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四章 高原的氣質與靈魂:我夢戀的老家岡日波欽
    第一次聽到岡日波欽這個名字是在1975年。那個時候還是「文革」時期,報紙上登出一條振奮人心的消息:「5月27日北京時間14時37分,中國登山隊再次(第一次是1960年5月)從被稱為『死亡之路』的北坡登上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這次登頂的隊員一共九名,由三十七歲的中國登山隊副隊長潘多率領,潘多因此成為我國唯一一個征服世界最高峰的女運動員,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從北坡登上地球頂點的婦女。那時候的中國,為自己人長臉的事情很少,只要有那麼一點點,大家都是要歡呼雀躍、上街遊行的。遊行的這天,正好我從陝西兵營回到青海,去看望我的小學老師衛東多傑。衛東多傑老師領著學生剛從街上遊行回來,滿面紅光,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潘多是個藏族人。」我說:「知道,報紙上登了。」衛東多傑老師嘿嘿笑著說:「牧區的藏族人別的本事沒有,爬山的本事有哩,再高的山也跟走平地一樣,從不氣喘。」他也是個藏族人,是一個雖然連名字都已經漢化,都已經打上了「文革」的烙印,但言語之間仍然情不自禁地流露著一股民族自豪感的藏族人。他把潘多使勁讚美了一番,又把珠穆朗瑪峰使勁讚美了一番,突然遺憾地歎口氣說:「我要是潘多,就帶著人去攀登岡日波欽。」我問道:「岡岡岡……波欽是什麼山?」衛東多傑老師無比自豪地說:「岡日波欽是西藏的山,珠穆朗瑪峰跟它比起來,是這個。」他說著翹起小拇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納悶地說:「珠穆朗瑪峰是世界最高峰,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就知道,怎麼是這個?岡岡岡什麼波欽我連聽都沒聽說過。」衛東多傑老師說:「你不是藏族人你不懂。」回到家裡,我把衛東多傑老師的話學給父親聽,作為一個曾經多次進藏採訪的老記者,父親說:「岡日波欽是岡底斯山的主峰,在靠近尼泊爾的地方,是藏族人的神山。」我問道:「它難道比珠穆朗瑪峰還高?」父親用了一句《陋室銘》裡的話回答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第二次聽說岡日波欽是在七年之後,我們一行五人來到藏北高原朝拜納木湖的時候。那一天,我們站在湖邊,眺望著遠處臨水而峙的念青唐古拉山,看到以海拔七千一百一十七米的念青唐古拉峰為中心,雪山序列此起彼伏,十萬座大山冰浪滾滾,讓我不得不承認我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浩茫連廣宇」的山與雪的堆積。一起來的人中,我算是對青藏高原比較熟悉的,就把聽來和讀來的一些關於念青唐古拉山的事情說給他們聽:「念」字在藏語中表示兇猛和威嚴,又是苯教對羊神的稱呼,繁殖崇拜的儀式裡念神往往處在主祭神的位置上。古人所謂「多事羱羝之神」中的「羱羝」,指的就是藏地的大角公羊,即念神。念神是暴烈與福祉的合體,西藏的許多神祇都是善惡一身、凶吉同體的。「念青」是大念之神,「唐古拉」是高原之山。作為雄霸一方的山神,他原本屬於苯教,曾經向佛教密宗大師蓮花生施展威風。古藏書上說,他變成了一條大蛇,蛇頭伸到青海湖,蛇尾掃到康巴地區,攔住了蓮花生的去路。

    蓮花生口中唸唸有詞,隨手撿起一根樹棍打敗了他。他逃往唐古拉山,縮成一條冰蛇躲藏在雪宮裡。蓮花生入定三日,施以金剛乘瑜伽密咒,只見綿延數百公里的山脈冰雪消融,洪水滔滔,一座座山峰轟然崩塌。念青唐古拉山神驚恐萬狀,趕緊現了原身,跑出來向蓮花生行了大禮獻了供養,並發願要遵從蓮花生上師的教導改邪歸正,一生不捨清源淨界的佛道,協助上師消除人世間的一切障礙。蓮花生封它為北方山神,起密宗法號為「金剛最勝」。從此念青唐古拉山神就變成了一個頭戴錦盔,身穿水晶護胸甲,手持一支白銀長矛,騎著一匹白色神馬,並且有多種應化身相的佛教護法神。這位護法神有一位美麗的妻子,她就是納木湖。納木湖意為天湖,蒙古人又稱她為騰格裡海,是西藏的第一大湖,也是世界上最高的湖,面積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湖面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她屬羊,每逢藏歷羊年,信徒們簇擁而來,點起煨桑,朝拜神湖;更有手持嘛呢輪步行繞湖一周(需要大約半個月)和磕著等身長頭朝轉一圈的(需要近四個月)……

    就在我如此這般地講述念青唐古拉山和納木湖的時候,一輛巡洋艦從遠處飛馳而來,停在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幾個頭上纏著粗大辮子和紅色絲穗的康巴漢子從車上跳下來,跑步來到一堆刻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前,給幾個朝湖的藏族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抬起一個一直臥倒在嘛呢石旁邊的中年人,又跑步回到了車上。巡洋艦很快開走了,是奔西而去的。四周那些朝湖的藏族人頓時簇擁到嘛呢石前,互相打聽著議論紛紛。我們走過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結果什麼也聽不懂,他們說的是藏語,只有一個詞我是聽懂了的,那就是被他們屢次提到的岡日波欽。我壯著膽子大聲問道:「怎麼了,岡日波欽?」突然大家不說話了,都瞪眼望著我。

    片刻,有個戴眼鏡的藏族人用漢話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我說:「我們是來朝拜神山神湖的。」戴眼鏡的藏族人說:「馬縣長是漢民你們不認識嗎?」我搖了搖頭。戴眼鏡的藏族人靠近了我,用半生不熟的漢話非常吃力地給我們解釋了足足半個小時。原來事情是這樣的:剛才一直臥倒在嘛呢石旁邊的那個中年人就是馬縣長,馬縣長得了「重重的病」,縣裡的人認為只有念青唐古拉山神和納木湖女神才能救他的命,所以就把他拉到了這裡,由幾十個藏族人替他唸經祈禱。但是剛才縣裡又來了幾個人,說是寺裡的活佛說了,馬縣長的靈魂已經被風吹走了,念青唐古拉山神救不了他的命,只有岡日波欽山神或許能夠讓他死裡逃生。那輛巡洋艦就是拉著馬縣長奔向岡日波欽的。

    岡日波欽,青藏高原上的岡日波欽,比珠穆朗瑪峰偉大,比念青唐古拉山神奇的岡日波欽,就這樣又一次闖入了我的視野。我和一起來的幾個人商量:「乾脆,我們不要去林芝了(我們原定的目標),改去岡日波欽怎麼樣?」他們都在猶豫。我給司機使了個眼色,司機說:「我同意。」長途旅行中,司機的意志就是一切。大家都說:「好吧,那就去岡日波欽吧。」我馬上向戴眼鏡的藏族人打聽去岡日波欽怎麼走。他指著一條以車轍為標記的往西的路說:「就照著它走,它到哪裡你們就到哪裡,遇到第一個湖,你們不要停下來,遇到第二個湖,你們不要停下來,遇到第六個湖,你們停下來問一問湖邊的牧民,岡日波欽就在離湖不遠的地方。」

    我們在納木湖邊的收費帳篷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開著那輛老式的北京吉普上路了。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太陽才從遠方的山豁裡露出了臉。金光斜射而來,汽車裡裝滿了燦爛,暖烘烘、燙乎乎的。我們興奮地聊著岡日波欽,興奮地望著窗外沒有人煙的荒原,路過了一個湖,又路過了一個湖。下午,我們路過了第三個湖。司機累了,停下來,趴在方向盤上扯起了鼾。我們從車座下面拿出鍋盔和水壺,下車吃喝了一通,繼續上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夜都在走,顛顛簸簸,昏昏沉沉。我打著哈欠不斷地提醒司機:「你看著路,別走錯了。還有湖,路過了幾個?」司機說:「你放心好了,坐我的車,絕對不會走錯地方。」

    天亮了,路過了一片有水的地方。我問道:「這是第幾個湖?」司機說:「昨天半夜兩點和三點連續路過了兩個,這應該是第六個。」我們趕緊下車,一看,哪裡是什麼湖,是一條河,一條似曾相識的河。看看四周沒有人,我們又往前走去。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司機一腳踩住了剎車,長喘一口氣說:「他媽的。」我們說:「怎麼不走了?」司機說:「公路到了。」我們看到一線漆黑的公路就在幾百米以外的地方,汽車鳥兒一樣在公路上飛翔;接著又看到,路的一頭連接著一片灰色低矮的房屋,好像是我們來時路過的那曲鎮的模樣。我們很快開上了公路,開到了有房屋的地方,一看商店門口的牌子,沮喪得差點暈過去——果然是那曲鎮。我衝著司機吼起來:「你是怎麼搞的?」司機苦笑著:「他媽的,見鬼了,我從來沒有這樣開過車。」沮喪完了又是大笑,不知是戴眼鏡的藏族人有意指錯了路還是我們迷失了方向,這一天一夜我們居然顛簸在返回青海的路上。看來這一次進藏,別說是岡日波欽,就連原定的林芝也去不成了。

    有了這次經歷之後,我對岡日波欽就格外地關注起來,只要是有關它的文字,我都會認真地讀,認真地記,認真地聯想。

    岡日波欽是一處世界上少有的超越了宗教門派的存在,是印度教、耆那教、藏族苯教、藏傳佛教共同的聖地。當印度教的教徒對它遙遠的姿影五體投地時,總是把它想像成濕婆大神的天堂、日月星辰的軸心、千水萬河的締造者、世間萬物的恩育之地;當耆那教的教徒稱它為「阿什塔婆達」時,那就意味著他們把它看成了平面宇宙的制高點,而他們的教主瑞斯哈巴正是在那裡獲得新生並施展法術戰勝一切的;當藏族苯教徒千里迢迢前來朝拜它時,在他們的意念裡,它就是天上的祖師敦巴辛饒的人間落腳地和苯教所有神靈的修行處;當藏傳佛教的信徒們親切地呼喚它的名字時,那意思就是:「我的雪山寶貝啊。」岡日波欽——雪山寶貝,坐落在西藏阿里高原普蘭縣境內,海拔六千七百一十四米,在它冰蓋雪罩的山體上,留下了釋迦牟尼示現真身弘化度生的行蹤,藥師琉璃光如來消災延壽的大法洪音,阿彌陀佛發願解除娑婆世界輪迴生死萬般痛苦的無敵經聲,文殊菩薩騎著獅子舉著寶劍斬斷一切眾生煩惱的聖跡,觀世音菩薩循聲救苦普度眾生的法門,以及彌勒佛的無量智慧、白度母的優美之形、五百羅漢的修行蹤跡、空行母的吉祥風裙、大威德金剛的威儀之表、格薩爾王和他的王妃珠牡的冰身雪影、密宗大師米拉日巴的亢亮道歌。總之,藏傳佛教裡的眾多佛尊神漢、高僧大德都曾經來到岡日波欽純潔虛淨的懷抱裡修煉真法、磨礪正信,趺坐在山頂之上,向著塵間人世播撒甘露。難怪它被佛教信徒們看成是萬靈之山、眾神之巔。西藏著名的佛尊傑尊·達孜瓦是這樣描述岡日波欽的:它的山頂直刺雲霄,白雲就像斑斕的冠冕戴在它的頭上;山體是水晶的砌造,明光四射,透亮晶瑩。

    清泉淙淙流淌,如同天上的仙樂,聽到它的人渾身清輕爽快,似乎瞬間有了騎鼓飛行的法術。傍晚,夕陽西下,霞光照射,山頂披著綵緞,山腰裹著錦綢,山腳飄拂著草新花艷的袍襟。岡日波欽的四周,山峰肅立,如同八瓣蓮花。蓮花之間,碧波蕩漾,綠水瀲灩,來自勝樂輪宮的聖水隨風起浪、潺潺湲湲,形成了馬泉河、象泉河、獅泉河、孔雀河四條純潔的河流,和一座般配著岡日波欽的神湖。神湖的名字叫瑪法木措(面積四百一十二平方公里,海拔四千五百八十七米,最深七十七米),它是西藏三大聖湖之一(另外兩大聖湖是藏北的納木措和藏南的羊卓雍措),是藏族聚居區湖泊女神中至尊至貴的王后。碧藍的湖面之上,成百上千吉祥的空行母守護和管理著王后的宮殿;湖水透明澄澈,能看到五丈以下的魚群,還能洗掉人心的五大毒素:貪、嗔、癡、怠、嫉,能祛除人身的病魔污垢和一切晦氣,使人福壽康寧、財源廣進。因為瑪法木措王后的存在,岡日波欽擁有了無數兒女,那就是岡底斯山區所有的山峰、所有的湖泊、所有的河溪,它們百鳥朝鳳似的環繞著岡日波欽,成了岡日波欽神明家族永遠興旺發達的象徵。

    在古老的佛教典籍裡,岡日波欽又是妙高光明、金銀琉璃的須彌山,以它為核心,形成了著名的七金山、七香水海和大鹹海,形成了北俱盧洲、東勝神洲、南贍部洲、西牛賀洲,形成了一小世界中最外圍的鐵圍山。岡日波欽雖然不是地球之上最高的山,但卻連接著十萬億佛土之外的極樂世界。極樂世界的教主阿彌陀佛每天從寶瓶裡取一滴水滴向岡日波欽,人間就有了河流和海水,就有了受用無窮、利益無限的幸福時光,真正是水因善下能成海,山不爭高自極天。據說,圍繞岡日波欽轉一圈,可以洗清此次輪迴中的全部罪孽;轉十圈,可以避免五百輪迴的苦難;轉一百圈,就可以升天成佛了。成佛,這應該是佛教信徒的最高目的,能達到這個目的的人當然是稀世之珍。所以又有人說,佛境自然是高不可攀的,但一個智者如果能夠站在這雪山冰壁之前獨自沉思一分鐘,哪怕是在不遠萬里的路途上經歷世界上所有的艱辛也是值得的。當所有的煩惱和苦痛因為我們的獨立和沉思,而被來自山頂的清涼之風一吹而盡的時候,覺悟也將隨之而生,奇跡也將隨之而顯了。

    這是一座人類精神的理想之山,是信仰締造的真實之山,是佛教用超現實的存在最大範圍內造福於民眾的成功範例,是藝術和文學借助想像的力量和流傳的故事率真地表達宇宙真理和宗教歷史的天然寶庫——尤其是在口述藝術非常發達的廣袤的藏族聚居區農村和草原。對於神聖的岡日波欽和他的妻子瑪法木措,你問一百個人就會聽到一百種故事,人們按照自己的想像和聽聞創造著符合內心需要的人物和事件,並且試圖讓聽故事的人相信他說的便是正宗的歷史,是唯一的真實。有時候,兩個人甚至會為了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故事而爭吵起來,不可開交的情況下,還會請出第三者來調停。但調停者往往會說出第三種故事來,並聲明自己講的才是符合實際的。於是他們又和調停者嚷嚷起來。岡日波欽的膜拜者,就是如此地讓人迷戀,如此地具有孩童般的純真和可愛。這樣的情形讓我鼓舞也讓我慚愧,畢竟我還沒有一次站在岡日波欽的雪山冰壁之前獨自沉思,畢竟我還沒有因為達到它而在不遠萬里的路途上經歷世界上所有的艱辛。我算不上是一個智者,但我絕對是智者的候選,我期待著這樣一次朝聖,期待著來自岡日波欽的清涼之風吹盡我的全部煩惱和苦痛,期待著覺悟的產生、奇跡的顯現。

    再一次奔向岡日波欽的日子是1985年夏天。我和兩個朋友來到位於柴達木冷湖鎮的青海石油管理局,又通過朋友關係,以採訪石油人的名義,敲定了前往岡日波欽的專車——一輛紅色的沙漠王。我們的路線是從冷湖到西部油田,再到盛產石棉的茫崖,從這裡進入新疆,沿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南部邊緣一路向西,過若羌,過且末,過民豐,過於田,過和田,到達葉城,然後往南往東,沿著新藏公路穿越崑崙山,從鐵隆灘進入西藏阿里,過日土,到達獅泉河。我們聽說從獅泉河往東走向岡日波欽,就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遺憾的是,我們的壯行正應了那句說爛了的俗話:計劃沒有變化快。變化是在若羌縣加油站出現的——那時候的汽油供應沒有現在這麼方便,跨省必須要有全國統一油票,否則汽車就別想加油,花錢也不行。我們出發時在西寧搞到幾百公斤可以代替全國統一油票的軍用油票,以為是萬無一失的。到了冷湖油田,朋友要幫我們到石油管理局局長那裡特批五百公斤全國統一油票,我們謝絕了:「帶的有,帶的有,派了車就已經感激不盡了,還能讓你們再出汽油?」不成想一到新疆若羌縣,加油站的人就告訴我們:「軍用油票我們不收。」「為什麼?」回答是:「新規定的。」「是新疆的規定,還是你們縣上的規定?」「不知道。」不知道就好,就說明很可能是若羌縣的土政策。我們繼續走下去,第二天到了且末加油站,加了油,給他們軍用油票,他們二話沒說,收下了。我們慶幸地喘口氣,興高采烈地往前趕,趕了幾百公里,到了民豐後,唯一的一家加油站又有了跟若羌加油站一樣的口徑:「新規定的,地方加油站不收軍用油票。」「是你們縣上的規定?」「這種事情縣上怎麼能規定?全新疆的規定。」紅色沙漠王的司機說:「完蛋了,離開青海已經將近兩千公里了,到達西藏的獅泉河可能還有三千多公里。」怎麼辦?幾個人商量的結果是,再往前走一走,走到於田,要是於田加油站跟民豐一個樣,那就只有打道回府了,車上還有一桶自帶的汽油,看能不能湊合著跑到青海境內。我們奔向於田。真是讓人憤怒而又無奈,於田的加油政策和民豐完全一樣。我們愣怔在加油站的窗口前,半晌無語。這一刻,我的感覺就像死去活來,活來又要死去一樣難受,想喊,想哭,想罵,但最終什麼也沒做,只是乏力地沉默著。司機說:「走吧,又不是不能再來了。下次吧,下次你們準備充分一點,各種困難都考慮到,長途跋涉不容易。」

    岡日波欽,遙遙遠遠的岡日波欽,就這樣,又一次成了我寒涼無聲的夢寐,成了我虛曠無影的思念。

    還是司機說得對,又不是不能再來了,下次吧,下次一定把油票的事情解決好。返回的路上,我一再地說:「明年,明年我一定要達到目的。」司機也說:「要是明年你們還讓石油局派車,我一定爭取再跟你們出來。」我們幾個人都說:「那就一言為定。」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人說話往往是不算數的,算數的總是一些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東西。到了第二年,我們的「一言為定」就不知不覺被風吹散了。大家都忙啊忙啊,也不知都忙些什麼,忙得都把岡日波欽忘掉了。直到四年以後的那個夏天,我去北京辦事,事情沒辦成又匆匆趕回來,突然就覺得該是放棄一切雜事、蠢事、無聊之事的時候了,突然意識到了城市的糟糕,也再次意識到了岡日波欽對我的重要,突然就行動起來,到處打電話,到處找人:「去不去?去西藏,去岡日波欽?」那一年不知怎麼了,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共同行動,也找不到願意為我派車的單位和願意給我開車的司機,甚至連我自己的行動也受到了約束。

    單位上有人對我說:「今年的主要任務就是開會學習,上面要求一個也不能落下,這個階段你可千萬不要離開。」我說:「不。」可是我毫無辦法,我還得聽從命運的安排,老老實實待著。直到有一天,在西藏拉薩武警交通支隊工作的大學同學打來電話問候我的情況,我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一把抓住了一個擺脫約束的機會——我給同學苦澀地說起我想離開城市,想去岡日波欽的事。他說:「那有什麼難的,你來就是了,只要是在青藏高原,多遠我都給你派車,或者我陪你去。」我激動地說:「真的?」於是我開始請假,一次一次地請,執著得讓人討厭地請,執著了半個月,才批准了半個月。我心急意切地上路了,這一次我是先坐火車到達了格爾木,再坐公共汽車前往西藏,八天以後才到達拉薩。拉薩正在下雨。

    下雨的拉薩煙靄濛濛,走在街上,甚至都看不到布達拉宮輝煌的金頂。哲蚌寺躲藏在山懷的衣襟裡彷彿消失了,大昭寺門前冒雨磕頭的人影如同風中起伏的樹,羅布林卡從圍牆裡伸出頭來吃驚地望著雨色,滿街都是濕淋淋的人和濕淋淋的狗,拉薩河的水正在高漲正在狂哮。我的同學病了。他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遲不病早不病,你一來我就病了。」他陪我在拉薩轉了一天,說好一旦雨停馬上出發前往岡日波欽。但就在雨停的這天晚上,他突然不行了,肚子疼得滿頭大汗,腰都直不起來了。送到醫院一檢查,急性闌尾炎,馬上就做了手術。手術後醫生說:「一個月之內不能坐汽車跑長途。」醫生是對的,西藏的路大都很顛,顛開了刀口怎麼辦?同學抱歉地說:「那就只好你一個人去了。」同學的家人不在拉薩,我陪護了幾天,正準備出發的時候,來探望我的同學的武警交通支隊的支隊長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拉孜一帶出現大面積泥石流,前往阿里的路已經堵死一個星期了,你們幸虧沒有走,走了還得回來。」我緊問道:「什麼時候能通車?」支隊長說:「很快,半個月就通了。」老天爺,半個月還算是快的?我的假期已經到了,如果再等半個月出發,加上來回路途上的時間,至少得超假一個月。行不行呢?我給單位領導打電話,領導幾乎是哀求著說:「回來吧,大家都在學習,就你一個人這麼長時間在外頭,我給上面怎麼交代?這樣吧,明年,明年我給你兩個月的假,你想去哪就去哪。」又是一個明年,這樣的明年以及所有計劃中許諾中的明年對我都是毫無意義的。我不想回去,實在是不想回去,但最後我還是坐著同學派的車悶悶不樂地回去了,畢竟我已是一個依靠單位生存了幾十年的人,畢竟我還得考慮領導給上面如何交代的問題,畢竟我不是一個乾脆利落得只剩下了勇敢和無畏的叛客,不是一個自由自在、嘯傲林泉的江湖隱者。

    兩千公里的青藏公路轉眼消失了。西寧撞入我眼簾的一瞬間,我突然感到我的故鄉不是這裡,不是,我的故鄉在遠方,在岡底斯山的懷抱裡,在岡日波欽的皚皚白冠上。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獨,恰如一片被冬天拋棄的雪花、一輪從冰山滾落的雪浪。我不停地叩問著自己:難道岡日波欽對我來說就是如此地不可企及?難道我對一座曠世神山的渴慕會因為我沒有吃盡苦中苦而無法得到滿足?難道在我和岡日波欽的緣分裡就只能是永遠的久懷慕蘭、永遠的難得一見?我突然變得非常後悔:我回來錯了,真的回來錯了。為了矗立心中越來越沉的岡日波欽,我為什麼不能再等半個月?為什麼不能超假一個月?為什麼要顧及一些絕對不能使人的生命增光增值的無謂的約束?這約束和岡日波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一粒米和一個世界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一種速朽的現實需要和一種永恆的精神追求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我原本是屬於冰天雪地的,屬於高寒帶的潔白,屬於虛靜澄澈的所在;我應該生活在雪線之上,應該是一隻孤傲的雪豹、一朵冰香的雪蓮、一叢絕塵的雪柳。我想回去,即刻就想回去,回到寧靜的岡日波欽那慈愛的山懷裡頭去。那是我的家,是一個雖然沒有待過一天卻比這個作為故鄉的城市更溫馨、更乾淨、更讓人踏實的家,是一個沒有欺詐、沒有蒙騙、沒有恐怖的家,是一個充滿了和平、寧靜、光明、美善的老家。

    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呢——岡日波欽,我的夢戀,我的靈魂的老家?

    第四章高原的氣質與靈魂:瀾滄江童話——1977年的雜多草原(1)

    這裡是扎曲的上游,是瀾滄江的源頭,是1977年的雜多草原,是一個牧草如潮、秀色無涯的地方。到了這裡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不知道人的厲害的野生動物。不知道人的厲害的野生動物的表現就是:見了人發呆,見了人不跑,直到你朝它們走去,離它們只有六七米的時候,它們才會有所警覺地豎起耳朵,揚起前蹄扭轉身去。還是不跑,而是走,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望著你,尤其是藏野驢和藏羚羊,它們研究人類的神情就像孩子研究大人的神情,天真、無邪、羞怯、靦腆。

    不知道人的厲害,自然也就不知道人開動的汽車的厲害了。就在我來雜多草原的第一天,伴隨著送我來之後又馬上返回的汽車,幾百頭藏野驢(俗稱野馬)在距離汽車十多米的地方和汽車賽跑。汽車慢,它們慢;汽車快,它們快;汽車停下了,它們也不跑了,真逗!

    作為一個外來的記者,我大驚小怪地看到,從我面前「走過」的藏羚羊至少有五百隻,從我面前跑過的藏野驢差不多也是這個數。由於幾乎沒有遭到過人類的襲擾,藏羚羊很少有群體驚奔的時候,儘管是野羊,其溫順卻跟家羊差不多。藏野驢就不同了,是一驚一乍的性格,動不動就會一群群地狂跑起來,轟隆隆的,聲若打雷,氣勢磅礡,彌揚起漫天的塵土,幾個小時都落不下去。藏野驢的狂跑並不意味著遇到了什麼危險,而是興高采烈的表現。我的朋友雜多縣小學的老師那日達娃告訴我,它們不跑蹄子就癢癢,渾身就不舒服,胃裡的東西就消化不掉。後來我從雜多縣獸醫站的獸醫那裡瞭解到,藏羚羊和藏野驢的肺功能特別精密發達,對氧氣的利用差不多是舉一反三的,或者說具有再生氧氣的本領,只需吸進一點點氧氣就足以使它們歡天喜地,活蹦亂跳。雜多草原的海拔在四千七百米左右,氧氣不到海平面的一半,這樣的環境讓人類,尤其是像我這樣在多氧的低地上生活慣了的人類,備感生存的艱難;而對野生動物來說,即便是原來生活在低地上,其艱難的感覺最多也只會持續三代,三代以後它們身體內優良的完善系統和快捷的適應機制,就會使它們獲得如魚得水的生存本能。

    至於野犛牛,我在雜多草原的那些日子裡從來沒有接近過,只是遠遠地觀望著。野犛牛是動物中定力最好的,它會連續幾個小時紋絲不動地看著你,直到你離開它的視線,它才會一步三回頭地走到你也看不見它的地方去。聽我的朋友那日達娃說,野犛牛對人類有著與生俱來的戒備,膽子特別小,猜忌心很重,有點神經質,見人總是遠遠地躲開,一旦發現有人在偷偷摸摸地向它靠近,它馬上就會變得神經過敏,先發制人地撲過來以角相頂。這種撲頂多數情況下是由於害怕和緊張,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試探對方的力量,而不是出於強悍和凶暴。野犛牛的本性是善良溫順的,從來不會毫無因由地主動進攻人類,它的勇敢和猛惡往往是在受到驚嚇或者被人類打傷之後。雜多草原上曾有過一頭見人就撲就頂的野犛牛,人們害怕它,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容雜木知」,意思是「忿怒的野犛牛」。後來它突然死在了離縣城很近的草原上,人們才發現它的脖子上和屁股上各有一個槍眼,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打進去的。

    在1977年的雜多草原,藏羚羊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安靜、最密集的動物,藏野驢是我見過的最健美、最優雅、最好動的動物,野犛牛是我見過的最龐大、最多疑、最怕人的動物。它們構成了瀾滄江源頭童話的一部分,它們是那個時候神秘的牧區、美麗的草原、蒼茫的山群帶給我的真正的感動。

    對我來說真正的感動還有冬天,當大雪覆蓋了枯草,飢餓的陰雲籠罩荒原的時候,藏羚羊和藏野驢甚至還有野犛牛都會本能地靠近人類,它們密密麻麻圍繞著人居住的帳房,期待著救星的出現。救星就是人,在它們的頭腦裡,這種能夠直立著行走的人,具有神的能耐,是可以賜給它們食物或者領它們走出雪災之界的。每當這個時候,雜多草原的牧民就會顯出「神」的偉力來,他們把所剩不多的糌粑撒給它們,或是把剛剛得到的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吃一口的救濟糧撒給它們,把飛機空投的救命餅乾撒給它們,因為在他們眼裡,野生動物才是真正的「神」,是古老的傳說中那個把大部分草原讓給了猴子(人祖)的山神(藏羚羊),和把水源分出來一半讓給了人類的司水之神(藏野驢)。雜多草原,一個野生動物和人互為神靈的地方,一個野生動物和人都是主人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牧民嘎嘎果羅家的帳房裡做客,突然聽到一陣馬蹄的聲響,帳房前的狗頓時叫了起來,嘎嘎果羅立馬起身迎了出去。我聽到有人聲音洪亮地說了一長串話,嘎嘎果羅不停地回答著:「呀呀呀呀。」坐在我身邊的那日達娃給我翻譯道:「這是一個遠來的客人,他們至少有半年沒見面了。他的話全是問候——你的阿爸好嗎?你的阿媽好嗎?你的兒子好嗎?你的女兒好嗎?孩子們的舅舅好嗎?孩子們的叔叔好嗎?馬好嗎?牛好嗎?羊好嗎?狗好嗎?帳房好嗎?糌粑好嗎?酸奶子好嗎?草場好嗎?草場上的羚羊好嗎?野驢好嗎?野犛牛好嗎?白唇鹿好嗎?山上的豹子好嗎?」我奇怪地問道:「他的問候怎麼這麼多?問馬牛羊、問帳房酸奶草場好嗎,這我能理解,畢竟它們是牧人生活的一部分,可他怎麼連藏羚羊、藏野驢、野犛牛甚至山上的豹子都問上了?好像這些野生動物都是嘎嘎果羅家裡的。」那日達娃說:「你說對了,嘎嘎果羅住在這片草場上,草場上的藏羚羊、藏野驢、野犛牛就都應該是他們的家庭成員,他有責任看護好它們。他到了人家的草場上,也會問人家草場上的羚羊好嗎?野驢好嗎?野犛牛好嗎?白唇鹿好嗎?山上的豹子好嗎?牧人們在一起,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松加仁德』,意思就是保護動物。」對於那日達娃的話我這個遲鈍的人當時並沒有太多的感觸,只是到了後來,當三江源(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的野生動物慘遭滅絕,生態危機情見勢屈的消息頻頻傳來時,我才意識到了嘎嘎果羅這一類牧人存在的偉大。為什麼那個時候瀾滄江源頭雜多草原的野生動物那麼密集,就是因為那裡的牧人天生就是綠色和平的捍衛者,是野生動物的福星和家裡人。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密不可分的親情關係,即使偶爾出現馴養的牛羊和野生動物爭持草場的矛盾,那也是家庭內部的事兒,是勺子碰鍋碗、牙齒碰嘴唇的問題,過不了一兩天自然就解決了。

    在雜多草原,我還聽說了這樣一件事情,縣醫院有個專治女人月經不調的藏醫,他的治療辦法是讓患者猛喝用脫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湯,而且要求喝羊角湯的日子裡(一般是七天)女人必須睡在雪線之上藏羚羊和藏野驢群聚的地方。據說是屢治不爽的,據說是治一次終身不犯病的。我問過縣醫院的院長:「真的就有那麼靈?」院長說:「藏族人怎麼會騙人呢,就是靈,科學道理說不上,反正就是靈。」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母親,母親是一位很棒的婦產科專家,經常帶著人在牧區巡迴醫療。她說她也聽說過這樣的治療方法,並且作過一些調查,發現在很多偏遠的牧區婦女的經期和月亮的圓缺是一致的,月亮圓滿的日子也就是月經來潮的時候,一旦來月經的日子和月亮圓滿的日子錯開了,她們就認為自己有病了,就要到山上積雪終年不化的地方去睡覺,很多人睡幾天就能糾正過來。我問母親這是為什麼,母親不假思索地說:「自然療法。」我說我還是不明白。母親說:「你讀了那麼多書,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啊。」我說:「書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母親說:「怎麼沒有?你沒好好看就是了。

    《素問?寶命全性論》裡說,『夫人生於地,懸命於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意思就是人得靠天靠地才能活。純粹靠天靠地的人是原始人,原始人的經期和月亮圓滿很可能是統一的,所以越偏遠的地方,越原始的人群,和自然的關係就越密切,也就越會發生經期和月圓相一致的現象。

    第四章高原的氣質與靈魂:瀾滄江童話——1977年的雜多草原(2)」母親又說:「這種現象在城市裡是不可能的,城市人的生命不靠天地自然,靠的是生物化學,屁大一點病就要吃藥,吃幾次抗生素就能造成內分泌紊亂,致使月經該來不來,不該來亂來;再加上飲食污染和空氣污染,加上不勞動不走路的生活習慣,加上許多不利於健康的惡劣情緒,怎麼還能把婦女的經期和月亮的圓缺統一起來呢?」聽了母親的這一番話,我以為我是長了知識的。我更深更遠地懂得了雜多草原,懂得了屢治不爽的「自然療法」不過是天人合一的哲學實踐——藏醫讓患者猛喝用脫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湯,是為了驅除寒冷,因為她們必須一連七天睡在寒風料峭的高山雪線之上——那兒是最沒有污染的地方,那兒離天最近,那兒有原始的土壤和植被,那兒充滿了野生動物的氣息,那兒是走向人類童年生態的平台,那兒的原始磁場能夠調理出人體內週期性子宮出血的原始秩序,那兒體現了回歸自然的好處,那兒是雜多草原神居仙在的山陽。

    也是在雜多草原,我第一次知道了「醉氧」這個詞,也第一次聽到,對有些人來說,氧氣是最最有害的物質——過剩的氧氣會導致死亡。這些人之中就有那日達娃的姐姐。她在地處西寧的青海民族學院少語系讀書,突然得了什麼病,發燒頭痛,上吐下洩,送到醫院裡又是輸氧又是打吊瓶,一個星期以後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那時候雜多不通電話,學校只能把電話打給玉樹州。州上的人說:「讓雜多草原上的牧民去西寧看望病人,路遠不說,西寧的門在哪裡都找不到,根本就不可能;藏族人的病還是要藏醫治哩,你們能不能派個車把病人送回來。」學校說:「派個車是可以的,但去玉樹是越走越高,就怕路上出事。」州上的人說:「藏族人還怕高嗎?藏族人就怕低。路上出了事我們負責,不用你們負責,你們還是派車送來吧!」當天下午,一輛麵包車拉著那日達娃的姐姐從西寧東方紅醫院出發了。

    第二天到達了海南州的大河壩,病人說「我要喝水」;第三天到達了果洛州的黃河沿,病人說「我想吃糌粑」;第四天到達了玉樹州的結古鎮,病人說「我想喝奶茶吃手抓羊肉了」;第六天到達了海拔四千七百米的雜多草原,就在醫療條件十分簡陋的縣醫院裡,那日達娃的姐姐很快好起來,十天以後就已經是一個神清氣爽、渾身是勁的人了。我問道:「她怎麼就好起來了呢?」那日達娃說:「完全是因為氧氣。」西寧的海拔只有兩千三百米,氧氣太多,她是神經性醉氧;她得了醉氧症,醫院還要給她輸氧,那不是雪上加霜要了她的命嗎?而在空氣稀薄的雜多草原,在這個渾身的細胞早就適應了少氧運動的地方,在祖祖輩輩遺傳著抗缺氧基因的故鄉,她一下子就卸掉了沉重的氧氣包袱,擺脫了置人於死地的外部因素。她和野生動物一樣,在環境的幫助下,身體內優良的自我完善系統發揮了作用,很快就恢復了如魚得水的生存本能。

    高海拔的美麗、大江源的壯闊、缺氧的幸福、寒冷的溫柔——雜多草原,是自然和人類完美統一的草原,是動物和人類和睦相處的草原,是我的朋友那日達娃一家(那日達娃曾經當過副縣長,因為熱愛自由,不喜歡別人管,也不喜歡管別人,從而辭了副縣長做了一名小學老師)世代為牧故土難離的草原。那日達娃雖然僅僅是個小學老師,但他在歷史地理、人文風土方面的學識,我敢說,不亞於那些好名好利的專家。是他第一次讓我知道了青藏高原的形成以及關於雜多草原的神話,第一次讓我知道了「滄海桑田」的變化不僅僅是一種想像、一種形容,它還是一段真實的歷史,就發生在我們的腳下、我們的眼前。我在以後的寫作中多次涉獵到這方面的知識,大都是因為受了那日達娃的啟發,或者直接就是對他言談的有限發揮。

    ——1912年,德國地球物理學家魏格納提出了「板塊構造學說」,也就是大陸漂移學說,在這個理論指導下,地質學家們發現,在古生代以前,今天的非洲、南美洲、印度半島、澳大利亞和南極洲,是一個聯合在一起的大陸,位於南半球,稱做岡瓦納古陸。和岡瓦納古陸遙遙相對的是,位於北半球的芬亞古陸,也就是歐亞古陸。兩大古陸之間,隔著一片海,這片海從現在的地中海到中東、高加索、伊朗和喜馬拉雅山地區,稱做古地中海或者特提斯海。到了中生代,由於地殼運動,岡瓦納古陸破裂,印度大陸開始向北漂移,古地中海受到壓迫而逐漸縮小;到了第三紀早期,古地中海在喜馬拉雅地區僅僅是一個東西走向的狹長海灣了。隨後便是海灣消失,印度大陸和歐亞古陸發生碰撞,就像一塊平整的紙板,在強烈的擠壓下,出現了彎曲、褶皺、凹凸,喜馬拉雅山隆升而起,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由此形成了。這是古大海海底的崛起,在這樣一種緩慢的崛起中,一部分海洋生物死去了,一部分海洋生物慢慢地適應著水退、水少、水枯的變化,進化成了兩棲動物,以後又進化成了陸地動物,再後來就成了猴子,猿,人類,我們。

    一說到「我們」,那日達娃就顯得格外興奮,一興奮就把科學演繹成了神話:「我們——雜多草原的藏族人,原本並不是生活在這個地方的,而是生活在喜馬拉雅山脈渝玉日本峰的冰天雪地裡。渝玉日本峰的主人是個男神,他想要娶妻生子,便相中了翠顏仙女峰的主人翠顏仙女,後來又相中了福壽仙女峰的主人福壽仙女,接著又相中了貞慧仙女峰的主人貞慧仙女,下來又相中了冠詠仙女峰的主人冠詠仙女,最後又相中了施仁仙女峰的主人施仁仙女。如此變來變去,自然引起了五大仙女的不快,她們聚起來一商量,便合力施展法術融化了渝玉日本峰的萬年冰雪。

    渝玉日本山神熱得受不了,只好逃離喜馬拉雅地界,順便把渝玉日本峰也搬到了寒涼的瀾滄江源頭。」那日達娃說:「這是真的,老一代的牧人都把雜多草原稱做渝玉日本,而且雜多的山原在地質構造上和珠穆朗瑪峰(翠顏仙女峰)是基本相似的,主要由砂岩、頁岩、石灰岩、火山岩組成,同時兩地還有相同的石英和雲母。」那日達娃給了我一塊巴掌大的錐形水晶,說這就是石英,是雜多山上出產的「喜馬拉雅石英」。我看著手中透明的水晶,貪心不足地說:「哪兒還有?我得多帶幾塊回去送人。」那日達娃說:「前面山上多得是,明天我帶你去挖。」我迫不及待地說:「我們今天就去。」

    我是以省報記者的身份來到雜多草原的,那時候的記者沒有任務,可以幾個月不寫稿子,所以與其說我是記者,不如說我是一個民俗和自然的考察者。我在雜多草原待了兩個半月,什麼也沒有寫,每天就是玩,就是到處走動,就是和牧人們一起生活。雜多草原很大,大概有兩三萬平方公里,從這個帳圈騎馬走到那個帳圈,往往需要半天或一天。一天搖搖晃晃走下來,見了帳房下馬就往裡進,主人先是吃驚,然後就是熱情接待,吃肉喝奶,偶爾也有酒,是自釀的稠糊糊的青稞酒,也叫藏酒。藏酒酸甜可口,不容易醉,但我卻常常喝醉,因為我每次都喝得太多太多。

    兩個半月以後,州上來車接我,我不得不走了。天天陪著我的那日達娃先是送我上了汽車,然後又是追著汽車送我。草原上的路坎坎坷坷,汽車走得很彆扭,快一陣慢一陣,那日達娃騎馬跟在後面,跑一陣走一陣,從早晨到中午,整整一個半天都是這樣。突然路好起來,司機加大了油門,汽車飛馳而去,漸漸看不見那日達娃的騎影了。我回頭望著後面,眼淚奪眶而出,暗暗地說:「我會再來的,一定會再來的!再見了,雜多!再見了,雜多草原的那日達娃——你這顆黑黝黝的月亮(『那日』為黑黝黝,『達娃』為月亮)!」

    然而,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雜多草原。我只聽說那兒已經變了,二十七年以後,當我打算寫寫雜多草原的時候,我聽說那兒已是黃風白日、沙地連片了,那兒已經沒有了藏羚羊、藏野驢和野犛牛的蹤跡,那兒充滿了野生動物被擊斃後的死亡氣息,那兒早就不是人和動物互為神靈、人和動物都是主人的地方,那兒的植被殘遭人禍與鼠害的破壞,那兒的天空黯郁昏沉,常常是「雲也手拉手」,那兒丟失了原始的磁場,週期性的子宮出血紊亂異常,那兒的無雪之山告訴人們回歸自然就意味著死亡,那兒的山陽已是神不居、仙不在的鬼谷魔崗,那兒的牧民很多已經離開了故鄉……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我不知道。和我有過通信聯繫的博學的那日達娃,你知道嗎?你一定是知道的,可你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是怕我傷心,還是你已經傷心得無話可說了?

    在瀾滄江源頭的雜多草原,在那曾經的童話裡,懸掛著一顆黑黝黝的月亮,一顆已經無話可說、無光可照了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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