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四章 高原的氣質與靈魂:讀城二章
    西寧,望麻了一對大眼睛

    公元前121年,西漢名將霍去病領軍入駐湟水流域,在土著草頂房的一側,築起屯兵之所西平亭。西寧作為城市的歷史從此開始。

    這座城市後來讓人有了這樣的期許:如果你想在一個城市一天之內領略三種以上的民族生活場景和文化精髓,西寧便是首選。西寧把分佈在廣袤天地間那些最古老、最普遍、最有情彩和質量的文化凹凸集納起來,讓它成了一個民族交融、風情粘連的立體濃縮版。城東的伊斯蘭文化,濃烈如聖地麥加;城南的藏傳佛教文化,原生如古佛臨世;城中的儒道文化,堅實如城垣不摧。還有星羅棋布的移民文化和現代文化,使這座城市具有了民族交匯地帶人文呈現的所有特徵。著名的東關清真大寺是漢式宮殿和阿拉伯寺廟的融合,而脊頂的鎦金寶瓶以及鳴經樓上的小經筒卻又彰顯藏傳佛教的經典飾風,這樣的組合在世界上絕無僅有。西寧有兩個大廣場:中心廣場和新寧廣場。大廣場就是大舞場,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氣勢磅礡的千人集體舞,各個民族,男女老少,匯聚在這裡狂舞鍋莊。

    鍋莊是遍佈藏族聚居區的藏族圓圈舞,它可以消除疲勞和煩惱,產生愛情和喜樂。現在愛情照樣產生,但已經跨越了民族界限,漢藏婚姻以先鋒時尚的方式繼續演繹著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故事,看著他們的下一代茁壯成長,你會發現那已經不僅是民族融合而是血液融合了。藏族人穿著漢服,漢民操著藏語,見你一聲「喬得冒」(你好),分手一聲「扎西德勒」(吉祥如意),很多場合都這樣,你都分不清誰是誰了。我有一個朋友老家在北京,他總說:「喬得冒您哪。」或者說:「扎西德勒您哪。」說久了,連藏族朋友也學他:「喬得冒您哪。」在藏族聚居區,漢族才是「少數民族」,因此首先是漢族人的藏化,這是生存的需要,比如你必須習慣喝奶茶、吃糌粑,必須遵從藏族的風俗習慣以及信仰等等。其次才是藏族人的漢化,藏族人的漢化是一種走向進步的表現,是藏族自發而必然的趨勢。

    由於冬天漫長、夏天短暫,西寧人對綠色的追逐,跟牛羊是一樣的,跟鳥兒是一樣的,頑強執著得幾近瘋狂。只要有點樹林子就能冒出個茶園,只要有個茶園就能常常爆滿。喝茶,吃酒,唱歌,跳舞,城市和人群,在這裡詮釋出了最本真的意義,那就是不管生存多麼忙累、艱難,人都要創造享受,享受附帶著憂傷,因為一直不肯放棄的,還有期待。

    西寧的佛爺藏裡的經,

    塔爾寺的寶瓶,

    想爛了肝花花疼爛了心,

    望麻了一對大眼睛。

    我不認為這僅僅是一首情歌,西寧人的「大眼睛」望得更遠,他們認為「藏裡的經」才是值得「想爛」「疼爛」的真經。所以,西寧成了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的起始。

    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從西寧延伸而去,就像伸出兩條結實的臂膀,緊緊摟定了西藏。青藏高原——青海和西藏,因為這兩條命脈的存在,使亙古及今的一體聯通變得可觸可感。它既是整一的地理板塊、區域板塊、民族板塊,又是整一的風情板塊、文化板塊、經濟板塊,它在不可分割也從未分割過的意義上,成為中國的信仰大陸、福音高地。而西寧就是高地的門戶,是歷輩達賴喇嘛和班禪活佛的尊師宗喀巴的誕生地,它發祥了藏傳佛教格魯派,並在一塊八寶蓮花的福地上,生長出了一棵十萬葉片上自然描繪著十萬獅子吼佛像的菩提樹。六百多年前的西寧人意識到這是震驚世界的奇跡,在奔走相告的激動平息之後,壘起石板,圍樹造塔,於是有了「世界一莊嚴」的塔爾寺。

    塔爾寺是信仰的燈塔,為的是把眾生引向光明與和平、高尚與幸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塔爾寺從來不僅僅是藏族人的聖地,漢族人的心靈也大都有著對它的依附和崇敬。有一次,我揀了一把塔爾寺大金瓦殿前菩提樹的葉子,帶給一個漢族朋友久病不愈的母親,告訴她這種樹葉有祛除病魔的作用,這在我不過是給她一種心理安慰。但一個月以後,朋友告訴我,自從喝了那些樹葉泡的水,母親的病漸漸好了。我知道這位漢族母親的心裡早就聳立著神奇的塔爾寺,所以塔爾寺的樹葉才是靈驗的,是她和藏族人共同的信仰治好了她的病,而不是我或者樹葉。

    從格爾木到青海湖

    格爾木是一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市,我把它稱做瀚海之星。

    五十多年前,彭德懷的民運部長慕生忠將軍帶領數萬頭駱駝往西藏運糧,聽說有個地方叫格爾木,可以作為轉運站,就穿越八千里瀚海的柴達木一直往前走。到了崑崙山下一個有草有水的地方,他把旗桿一插,告訴大家,這裡就是格爾木。慕生忠的選擇恰好契合了這個名字的內涵:格爾木,蒙古語意為「河流密集的地方」。

    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起源,這樣的起源在流行「形而上」的青藏高原很容易變成神話,變成「創世紀」:疲憊不堪的行路者,把枴杖杵到地上說,這裡將有一座城市,於是城市就拔地而起。偉大的事情都是不經意做成的,偉大的人也是不經意偉大的。格爾木最初是一座帳篷城、駱駝城,後來由於運輸工具的變化和進藏物資的飛速增加,駱駝城變成了汽車城。再後來,為利用豐富的地下水,機關、廠礦和居民點紛紛打井,一時間水井密佈,水塔遍地,這裡又成了水塔城。接下來更是幾年一變,因為察爾汗鹽湖的開發和可以給地球人口提供一億年食用鹽的儲量,它成了鹽城;因為淘金人的擁入,它成了淘金城;因為輸油管線和大型煉油廠的建成,它成了動力城。而現在,叫什麼都已經不確切了,它就叫格爾木,一座被建設者和拓荒人用青春和生命架構而起的年輕的城市,一個在茫無際涯的戈壁瀚海之上,無可替代地樞紐著青海和西藏、和新疆、和甘肅、和北京乃至所有內地省份的航標式的西部大要塞。

    需要提到的是,當年慕生忠的駝隊是舉著火把走進格爾木的,火把的意義除了照明和取暖,還有驅散蚊蠅和預防野獸。那是用遍地生長、易著耐燃的莰芭拉草製作的火把。後來駝隊又舉著火把走向了崑崙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走向了拉薩以及貫通整個西藏的雅魯藏布江流域,以令人驚羨的浪漫和勇敢,開通了天堂之路——青藏大通道。

    我曾經許多次來到格爾木,把那些和我打過交道的人串連起來,就能看出這個城市的人群組合是如此奇特,人生是如此斑斕。

    他們之中有在鋪設「格拉(格爾木至拉薩)輸油管線」而青春早逝的士兵,有青藏兵站部運輸團因高寒缺氧而落下後遺症終身痛苦的軍官,有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的在崑崙山口凍壞了雙腳最後截肢的老司機,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牽著駱駝送十世班禪進藏和給糧荒時期的西藏運送「救命糧」的老駝工,有迄今仍然在格爾木的廣闊天地春種秋收的山東知青,有在青藏公路改建中(1973年至1985年)十二年沒洗過澡、沒吃過青菜的工程師,有活到十六歲還沒見過綠色植物的鹽湖工人的後代,有在戈壁灘上三十年栽活三十棵樹的兩代道班工人,有去可可西裡拿生命賭博人生的淘金客,有在抓捕盜獵藏羚羊、藏野驢的犯罪分子時九死一生的英雄。但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我在戈壁大墳場裡看到的那些已經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墓碑的人,他們來自天南地北,為了這座城市的聳起和發展,把血汗、生命、後代統統留在了這裡。無法統計在形成一座城市的過程中需要犧牲多少人,只能感覺到人類的精神在開拓、創造、冒險、破天荒的層面上從來沒有止息過,人類對自己的描述在每個時代都可能是嶄新而悲壯的。

    從格爾木往東直到柴達木的盡頭,便是青海湖。

    如果說格爾木是瀚海的心臟,青海湖則是一塊閃閃發光的護心鏡。這不僅是因為青海湖處在青海的腹心,更在於它的海拔高度和漲落大小直接描述著冰川的狀況。而青藏高原——地球第三級的冰川,每一方的消融,每一滴的流淌,都準確預示著地球環境的優劣走向,預示著三江之源的青海有多少積冰給了長江,有多少古雪給了黃河,有多少儲水給了瀾滄江。由於冰川退化帶來的資水不足,我們的青海湖——中國最大的鹹水湖,多少年來,都是面積越來越小,水位越來越低的趨勢。但就從前年開始,它漲了,大了,真的漲了,大了,而且直到今天還在漲,還在大。這是報答,是自然的恩惠!它的啟示永遠都那麼樸素簡單:只要我們給它一點點關愛,它就會給我們滿懷的歡喜、無邊的希望。

    青海湖,古稱青海,青海省因它而得名,它瘦了,青海就瘦了,它胖了,青海就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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