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三章 高原的人文與戀歌:五個真實的故事
    紅牡丹好麼白牡丹好

    原野上生夭榮枯的芳草已是平常風景。當人們熟視無睹的時候,又是一個春風行綠的季節了。不知不覺草潮走向深廣。駱駝客們又唱起來:

    紅牡丹好麼白牡丹好,

    一樣兒好,

    紅牡丹顏色俊些;

    外頭的好麼家裡的好,

    一樣兒好,

    外頭的情意重些。

    營地,篝火,夜晚,去拉薩的路上。就在那時,福生子學會了這首“花兒”。學會了就悄悄地唱。他知道自己人小,唱出聲音來人會笑話。他聽父親問道:“外頭的到底有沒有?”華叔回答說:“沒有。”父親又問:“那你怎麼知道外頭的情意重些?”一陣笑。篝火呼啦啦地響。

    一個月以後,運糧的駝隊到了西藏的羌塘。父親走不動了,對華叔說:“乏透了,乏透了,這麼高的地勢,我看我是乏透了,不頂事兒了。”說著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把自己丟下了。這一丟就等於丟入了狼口,福生子和華叔挖坑埋葬了他,當天夜裡他就叫狼給掏走了。華叔帶著福生子拉著駱駝去了拉薩,又帶著他拉著駱駝回到了家鄉河西民勤縣的石羊村。華叔說:“娃娃,守著你媽媽往大裡長,死活不要再當駱駝客。”

    其實父親一死福生子就感覺自己已經長大了,他小聲小氣地唱:

    紅牡丹好麼白牡丹好,

    …………

    母親改嫁的那天,福生子立在石羊河北岸的沙原上,把自己唱得淚如泉湧。到處都是酸楚的風。他發現風把他的聲音吹向了一座黃燦燦的草坯房。一個姑娘走出來,拿眼睃著他說:“你是個‘花兒’手嗎?你唱得不罷你怎麼了?”他不回答,以後永遠也不回答,只是唱。他把那姑娘唱到了自己懷裡,生兒育女。

    一晃眼就是胡子拉碴。當幾間平塌塌的草坯房變成了一些磚瓦建築,沙原上的小村落變成了一座小鄉鎮時,福生子唱出了平生最後一次“紅牡丹好麼白牡丹好”的“花兒”。然後就是啞默,就迎來了受難的日子——他狗熊一樣趴在地上,脖子上吊了一塊死沉死沉的鋼板,上面用鍋墨子寫著:大流氓、大嫖客、大反動。有人用麻繩在前面牽著他,有人用紅柳棍從後面趕著他,天天游街,一游就是半個月。他眼睛瞪著地面,熟悉了小鎮街道上所有的公螞蟻和母螞蟻。他盡量不壓死它們。

    鎮外的石羊河嘩啦一陣響。有人跑來沖他喊道:“你媳婦自絕於人民啦。”福生子一聽就癱倒在了地上,可能還是壓死了幾只螞蟻。他知道,媳婦實在交代不出他那個“外頭的”,受不了逼供,只好到陰間裡圖清淨去了。他再也沒有娶女人,自己拉扯著兒子,讓他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學。

    “爸,聽說你是個‘花兒’手。”福生子搖頭。“爸,你唱一個。”他還是搖頭,木呆呆地盯著電視:音樂,歌手,聲嘶力竭。福生子想:“看把他掙的,屁都快淌出來了,還沒有我唱得好哩。”他走到外面去,走到了石羊河的沙灘上。天藍得什麼也沒有,大水的濤聲撐大著空間,原野奢侈地遙遠著。沙灘上到處都是腳印,但看不到一個人。福生子蹲下,掬起河水,喝了一口,又站起,一張嘴就猛亮地唱起來:

    家花兒好麼野花兒好,

    好不過,佛前的繡球;

    外頭的好麼家裡的好,

    好不過,個家的對頭(自己的媳婦)。

    兒子悄悄地立在父親身後。他知道父親是想念母親了,突然就冷峻起來,鼻子一酸,無聲地哭了。

    (上大學時,我的同學王新橋給我說起過這個關於他父親的故事,希望我把它寫成長篇小說。然而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等我試著寫出來時,居然僅僅是一篇如此輕小的散文。)

    郎 貓

    很小的時候,我住在西寧市禮讓街的一座四合院裡。一天晚上,突然一陣怪異的嘶鳴把我從夢中驚醒。我頓時嚇得毛骨悚然。

    像是一個小孩的哭喊,比刀子還要尖銳,起起伏伏、長長短短的,有低泣有悲號,有訴說有隱忍的憤怒。我揣測他的年齡一定比我小,不然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我推推身邊睡著的哥哥。他翹頭聽了聽,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就又閉上了眼。

    突然,哭喊聲停止了。北房的孩子綽號“剝皮老爺”的嘩地打開了門,罵道:“狗雜種夜貓子,你今黑夜不叫人睡嗎?”聽聲音,他大概用什麼打了過去。一陣騰騰騰的奔跑聲。四合院裡的丁香樹嘩啦啦響。接下來是寧靜。“剝皮老爺”回家了。我爬在窗口朝外看,卻被哥哥從後面蹬了一腳:“睡,一只郎貓。”

    郎貓?

    郎貓,就是做了新郎的貓。能胡亂做新郎的貓大都是野貓。這野貓從那時起,夜夜都來騷擾,又哭又喊,聲音越大就越像中了邪的小孩拼命鬧夜,直到把人從睡夢中鬧醒,直到“剝皮老爺”憤怒地出門,罵著用家伙把它攆走。丁香樹嘩啦啦響了不知多少次,抖下許多新開和開敗的花瓣來,鋪了一地。落英干了,散了,春天過了。我驚異地發現,已經有好幾個夜晚不聞那哭喊了。

    我問哥哥:“郎貓為什麼不來了?”哥哥說:“它過了發情期,去抓老鼠了。”發情,就是發生了感情。對誰?當然不是對人。

    “剝皮老爺”家原有一只豹紋雪山貓,是母的。春來不幾日,“剝皮老爺”的舅舅將它捉拿走了。原因一是據說有身孕的女人常與貓接觸,會影響胎兒發育,“剝皮老爺”的嫂子正挺著肚子;二是他舅舅家也有一只豹紋雪山貓,是公的,種的延續最好是純而又純,不然,就不是好貓了。

    我記得那母貓:白雪的身子,只在屁股上由淺入深地描畫出一坨杏黃,杏黃上面有三兩個黑圈;尾巴黃白兩色相連,粗大,常翹成拐杖;圓溜溜灰亮的眼睛像是霓虹燈前罩了一層春霧;咪咪聲柔細輕軟,聽起來嗲嗲的討人喜歡又讓人膩煩。它喜歡鑽進“剝皮老爺”嫂子的被窩裡睡覺,喜歡在人坐著時跳上膝蓋舔舐褲襠(“剝皮老爺”說這是因為那兒有尿臊氣),喜歡在溫暖的鍋台上信步,喜歡吃雜碎,喜歡喝白糖水,喜歡在隆冬的雪地上打滾洗澡,喜歡攀上房頂站在漏水槽前背負青天朝下看。當然更喜歡的還是捉老鼠,我們四合院裡的老鼠基本已經被它捉盡了。待“剝皮老爺”的舅舅把它帶走後,人們發現,它還喜歡私定終身,致使那野貓糊裡糊塗成了新郎而在院裡的丁香樹下滿懷希望地喊它哭它。郎貓和母貓一定海誓山盟過了。母貓一定對郎貓說過:等著我,每夜都等著我。郎貓等不來母貓,就哭黑了每個春夜。

    “剝皮老爺”的嫂子懷了又丟,丟了又懷。母貓一直沒有回來。它新婚如何?是否生育?如有後代是否便是純種的豹紋雪山貓?或者,野貓在它離開前已播進種子去,生下來的全是雜種?等等一切,我不得而知。

    來年春,一個揚風攪雪的夜晚,隨著自然界的鳴叫喧豗,一聲淒厲而悲切的尖叫出現在門外院中。我和哥哥都從被窩裡驚坐而起,面面相覷:郎貓?它又來了?

    從此,春天,夜晚,便陷入郎貓的哭喊中。全世界又一次毛骨悚然。

    開始幾夜,“剝皮老爺”將它攆走了,攆走了它又來;後來就不攆了,任其哭喊泣號響徹宇寰。泱泱西寧城,讓一只野貓叫來了春又叫走了春。當夜晚歸於寧靜時,那就是夏季了。

    又一個春天,郎貓又至,哭聲又起。又是驚訝,又是驅攆,又是認可。風和日麗,院裡的人紛紛出來在房簷下曬太陽。

    “白的,大白貓。我從窗洞洞裡望見了。”

    “我攆的我不知道?黑的,跑起來一綹閃電。”

    “錯了,是花的,我見過,白天,在街上,它朝水洞裡竄去,又胖又大,凶叉叉的。”

    院裡的人議論紛紛。這郎貓鬧了我們三個春天,我們卻不知道它是什麼模樣的。“剝皮老爺”突發奇想,說:“我要毒死它,看看到底是黑,是白,還是花。”曬太陽的人們便不再吭聲了。

    記得那是個早晨,半空裡生長著又厚又大的蘑菇雲,有風,不怎麼強勁,卻可以吹散盛開的丁香花那濃郁的芬芳。空氣涼颼颼的,像是下雨的前兆。“剝皮老爺”站在院子裡大聲喊:“死了,郎貓死了,快來看,死了。”從不同方向的門內走出了許多人,都圍到了丁香樹下。

    死貓雪白一片,只在屁股上由淺入深顯出一坨杏黃,杏黃上面有三兩個黑圈,尾巴黃白兩色相接,粗大,此時橫斜在地上,半睜著的眸子露出一線晶亮,強烈地閃爍著不死的光芒。

    “原來也是一只豹紋雪山貓。”

    “怪了,這種貓是不會野的呀。”

    我從大人們壯實的腿間擠進去,蹲下,小心翼翼地摸摸,它早已冰冰涼了。

    喊沒有了,人們也不再爭議。春天照樣去了又來,一個接著一個。許多年後,我對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妻子說:“這是一只殉情的貓,至死才叫人知道它的形象。”女朋友說:“重要的是它的形貌嗎?不,是它一輩子的約會,盡管每一次都會落空,但它相信決不會永遠落空。你會和這只郎貓一樣嗎?”我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是人。人總比貓要聰明優勝許多。

    女朋友突然激憤地喊起來:“原來你不如一只貓!”

    女人與太陽

    一個朋友交給我一塊有黑色紋飾的紅綢子,並告訴我這樣一件事——

    那時,他是一名個體貨運司機。數不清有多少次了,每當他經過瑪積草原,就會看到一座紅房子從草浪後面冉冉升起,等他摁響喇叭,紅房子裡就會走出一個穿皮袍的女人。女人戴著紅頭巾。紅頭巾的一角在腦後飄曳,很遠就能聽到嘩啦啦響。女人總是朝他這邊張望著,直到他消逝。他消逝的地方是青南公路瑪積雪山段的第一個山豁口。

    他常常猜測那女人,漂亮,健壯,一個人,守在紅房子裡,日日夜夜,等待著一輛墨綠色的五十鈴運貨車出現在公路上。五十鈴的駕駛室裡就他一個人。他是一個壯漢,什麼都富有:精力和財產。他每月從西寧到果洛跑一個來回,人家說他掙海了。也就是說,他每月會有兩次機會看到那女人。女人也能看到他,無論落雪還是下雨。似乎他們事先有約,而他每一次上路都是為了赴約。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在秋天的一個晴朗日子裡,自己會走向那座紅房子。原因很簡單,他恰好尿憋,停車下來方便,下來就不想上去了。他對自己說,我就不能去要碗奶茶喝?一個司機在人煙稀少的草原去拜訪一戶人家是天經地義的。想著他就往那邊走去。

    好像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現在終於停在了女人面前。他有些恍惚,仿佛還處在想象中。那女人的確很漂亮,因為漂亮,就使她的年齡有些模糊不清。他只能這樣想:她至多三十五歲。

    “有茶嗎?我渴了。”

    女人把水眼閃閃地一撩,回身走開。他遲疑著跟了過去。到了門口,女人取下帶有黑色紋飾的紅頭巾,回頭示意:來呀。他於是跟進了紅房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他難以啟口的。他喝到了奶茶,也喝到了那女人的全部水性。他給她錢。她不要。他問她在這裡住了多久。她說二十年,並且還要住下去,直到出現一個很美好很美好的夏天。在那個夏天裡,太陽會從西邊升起。他專心致志地聽著,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知道,草原人的想法總是稀奇古怪的。

    在以後的歲月裡,每當他經過瑪積草原,依然會看到那女人,那飄飄欲逝的紅頭巾。但他再也不敢光顧紅房子了。他斷定她是個為了情欲不顧一切的女人,怕自己再次墮入誘惑。他也忘了那個會使她離開紅房子的夏天。

    那個夏天的到來是出人意料的。司機看到紅房子前沒有了女人的身影,才發現草原變得綠茫茫的。饅頭花開了,金錢花開了,把一片片粉紅和淺黃隨意潑灑在綠絨毯上。鳥韻陣陣。瑪積雪山的天上,滾動著攜雷帶電的鉛青色雲朵,弄得草原明暗相間,時時處在陰雨到來的前夕。他停車摁響了喇叭,摁了很長時間,才斷定他再也摁不出那女人了。他毅然跳下車,走向寂靜中悄然孤立的紅房子。他看到門前棲落著一群食肉的紅嘴鴉,等他走近時,鴉鳥便翻飛而上,旋落在房頂。他走進去,只聽嘩的一聲,數十只鴉鳥驚恐地嘎嘎叫著,飛向窗外門外。他一個冷戰打得渾身酥軟,看到她已經懸梁而逝了。和她面孔相對的地方,掛著一塊紅綢子。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紅頭巾,便縱身一跳,將它拽下,像偷了別人的東西,踮著腳飛快地走了出來。

    草原上到處是清新宜人的綠色嵐光。橫穿草原的公路上,汽車繼續行駛,像一個墨綠色的太陽在地上滾動。遠方,瑪積雪山把神秘和威嚴播向四野。大地永遠地寧靜著。寧靜地結束了貨運司機的故事。

    我把這個故事稱之為瑪積雪山之謎,說給不少人聽。一位精通地方史的專家朋友告訴我,在古代瑪積人的民歌裡,有這樣的句子:當太陽從西邊升起,遠征的男人就會回家。他猜想,女人的死因是在含辛茹苦二十多年後,並沒有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我卻以為,一個人只有死後才會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可司機說,那個夏天的某日早晨,他的確看到太陽懸在西天邊際。而當他驅車進入雪山豁口時,聽到陣陣馬蹄聲和嘶喊聲從幽冥處傳來。我不相信,太陽屬於全世界,女人只屬於草原。

    其實,秘密就在紅頭巾上。那些黑色紋飾也許是一種古老的文字。但誰又知道它的內容呢?據專家朋友考證,瑪積是古代藏族人的一個部落,早已經消亡了。

    吉姆頓巴寓言

    1992年夏天,我被邀請去參加吉姆頓巴草原的賽馬會也就是物資交流會,頓巴鄉的貢布鄉長給我說起了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又對我說:“我帶你去看看他吧,來這裡的人都是要去看看他的。”我去了,看到了索朗丹增和他的老婆。但他們似乎並不歡迎客人,面無表情,連請我們進帳房坐坐的表示都沒有。不歡迎客人的還有一只牧狗,它被拴在羊圈的木柵門邊,一直沖著我們又撲又叫。鄉長問道:“索朗你的羊呢?”索朗丹增說:“送人了。”鄉長吃驚地喊起來:“怎麼送人了?你們吃什麼?”索朗丹增哭喪著臉,想說什麼又沒說,頭一低進帳房去了。他的女人小聲對我們說:“我又懷上娃娃了,羊不能再養了。”鄉長歎口氣,什麼話也沒說,拽拽我的胳膊,轉身離開了那裡。

    以後的許多日子裡,我一直想著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

    沒有人理睬索朗丹增,甚至連吉姆頓巴草原上的小孩也對他板起了面孔。因為他娶了盜馬賊的遺孀做老婆。“再硬的冰遇到春天也會融化,再白的雪遇到勒勒草(一種可以做染料的植物)也會變黑。”格薩爾的後裔們總習慣於用一些古老的格言支配自己的行動。但索朗丹增明白,老婆是個老實本分的人,要是她真的有罪,也會像盜馬賊一樣受到天神的懲罰。盜馬賊是在別人的帳圈裡被人打死的。

    索朗丹增娶老婆的最大願望就是有個結實的兒子。老婆很爭氣,給他生的兒子比他想象的還要結實。他騎著馬,在深冬的草原上轉悠著,把自己有了兒子的消息告訴每一個碰到的牧人。牧人們很有禮貌地恭喜他幾句,完了就遠遠地離開他,而他的本意是要讓牧人們來自己的帳房裡做客的。

    牧人們不來,寒流卻不期而至,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下白了吉姆頓巴草原,下白了索朗丹增的帳房。四周杳無人跡,好像滿世界就只有他們一家和一只牧狗、一群羊了。大雪天不能放牧,羊在圈裡餓得咩咩叫。

    一天中午,牧狗在羊圈附近咬死了一只餓得渾身搖晃的幼狼。索朗丹增把死狼的皮扒下來,准備晾干後讓老婆縫個皮筒子,裹在兒子肉乎乎的身子上。無意中他把血裡呼啦的狼屍扔在了羊圈門口。等傍晚天色將暗,他走出帳房想看看有沒有天放晴的跡象時,發現羊圈的木柵門已經被餓羊們用頭撞開了,那堆沒有皮毛的狼肉被羊啃得一干二淨,只剩下了一具濕漉漉的骨頭架子。剎那間,索朗丹增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在自己的帳房前,在自己的羊群裡,出現了羊吃狼的奇跡。而過去,從創世的什巴大神開天辟地到牧人們不理他,吉姆頓巴草原上世世代代流傳的都是些狼吃羊的故事。一股喜悅的熱流使他臉上新添的皺紋豁然舒展,那些皺紋是孤獨留下的痕跡。他想,要是他把這件事兒告訴牧人們,牧人們一定會爭先恐後地來到他這裡,看看羊吃狼的奇跡,也看看他的兒子。那時候,他將大聲對老婆說:“客人們來了,快煮一鍋新鮮的羊肉,燒一壺滾熱的奶茶。”老婆一定會高興得手忙腳亂,因為她和他一樣,也希望自家的帳房成為牧人們向往的地方。他這麼想著,心裡美滋滋的,臉色和天色都好看多了。

    第二天,雲開霧散。索朗丹增騎馬出門了,牧狗習慣地跟上了他。他迎著被冰雪洗浴過的太陽,滿雪原轉悠著把羊吃狼的奇跡告訴了每一個他碰到的牧人。

    牧人們都表現出少有的驚異,但一聽說狼已經被吃得只剩下了骨頭,便懷疑起來,不感興趣了。

    “索朗你聽著,等你的羊咬住了活狼的喉嚨,我們再去你家參觀。”

    牧人們一個個遠遠地離他而去。他傷感萬分,唉聲歎氣地回到了家裡。老婆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怎麼回事,說:

    “我的好人,是我害了你,你把我攆出帳房去吧。”

    他搖頭。他苦苦地想,自己的羊雖然吃了死狼肉,但怎麼可以咬住活狼的喉嚨呢?帳房外面,羊群發出一陣陣淒厲的叫聲。好幾天沒有放牧,它們已經餓急了。他側耳聽聽,似乎聽出羊叫聲裡有一種凶殘的渴望,有一種逮著什麼吃什麼的猛惡。他隱隱約約意識到,饑餓大概是能夠改變一切的,包括羊的本性。他覺得自己不妨試一試。

    於是,他找到貢布鄉長,從鄉政府借來了五六個套狼的夾子鎖,安放在了羊圈的四周。沒過兩天,一只被同類咬瘸了腿的公狼就成了他的獵物。他讓老婆搬來一塊石頭,和狼緊緊地綁在一起,放在了羊圈裡。狼拼命掙扎著,羊群嚇得四處亂竄。臨到天黑,這只幾天沒有進食的狼就已經掙扎不動了。羊群擠在離狼較遠的角落裡,驚恐地看著。又過一天一夜,狼死了,餓羊們開始圍擠在一起用狼皮磨牙,磨著磨著就撕破了狼皮,血流了出來,羊們舔著。後來,狼肉就不見了。它和第一只死狼一樣,只剩下了一具骨頭架子。

    索朗丹增覺得他的試驗正在接近成功,便又開始布置夾子鎖。六天過去了,他捉住了四只狼。餓瘋了的羊群也就依靠狼肉維持著生命。又過了一天,當第五只套住的狼被他捆綁在石頭上後,他便對老婆說:“好日子就要到了,快快准備好肥肥的羊肉、濃濃的酥油茶吧。”老婆也和他一樣,堅信今天是好日子,說:“羊肉已經放到鍋裡了,酥油茶已經灌到壺裡了,我和你分頭去請我們的客人吧。”他點頭同意了。為了防止在客人到來之前羊群吃掉這只活狼,他把它放在了羊圈外緊靠帳房的過道裡。

    索朗丹增騎馬離開了家,牧狗習慣地跟上了他。他騎著馬滿草原轉悠,對碰到的每一個牧人說:“去我家看看吧,咬不住惡狼的喉嚨,就不是我家的羊。”

    牧人們還是不相信。他說:“那就和我打賭吧。”

    沒有人和他打賭。因為他們都知道,索朗丹增的目的是想讓他們給他面子,去他家做客。

    他從早晨轉到中午,沒有一個牧人隨他的心願聽他的話。他灰心極了,要不是想到自己那結實健壯的兒子,他也許就會自殺。自殺是很容易的,騎馬往南走到太陽落山,就能看到鄂陵湖,在湖面上敲開一個冰窟窿跳下去,一切憂愁就煙消雲散了。唉唉,孤獨的日子真難過,死人才配有這種沒人理睬的生活。他朝自己的帳房走去,可一想到自己帶給老婆的仍然是失望,便又掉轉馬頭,信馬由韁地朝前走,也不知要去哪裡。

    太陽正紅,殘雪在溝溝窪窪裡閃著白光。眼看就到春天了,但他心裡一點也沒有牧草即將返青的歡悅,愁苦的臉上又多了幾道孤獨抹上去的皺紋,古老的悲歌在心裡悄悄升起:

    遠方的山影沒有太陽照耀,

    荒涼的山坡上

    有一只剛出生的羊羔……

    唱著,他聽到了一陣馬蹄的驟響和牧狗的叫聲,猛抬頭,看到幾個牧人騎馬朝他奔來。他愣了。他不相信牧人們會主動來找他,而且是騎著馬飛奔著來找他,而且是喊喊叫叫地來找他。但這的確是事實,他不由得精神一振,愁眉慢慢地展開了。他策馬迎了過去。

    “索朗,你的羊真的是吃狼肉的羊啊。”

    “你們去我家了?”

    “你老婆給我們說好話,就剩下沒有下跪磕頭了,我們能不去?”

    還是老婆有本事。他一陣狂喜。

    “快回去看看吧,滿草原的人都去了你那裡,你家的帳房就要擠破了。”

    他帶著牧狗,驅馬朝前奔去。那幾個人互相看了看,緊緊跟在他後面。

    索朗丹增看到,自家的帳房四周擠滿了人,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他高興地對他們長長地吆喝一聲,跳下馬,扔掉手中的韁繩,嘿嘿笑著迎了過去。家裡從未來過這麼多客人,就像吉姆頓巴草原上的賽馬會一樣熱鬧。這是他的榮耀,也是老婆和兒子的榮耀,這樣的榮耀千載難逢。“大家都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來了。”但是他馬上發現,人們的面孔冷冰冰的,他的熱情並沒有引來預想的回應。啊,自家的帳房太小了,裝不下這麼多客人,真是不好意思。他歉疚地望著他們,突然發現餓羊們已經撞開羊圈的木柵門跑了出來,那只被他放在羊圈外緊靠帳房的過道裡的活狼也已經被羊啃得一干二淨,只剩下一具濕漉漉的骨頭架子了。

    他叫起來:“你們已經看見了吧,我家的羊是吃狼的,是吃活狼的。”

    有個牧人說:“看見了,看見了,索朗,不要管羊管狼了,快進帳房去看看你家的人吧。”

    這時他聽到了老婆的哭聲。他說,哭什麼?突然又意識到哭是自然的,自己也應該哭。把這麼多客人拒之門外了,哪個主人不著急?他興沖沖地走進帳房,看到裡面竟沒有擺上熱騰騰的手抓肉和一碗碗的酥油茶,頓時氣得直想捶老婆幾拳。

    老婆被幾個女人包圍著歪坐在氈鋪上。

    有個牧人說:“索朗,你的羊不光吃狼,還吃人哩。”

    索朗丹增傻乎乎地點點頭:“坐啊,坐啊,你們為什麼不坐啊?”他四下看看,滿帳房都是人,哪裡有坐的地方?他不知所措地來回走著。

    緊跟著他來到帳房裡的牧狗突然汪汪汪地叫起來。他訓斥道:“你叫什麼叫,快出去!”牧狗不僅沒有出去,反而撲向了面前的氈鋪。

    索朗丹增一步跨過去,伸手要拽狗,眼睛猛地一閃,盯住了氈鋪上的一攤血。

    他愣了,驚異地叫了一聲,接著便打出一個冷戰,抖落了所有的喜悅。

    他撲過去,抱起了裹著狼皮的兒子。鮮血頓時從氈鋪延伸到了他的胸前。他看到狼皮已經撕裂,兒子的喉嚨被咬出了一個大窟窿,臉上身上血肉模糊。他呆癡地瞪著狼皮,嗓眼裡呼嚕呼嚕的;漸漸地,那呼嚕聲變成了一陣陰森森的悶笑……

    索朗丹增家的客人從此絡繹不絕。

    奶羊之死

    他不吃肉,他叫萬海風,我的朋友。但我知道,最早的時候,他僅僅是不吃羊肉,因為奶羊死了——

    秋苞谷已經熟透,一陣陣甜絲絲的苞谷味兒隨風撲碎在臉上。那女人斜劈鐮刀直不稜登往前趕,一喘氣就是一抱辟啪焦響的苞谷稈兒,轉身一丟,再去斜劈一抱。她的男人那個民辦教師跟在她後面,把苞谷掰下來堆成了丘。蜷曲的紫紅櫻子淚一樣到處飄灑。

    萬海風因為什麼事兒路過那裡,跟在他身後的民兵隊長說:“就是這兩口子。”民辦教師兩口子像是聽見了,都罷了活兒望著他們。萬海風怵然一驚:真是慘不忍睹,這兩口子的樣兒不比秋苞谷端正多少——民辦教師枯瘦枯瘦的,他的女人也是枯瘦枯瘦的。女人一枯就無奶,就喂不飽吃奶的娃娃了。怪不得他們偷偷養起了奶羊。

    萬海風和民兵隊長朝前走去。斜劈鐮刀的聲音又響起來,嚓嚓嚓的很有勁。萬海風猛的一個警醒:他們這是在向我示威呢。他讓民兵隊長明天就把民辦教師家的奶羊拉到隊裡去。民兵隊長搖搖頭說:“人家要跟我拼命哩,奶羊是賣血錢換來的,是娃娃的娘奶。”萬海風哼了一聲說:“報紙上已經說了,自留羊是資本主義性質的,你怎麼愣是不懂?什麼腦子。苞谷面糊糊就當不成娘奶了?當不成就別生養。”

    果然就拼了命。萬海風聽民兵隊長說,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一人撈起一把鐮刀,護著奶羊呼哧呼哧喘牛氣。懷裡的娃娃撕爛了嗓子哭。女人說:“拉了娘奶我就剁人,剁不了你就剁你家裡人,剁不了你家裡人我就剁我自己,娃娃我不養了,我跟他一起土門關裡走。”萬海風想:這又是示威,她把她囂張成母老虎了。又責問民兵隊長去拉羊為什麼不帶人帶槍,斃不得他們還嚇不得他們呀?民兵隊長說他後晌就帶人帶槍去拉羊。

    還是不奏效。民辦教師把手裡的鐮刀換成了鐵掀,瘦兮兮地劈腿而立,頭發奓成了芨芨草,吼道:“要羊沒有,要命有一條。”民兵隊長朝天放了一槍,想不到人家反倒撲過來,撕開衣裳說:“瞎了眼嗎?我的胸腔在這裡,朝這裡打。”民兵隊長帶人帶槍趕緊往回跑。

    萬海風說:“槍桿子居然對付不了他?這個資本主義尾巴是非割掉不可的,你要是辦不到,就給我把王褲襠叫來。”民兵隊長走了。

    王褲襠是青海東端民和縣川口街上的一個賊,人說他有褲襠裡偷蛋的本事。他跑來,聽說是偷羊,嘿嘿一笑說:“這算個啥嘛,我給你馬到成功。”萬海風說:“你別大意,辦成了我給你記十個工分。”王褲襠說:“工分就算了,以後只要你別管我就成。”

    第二天早晨,出工路過生產隊的羊圈時,萬海風看到了那只奶羊。擋羊的五娃把它拴在圈門外,丟了一些青草。萬海風一邊吃驚它垂吊在肚子下面的奶子居然這麼碩大這麼紅亮,一邊叫五娃少喂點。五娃不理他,趕著隊裡的羊群上山去了。奶羊想跟去,掙不脫拴它的麻繩,“咩咩”地叫著。萬海風尋思這羊的奶有什麼好喝的,正要離開,一個念頭砉然而出:隊上偷了他們的,他們就不會偷隊上的?拴在這裡不保險。他過去從羊脖子上解下麻繩,用腳踢著趕它往前走。奶羊猶豫著,岔開後腿,擁著沉甸甸晃悠悠的碩大奶子,想跑又不能跑地追攆羊群去了。

    五天以後,傍晚,霞火燒的格外美。五娃來找萬海風,說是羊奶子爛了。萬海風來到了羊圈,才知道奶羊是不能上山的。山上到處是蒺藜,把那碩大紅亮的羊奶子劃得稀爛。民兵隊長也來了,故意對奶羊上山大驚小怪。萬海風強調說:“只能這樣,我總不能派民兵守著它吧?”民兵隊長說:“就不會拉到我家裡?我管著它。”萬海風瞪他一眼說:“你想喝羊奶了是不是?資本主義的羊奶喝了拉稀屎哩。”奶羊臥斜了身子,一陣陣慘痛地咩叫著。萬海風蹲下去瞅那爛若霞火的奶子,發現傷口已經感染化膿了,一些嗜血的蠓蠅嗡嗡嗡地飛起又落下。他說:“看樣子得消炎,你明早去公社衛生院找幾瓶青霉素來,我讓赤腳醫生給它打上。”民兵隊長應承著走了。

    公社衛生院不給青霉素,說是人用都沒有,怎麼還能用在羊身上。民兵隊長問萬海風怎麼辦。萬海風說:“誰叫它往刺窩裡鑽哩,現在就看它命大命小了。”奶羊知道他們在說它,頭耷拉在地上,大繃著光溜溜、濕漉漉的眼睛,兩股金黃的鋒芒梭鏢一樣扎過來。萬海風不禁一個寒戰,心想:它到了陰間,眼睛裡肯定有我的形象。

    奶羊死了。

    秋苞谷就要收盡的時候,萬海風又一次見到了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他們把苞谷稈子扎成捆,打算背回家當燒柴。萬海風想這焦稈子是隊裡的,要漚成肥料搞秸稈還田,他們怎麼變公為私了?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他們自然也是沉默到無言,甚至都不看萬海風一眼。那麼寂靜,遼闊的裸野一片駁雜。

    萬海風不知道後來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怎麼樣了,也不知道他們的娃娃活了沒有,活得如何,作為基本路線教育工作隊的隊員,不久他就離開民和縣川口公社川口大隊回到了省會西寧。

    許多年過去了,在一次朋友聚會中,面對一桌五顏六色的酒菜,萬海風心情沉重地對我說起了這件事。我敷衍了事地寬慰他說:“那是‘極左’思潮泛濫的結果,是上面布置的,錯誤也好,罪行也罷,都與你無關,你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萬海風說:“對奶羊和民辦教師一家的災難來說,‘極左’思潮也好,上面的布置也罷,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執行政策的我,我當時要是有一點點同情心,奶羊就不會死,民辦教師一家的日子就肯定會好過一些,可是我這個人,當時怎麼就那麼愚蠢、那麼殘忍、那麼不講道理、那麼‘左’呢?”

    我突然意識到萬海風正在深刻懺悔,同時也知道,他早就不吃羊肉了。一年以後,當朋友們再一次聚會時,我發現他已經戒吃所有的肉了——豬肉、牛肉、雞肉、魚肉,只要是動物的肉,他都敬而遠之。我對他說:“別的肉你可以不吃,但你生活在青藏高原,怎麼可能不吃牛羊肉呢?”他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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