數伐掉,那些香椿也漸漸枯萎下來,像遭了瘟疫似的,先是一棵一棵,接著是成片成片的死掉了。對這種奇怪的現象,植物專家除了不停地咕噥:“怪也,怪也”,做不出任何科學的解釋。

    椿樹的大面積死亡,引起了島上人的強烈抗議。長期以來,人們都把椿樹看做是護佑椿樹島的神樹。現在,椿樹眼看就要在島上絕跡,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一種恐慌的情緒四處蔓延,人們紛紛從各個村子聚集到一起,湧向“白宮”,要求大好河山公司停止砍伐椿樹的行動。其中領頭的就有我母親。

    在島上人與大好河山的沖突不斷升級的關口,父親和我母親見了一次面。

    那天上午剛上班,父親打電話把我叫到他那間異常寬敞的橢圓形辦公室,說:“小椿,陪我去見見你媽吧。”我有些不情願。這之前,為了椿樹的事,母親曾經不止一次地要求面見父親,但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在我記憶中,父母離婚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去見我母親,也不知道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那次,父親和母親單獨在一起談了很長時間。後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看樣子是吵起來了,我在隔壁都聽得一清二楚。

    “蓮子,你這樣鬧下去有什麼好處呢?無論對椿樹島,還是對小椿,都有百害而無一利嘛。”

    “你少拿小椿來威脅我。小椿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別以為他不在你那兒上班就活不下去!”

    “可你這樣破壞公司的發展大計,說重一點是反對改革開放……”

    “老蕖,想不到你也學會給人戴大帽子了!”

    “你敢說對小椿的前途沒有影響嗎?我可只有一個兒子,將來公司還不是他的?”

    “這麼多年,你真正關心過小椿麼?再說,我從來沒想讓兒子將來成為一個什麼大款,只希望他老老實實做人,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做一個窮人嗎?”

    “做窮人也比做那種捂著良心做事的人強!”

    “蓮子,你思想太落伍了。當年,你可是多麼先進啊……”

    “我永遠也不會像你期待的那樣先進起來。只要你一天不停止砍樹和毀掉椿樹島的行動,我就會一天天堅持跟你斗爭下去!”

    倆人你一句他一句,針鋒相對,誰也說服不了誰。突然,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父親臉色鐵青地走出來,一聲不吭地鑽進了停在門口的轎車。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跟著父親一起離開,可轉臉看見了母親,她臉色蒼白,一只手扶著門框,那樣子,好像隨時要倒下去。我趕緊過去攙住母親。這當兒,父親的車發動了馬達,哧的一聲向前竄去,車輪卷起的灰塵濺起來,有一粒飛進了我的眼睛……

    父親和母親這次談話後不久,大好河山管委會便開始對島上人的“聚眾滋事”采取強制措施。這當然是在我父親的授意下進行的。行動那天,曹東山興奮得兩眼放光,“先禮後兵嘛,蕖總對得起這幫刁民啦!”他對我摩拳擦掌地說,“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對你媽動手的,畢竟,蓮子是蕖總的前妻麼……”他親自率領由管委會派出所民警和公司保安組成的聯防隊,抓了幾個帶頭鬧事者。其中就有雪梅的父親。

    我應該給您講講雪梅一家的事了。說起來,我父親在島上的中學當老師時,雪梅的父親丁子槐還是他的學生。可後來,丁子槐成了讓大好河山公司和我父親最頭疼的人。曹東山說,丁子槐的祖上給李闖王當過護衛,所以天生長有“反骨”。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實際情況是,他是我母親的徒弟,從醫術到秉性都深受我母親的影響。說起來真是不幸,丁子槐的妻子生下女兒雪梅不到兩年就在一場流行腦炎中暴亡,他們的女兒雪梅也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眼疾,並且很快雙目失明了。丁子槐曾經帶著雪梅到許多大城市求過醫,可沒有一家醫院能夠使雪梅的眼睛復明。後來,丁子槐決定自制草藥,他相信,憑著自己的醫術,總有一天能夠研制出讓雪梅重見光明的藥方來。丁子槐研制藥方的主要原料就是椿樹。他通過對椿樹皮和樹根的綜合提煉,制作出一種烏黑發亮的藥丸,每天堅持給雪梅服用。但沒等藥物見效,大好河山的砍伐行動就在椿樹島轟轟烈烈地展開了。這對丁子槐來說,無疑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打擊。這使他後來跟我母親一起成了抵制大好河山的堅定盟友。

    丁子槐以“聚眾滋事”的罪名被抓進派出所後,我母親就把還不滿六歲的雪梅接到家裡照料。每次周末我從公司回家,總是看見雪梅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堂屋裡,用麥秸稈或三楞草編織出小狗、小羊和小魚之類的小動物,也許由於這些失明之前見過的動物陪伴在身邊,雪梅臉上始終掛著快樂的笑容。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我的心裡都會湧起一股深深的憐愛之情。母親說:“小椿,以後你就把雪梅當做自己的妹妹吧!”

    那時候,雪梅實際上已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丁子槐在派出所關了沒多久便逃出來了,但他沒有回家,而是上省裡告狀去了。此後幾年,他不斷被大好河山管委會派出的截訪人員成功截獲,可是沒關多久,他又逃了出去。他一級級上訪,一直告到北京,告狀的內容也逐漸從“亂砍濫伐”擴大到“非法征地”。上面倒是派人來椿樹島調查過,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此時,大好河山的世界風情園大部分已經竣工,開始對外接待游客。有兩部在椿樹島拍攝的電視劇也先後公開播映了。大好河山的名聲越來越大,一躍而成了當地的納稅大戶。經營項目甚至延伸到了W市和北京。我父親也成了著名的改革家、企業家,當上了勞模和人大代表,經常接受報紙和電視台的采訪。當然,因砍伐和征地引發的糾紛並沒有完全停止,許多在開發過程中失去了土地的島上人不得不離開椿樹島,去外地打工了,另一些人則靠著給大好河山打工為生,有的還給正在拍攝的電視劇當群眾演員。總之,大好河山在島上人的非議中不屈不撓地發展壯大起來了。在這種情形下,少數人的反對多少有些自不量力。可丁子槐始終沒有放棄上訪。他常住在北京,成了遠近聞名的“上訪專業戶”。曹東山派了好幾撥人去拿他都沒有如願。有一次他氣哼哼地對我說:“這個家伙鬧騰一天,蕖總就一天睡不好安穩覺啊。遲早有一天,老子要讓這匹害群之馬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曹東山是土生土長的椿樹島人,三教九流都很熟悉,根基深得很,要做到這一點並非難事。過了不到半年,丁子槐果然消失了,確切地說,是失蹤了。因為從那以後,島上人再也沒聽到過關於丁子槐的任何消息。有人私下說,是曹東山指使黑道把他“做”掉了。我對此半信半疑。我不相信父親會縱容手下人干出這種事,他畢竟是個名人哪……

    我母親就是在這時候病倒的。在我記憶中,她很少生病,總是看見她為了給別人治病到處奔波,可這次病得不輕,而且奇怪的是,連島外的大醫院也查不出病因來。她整天發高燒說胡話,從那些不連貫的片言只語中,我感到她好像被某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不停地呼喊:樹樹樹,天哪天哪!有時突然睜開眼睛,驚呼一聲:又砍掉了一棵!聽,它們像娃娃一樣在哭泣呢!血,白色的血,把島都淹沒了!我想,她是被那些伐掉的椿樹的靈魂糾纏住了。在島上人心裡,所有的樹木都是有靈魂的。

    面對在恐懼和憂戚中越陷越深的母親,我束手無策。那時候,父親把島上的業務交給曹東山打理,自己大部分時間住在W市和北京,很少回椿樹島。得知母親病重後,他專程趕回島上探望。可母親一聽說父親來了,拒絕讓他進門。直到父親站在病床前,也不肯睜開眼看他一下。

    母親至死也沒有原諒父親。彌留之際,一直昏昏欲睡的母親突然清醒過來,緊緊拉著我的手說,“小椿,你要答應我,好好照料好雪梅。我剛才還看見子槐呢,他真的不在世上了。我這一走,就沒人給子槐討回公道了,還有島上的那些先人,只怕將來連屍骨都沒地方埋,又得滿世界游蕩呢。”母親說著,干枯的眼眶裡冒出幾滴渾濁的淚水,“小椿,你答應我,一定得找大好河山,找你父親,把原來的椿樹島還給我們……”

    我相信,母親說的不是胡話。這是她留給兒子的最後遺囑。

    聽完蕖小椿長長的講述,我沉默了很久。茶幾上的那杯菊花茶早已涼了,小椿面前的煙缸裡也堆滿了煙蒂。斜眼少年走進來換了一個新的煙缸,他要給我沏茶,我擺擺手謝絕了。

    我找小椿要了一支煙點燃,問道:“後來呢?”

    “母親去世後,我把雪梅送進了一所盲人學校。畢業後,我就為她開了這個按摩院。”小椿漸漸從剛才的憂戚中擺脫出來,神情變得明朗了一些。

    “那麼,你是從什麼時候准備告你父親的?”

    “說起來也很復雜。”小椿臉上掠過一縷捉摸不定的表情,“很長一段時間,我差不多把母親臨終前的那些話忘到腦後了。直到前不久,幾個在外地打工的椿樹島人找到我,說他們在城裡待不下去了,想回到島上去。他們想要回自己的土地。他們不知從哪兒了解到一些政策,按照這些政策,大好河山當初跟島上人連合同都沒簽,就通過管委會強制征用島上的土地,是非法的。他們纏著我嘮嘮叨叨,樣子可憐極了。在外面混了這麼多年,他們終究沒混出個人樣來,連口音也一點沒變。他們原本可以在椿樹島安安分分過自己的日子,用不著這樣到處謀生的。而這一切,都跟大好河山,跟我父親有關。連我也難脫干系。可不是,我現在跟曹東山一起,負責經營大好河山在椿樹島的業務呢。我無法拒絕他們的懇求。這時候,我想起了母親的臨終遺言,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了……”

    “做出這個決定一定很艱難吧?”

    “是啊,我要告的那個人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哪。”小椿苦澀地笑了笑,“而且,一開始,沒有律師願意代理這樁案子。他們一聽到我父親的名字就大搖其頭,‘告蕖伯安?你是不是瘋啦?’我父親的顯赫頭銜似乎把他們嚇壞了。後來,我不得不去找安然。為此,我特意跑了一趟上海。她在律師界名氣很大,況且跟我父親曾經有過那麼一段關系。我原以為她也會拒絕,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可誰知她接受了。”

    “你父親知道你要告他有什麼反應嗎?”

    “當然有。他讓曹東山捎話給我,立刻放棄訴訟請求,否則和我斷絕父子關系,並且取消我在大好河山的所有股份和職務。不過,這一切我事先已經預料到了……”

    “這麼說,你對案子獲勝很有信心?”

    “這倒不一定。”小椿遲疑了一下,“到今天為止,法院還沒有決定是不是正式立案呢,一切還充滿變數……”

    8

    狀告大好河山公司及蕖伯安的案子遲遲沒有進展。安然做了代理律師應該做的事情,也暫時離開W市回上海了。就在這段時間,我所在的報社接到有關部門的指示,停止關於“蕖案”的一切報道和炒作。我相信其他報社也接到了類似的指令。我想起多年前《渴》出版後遇到的情形,那一次,有關部門是為了“保護”著名作家蕖伯安,這一次,他們也要保護著名企業家蕖伯安嗎?抑或是對輿論可能干預司法而采取的一種預防措施?

    同紙媒出現的異常沉寂相反,網絡上關於“蕖案”的帖子依然層出不窮。豆瓣網還辟出專區討論,許多網友在BBS上展開激烈的口水大戰,並且形成了“倒蕖派”和“擁蕖派”兩大陣營,唇槍舌劍、針鋒相對,有的還動用人肉搜索,將蕖伯安以及相關人物的背景資料搬了出來,吵得不可開交。

    過了幾天,我突然接到馬松的電話。馬松告訴了一個最新的消息:法院決定撤銷原本已經受理的椿樹島訴訟案。“決定剛剛做出,還沒對外公布呢,你可別走漏消息。”馬松反復叮囑。我問撤案的理由,他只簡短地說是蕖小椿主動撤訴的。“不過除了他,另外幾個椿樹島人也同意撤訴,具體原因我也不大清楚,聽說大好河山集團與他們達成了庭外和解,付給他們一筆補償費……”我進一步追問,是不是上面給法院施加了什麼壓力,馬松便吞吞吐吐,再也不肯往下說了。愣怔了片刻,我又問,安然是否已經知道這消息,馬松說法院已給原告和代理律師發出撤案函,她應該知道了吧。

    放下電話,我出了好一會兒神。晚上,我登陸豆瓣網看看有什麼新的信息,可打開網頁,發現原來的帖子都不見了,消失得干干淨淨,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下班後,我開車去了椿樹島按摩店。店裡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個顧客,除了斜眼少年,也沒有別的服務員和按摩師。我問斜眼少年在哪兒可以找到蕖小椿。斜眼少年的神情有幾分黯淡,猶豫了一下才說,蕖老板走了。我問去哪兒啦?他說去海南島,昨天才走,是帶著雪梅小姐一起走的。我只是替他看兩天店,臨走前,他已經把店轉讓給別人,新老板明天就要來重新安排裝修了……

    我心裡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

    9

    5月20日是W大建校110周年的慶典。一星期前魏東就打電話告訴我,他要回母校參加慶祝活動,並問我安然來不來。我說不知道,你打電話問她麼。他說打了,可電話停機了,老夫子,為什麼我每次給她打電話不是關機就是停機呢,她是不是故意躲我?我覺得魏東問的有些可笑。椿樹島案被撤訴後,我也打電話找過安然,遭遇跟魏東一樣。安然顯然是有意停掉電話,掐斷與外界聯系的。她做事一向這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從哪兒冒出來呢。

    魏東剛到W市,就火急火燎地把我叫了去。他沒有住進W大為參加校慶的校友統一安排的賓館,而是自己在W大旁邊找了一家四星級酒店住下了。這家伙從原單位停薪留職單獨開辦公司後,到哪兒非星級酒店不住,老板的譜兒擺得倍兒足。其實,他那個文化公司也就十多號人,最初的啟動資金都是東借西挪湊起來的。這麼些年,魏東鉚足了勁兒拼打,能夠在北京生存下來很不容易。他一直想把事業做大,進軍影視市場,前兩年,還特地跑到W市讓我幫他牽線,想買一個正在走紅的女作家的小說改編權。可當那女作家一開價,就把他嚇得夠嗆,出門憤憤地罵道:“這娘們兒也忒黑了,照這個價買她那個小說,我也甭拍什麼電視劇,直接破產得了!”

    我們在酒店一樓的吧座剛坐下,魏東就給我提起蕖伯安那檔子事,說安然她不是名律師麼,怎麼眼瞅著姓蕖的就要站到被告席上,又讓他給溜掉啦?她是不是臨陣戀舊,網開一面啊?那口氣像個瞧熱鬧的,面對著一場即將開場的好戲突然停演了一樣,遺憾得不行。魏東顯然是想通過這樁案子好好出出惡氣的。他始終對蕖伯安耿耿於懷,這麼多年雖然離了好幾次婚,老婆也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可他始終忘不掉安然。只要我們在一起,他都要問到安然。一提到安然,話題自然會扯到蕖伯安身上去。前些年蕖伯安把大好河山的總部遷到北京時,魏東就給我打電話發洩了一通,他說真他娘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偌大個中國姓蕖的哪兒不好去,偏偏遷到北京來了,他這不是逼我嗎?蕖伯安身價早已過了上十億,生意也從椿樹島那個地方擴大到了全國,公司總部遷到北京後,又開始進軍房地產,甚至打算到迪拜投資房產生意。這都是魏東告訴我的。魏東自己也承認,他和蕖伯安壓根兒不在一個等級上。這也正是魏東憤憤不平的地方。他要了一瓶法國葡萄酒,一揚脖子就把自己那杯喝得精光。“論年齡,現在早該是我們這茬人的時代了,80後都上來了啊。可那老家伙都過七十了還賴著不肯退出歷史舞台,反而越活越年輕似的。有次我去‘天上人間’會一生意上的朋友,碰見了姓蕖的,見他一手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美女從包房裡出來,我當時險些一沖動,上去揍丫一頓,可一瞅他身後兩個寸步不離的保鏢,沒敢動手……”他悻悻地說,臉上露出妒忌和無可奈何之色。“其實,我也知道安然擺不平姓蕖的。從這場到了眼皮底下都被他輕輕化解的官司,你就知道他有多大的能量!整個兒就是呼風喚雨啊……”

    魏東說話顛三倒四,分明有了些醉意。

    “雷平也從國外回來參加校慶了,你想不想一起去見見他?”我的話剛出口,魏東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去見他?我恨不得咬丫一口!當年如果不是他從中作梗,安然會那麼快就掉進那老流氓的陷阱嗎?”見魏東一副義憤填膺的神情,我覺得他一點也沒長大,仍然跟二十多年前那樣沉不住氣。就這麼點心性,難怪安然瞧不上他的。我忽然覺得,我們這茬生於60年代的人,別說跟蕖伯安那輩人比,就是比起雷平那批“50後”,也還是顯得嫩了點。

    雷平是W大特邀回母校出席百年校慶的“傑出校友”,不顯山不露水地住在W大賓館的一個普通房間。雷平是《啟蒙》停刊後出國的,算起來都快二十年了。見到他的第一眼,我發現除了兩鬢花白,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不少,模樣跟二十年前差不多,還留著平頭,衣著簡樸,像個老實巴交的工人。

    我們倆就在房間裡聊了一會兒。沒聊幾句,我便意識到他內心的變化其實挺大。畢竟在國外待了那麼多年,整個世界都變得面目全非了,他能不變嗎?我問起他對W大這次校慶的印象,他先是嗯嗯了幾句“不錯”之類的客套話,接著話鋒一轉說,“W大的高樓大廈倒是建了不少,可我總覺得缺少百年名校的底蘊,倒像個大公司呢。這次受邀回來的“傑出校友”絕大部分都是老板官員,像我這樣的人沒幾個,這在國外是不可思議的。”我會心地一笑,“教育產業化嘛,辦大學可不就跟辦產業似的?”他還是滿臉費解,一頭霧水的樣子。看來他對國內的情況的確不大了解。

    後來,我們不知怎麼就把話題扯到了蕖伯安身上。“我出國後就再也沒有跟老蕖聯系過。前兩年,我在一份華文報紙上見到老蕖的名字出現在一個什麼富豪排行榜上。雷平說這句話時,臉上現出一縷嘲弄的表情,“你知道嗎,當年我一直把老蕖當成精神上的兄長和引路人,甚至甘願為他拉皮條呢!可是現在,我和他完全變成兩類人了……”他說到這兒,眉宇間皺起了一個大大的“川”字。

    我忽然想跟雷平談談剛發生的那場“椿樹島事件”,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些年,我對雷平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寫了許多隨筆,言辭犀利,思想頗為敏銳。前兩年,我還在國內知識界很有影響的一本雜志上讀到過他的文章,題目記不清了,談的是“政治主體”和“欲望主體”之類,他認為近三十年來,中國人由“政治人”一下子變成了“欲望人”,這同樣是一種“異化”。異化這個詞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最流行的一個概念。我感到很驚訝,沒想到雷平旅居國外多年,當年的那股知識分子情結仍然存在。這樣的人即使在國內也不多了。我問他出席完校慶活動還有什麼別的安排,他沉吟了一下說,“我想回鋼鐵廠看看,前些年國內許多大型國企改制,我的許多師兄師弟都下了崗,日子過得很艱難,回來一趟,不去看看他們心裡不安哪!”他的神情有幾分沉重。我一時默然無語。聊了幾句,就告辭了。

    我從W大賓館出來,一個人走在校園裡。五月的W大草木葳蕤,花團錦簇,一派喜慶的景象。盡管櫻花早已凋謝,但我似乎還能嗅到一股馥郁的櫻花香氣。二十多年前我和魏東、安然籌辦“櫻花詩會”時的情形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我和他完全變成兩類人了。”我回味著雷平的那句話,想起不久前的一個深夜,我從中央電視台一檔名牌節目中見到了蕖伯安,他作為嘉賓正在接受主持人的訪談。許多年沒見到他了,尤其是剛剛經過那起訴訟風波之後,猛一在電視上見到,還是忍不住有點激動。他比過去老了不少,頭發都快掉光了,可他的身材還是像從前那樣清瘦,腰板挺得筆直,神情和談吐依然魅力十足,思維出奇的敏捷。主持人問:“您將來是否會重操舊業寫小說?”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寫,當然會寫,我從來就沒忘記我是個作家。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和觀眾,我的自傳體小說最近就要出版了,首印20萬冊。還有,我那部曾經遭到查禁的《渴》也將再版,並要被改編成電視劇呢……”蕖伯安臉上又浮現出我熟悉的那種自信的微笑。那是一種牢牢握住了歷史和時代的勝利者才有的表情。

    此刻,我環顧著W大校園裡滿目的青翠和遠處高樓玻璃幕牆被陽光反射的耀眼光輝,心緒一片蒼茫。腦子裡不知怎麼閃現出我曾經去過一次的椿樹島,還有那些消失的椿樹,耳邊仿佛響起了一陣喑啞的喊叫……

    原刊責編 蔡家園李晶晶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小說以文學的方式,提出了諸如反思啟蒙、反思知識分子的蛻變等重要話題,表達了對欲望時代的深切憂患,以及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反省,體現出作家難得的思考能力與質詢現實的勇氣。作為精神領袖的知識分子,在時代的風潮中如何保持獨立的精神品格,如何以偉岸的精神身軀參與到時代精神的構建中去?而作為社會啟蒙者的知識分子,如何以思想的光束,照亮現實的混沌?現實和回憶的不斷穿插,時間空間的反復交錯、纏繞與更迭,使得文本意蘊空間豐富而多維,具有一種蒼茫深邃的審美意味。敘事成熟,富有魅力。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