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的精神 第一章 永不消失的藏獒精神:《藏獒》之外的藏獒
    崑崙山下的阿爾頓曲克草原曾經是哈薩克人的駐牧地,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了。三十年前,我在這裡趕牛羊,騎駱駝,做了半個月的牧人。我住在牧人的帳篷裡,最大的苦惱是深夜不敢出去小解,因為外面遊蕩著守夜的藏獒。雖然我和它們白天相處得不錯,但夜裡就很難說了,我出去再進來,它們把我當成了賊怎麼辦?一天夜裡,尿憋得實在受不了,我只好跪著,把尿接在我的皮鞋裡,再把皮鞋從帳篷下面塞出去,潑掉裡面的尿。偏偏我在白天喝了許多奶茶,一泡尿接了滿滿五隻鞋才接完。第二天,太陽一曬,皮鞋就變形了,兩頭翹起來如同一隻歪葫蘆,穿在腳上根本沒辦法走路,只好扔掉。但扔了幾次,不管我扔多遠,皮鞋最終都會回到我身邊。原來一隻黑色藏獒在辛勞地為我服務著,它總以為是我丟了皮鞋而不是扔了皮鞋。我離開時還帶上了這只不能穿的皮鞋。牧人說:「你看我家的藏獒對你多好啊,你已經是它的主人了。你要是不帶走,它還會叼著皮鞋去追你。」我說:「早知道它把我當成了主人,我就沒必要用皮鞋接尿了。」

    皮鞋是藏獒帶給我的損失,但我不能對它們有絲毫的怨恨,因為對它們的家園來說,我是一個摸不清底細的外來者,它們的威懾是天經地義的。我欣賞藏獒的立場:在它們的眼裡,人只分兩種——主人和敵人,沒有既親又疏、亦友亦敵、忽左忽右、時好時壞的中間人物,所有的中間人物、騎牆人物、兩面三刀的人物,都是壞人,自然也就是敵人。雖然它不一定馬上咬死這樣的敵人,但它時刻監督著你,時刻準備著向你發起進攻。

    我慶幸這家的藏獒把我當成了主人。可惜我要離去了,更可惜的是,離去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家牧人和他家的藏獒。等我有機會再來此地時,這裡已經沒有人煙了。

    在康巴人的囊謙草原,我和三隻牛犢大的金黃色藏獒狹路相逢。它們是從路邊的石牆後面冒出來的,堵擋在我必須經過的地方一聲不吭地望著我。我停下了,我知道一聲不吭便是藏獒咬人的序曲,更知道它們在一開始出現的時候就已經選擇好了適合撲咬的最佳距離:二十米,只有二十米,從助跑到咬住我只需要五六秒鐘,我根本不可能逃走。好在我已經是一個「老牧區」了,非常緊張但沒有驚慌失措。我慢慢地脫下了衣服,心想一旦藏獒撲來,就先把衣服迎頭拋出去。它們肯定會首先撲向衣服,趁這個機會,我轉身逃跑,能跑幾步是幾步。三隻藏獒都張了張利牙猙獰的嘴,馬上就要行動了,危險即刻就要到來。

    正在這個時候,我身後傳來一個牧民焦急的喊聲:「磕頭,磕頭。」我回頭望了他一眼。他又是比畫又是說:「磕頭,磕頭。」他是一個朝拜者,正在磕著等身長頭匍匐而來。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位牧民的意思:只有磕頭才能挽救我。我的前面是囊謙寺,所有來這裡朝拜的人藏獒未必都認識,但它們絕對不咬磕頭朝拜的人,因為它們天天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人,已經司空見慣了。於是我把衣服裹在了腰裡,朝著藏獒身後的寺院磕起了等身長頭,嘴裡還念叨著「嗡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慢慢地接近著藏獒。

    三隻藏獒讓開了,但並沒有離開,似乎有點奇怪地研究著我:怎麼一個穿漢服的人也在磕頭?我在心驚肉跳中和它們擦肩而過,過去了很遠,才停止了磕頭,回頭再看那三隻藏獒時,它們已經不見了。我長喘一口氣,腦子裡驀然冒出一個詞來:護法金剛?莫非它們是護法金剛的異體化身,來這裡告訴人們:只有虔誠的朝拜者才能通過這裡走向囊謙寺?我尋找那個教我用磕頭躲過了一劫的牧人,發現他離我越來越遠了。他是在一絲不苟地磕頭,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準確而到位;而我是以磕頭的方式逃之夭夭的,動作膚皮潦草,能省略就省略,連額頭必須觸地、必須蹭到泥土這樣的細節也忽略不計了。幸虧三隻藏獒沒看出來。

    那年冬天,在九曲黃河第一去灣的河南蒙古族自治縣,縣長對我說,我們這裡野狗多,你採訪的時候千萬要小心。說罷交給我一根半尺長的腿骨,並說它是豹子的骨頭,人只要把它揣在身上,狗就不敢近身了。果然是這樣的,在縣城和寧木特公社採訪的那些日子裡,我腰裡別著這根豹骨,走到哪裡哪裡的狗就會遠遠地躲開,幾乎是屢試不爽的——只聽見狗在汪汪地叫,越叫越遠,越叫越遠,最後就聲影俱消了。但是在去種畜場的那天,我差一點因為這根豹骨而慘遭不幸。

    下午,我正在棚圈裡參觀優良的河曲種馬,一隻灰色的大狗從老遠的地方奔騰而來。陪同我的場長愣了,緊張地問道:「你身上有什麼?」我說:「豹子骨,嚇狗的豹子骨。」場長喊起來:「扔掉,快扔掉。」我趕緊從腰裡拔出了那根豹骨。場長一把奪過去,使了最大的勁兒朝前扔去。大狗的奔跑改變了方向,逕直撲向了那根豹骨。我們遠遠就聽到了它咬碎豹骨的卡嚓聲。蒙古族的場長擦著臉上的汗珠說:「太危險了,你怎麼敢帶著豹子骨到我們這裡來,我們這裡有一隻藏獒。」

    當所有的狗聞到我身上的豹子氣息而紛紛遠離的時候,只有一隻狗狂猛地迎我而來,因為它是藏獒。藏獒是一見凶殘的野獸就要憤怒,就要拚個你死我活的,如果我是一隻真正的豹子,我相信藏獒也一定會把我打敗。

    經常去草原的人大都有這樣的經歷和感受: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溫柔而親切的——孤獨的人、寂寞的馬、結隊的牛、成群的羊,還有炊煙裊裊的帳房、五彩斑斕的風馬、曲曲彎彎細又長的小路,甚至一攤攤黑色的牛糞、一隻隻時刻伴隨著人群的烏鴉,都給人一種冬日陽光的感覺。看到了它們,你就等於看到了依靠,看到了茫茫孤涯、漫漫羈旅中的棲身之所、溫飽之地。唯獨藏獒是一種威猛而警惕的存在,它們對除了主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充滿了懷疑,對一切敵意和非敵意的闖入者都抱著防患於未然的態度,只要它認為你有無法信賴的舉動、難以把握的眼神以及不合常規的衣著,就會死死地盯著你。更有一些心浮氣躁的藏獒乾脆省去了盯人、琢磨人的過程,甚至都懶得用它們那低沉的豹子似的聲音打一聲招呼,一見陌生人走近就會本能地行動起來。這樣的行動大致可分為三個連貫的步驟:首先它張大嘴露出滿嘴的利牙發出進攻的信號,其次它抖動長毛、抖起滿身的塵土一躍騰空,然後它裹挾著疾風、刨動粗大的四腿呼嘯而來。人嚇壞了,頭皮木了,頭髮直了,呼吸一下子沒有了。只聽嘩啦一聲響,威猛的藏獒直立著停下了。這是鐵鏈的聲響,粗大的三米長的鐵鏈死死地拽住了一顆已經發射出去的骨肉的導彈。

    鐵鏈是藏獒的法律,是主人對它的限制。我見過的拴狗的鐵鏈大都是用指頭粗的鐵條打造而成的,鐐銬一樣拖在地上嘩啦啦響。牧人們明白,雖然他們豢養的狗也許是天下無敵的好漢,但它的天職是看家護圈而不是傷害人身,哪怕對方是真正的壞人。所以藏獒只在豺狼虎豹出沒而人需要休息的夜晚才有行動的自由,天一亮牧人和「法律」就會出現在它們面前,鐵鏈鎖定它們的一剎那,它們就注定成了背景和道具,而不再是主導事件以及生活流程的角色。也就是說,更多的時候,藏獒只是一種威猛的象徵,只是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比喻,而並不等於牧家的風貌和威猛本身。

    草原上的情形往往是這樣的:家狗越兇猛它的主人就越善良,或者說越是善良的牧人就越會餵養兇猛的藏獒,因為他們需要用狗來裨補自己的不足,用家養的猛惡來安慰自己的羸弱,就好比皇帝喜歡用龍來描繪自己的背景,朝廷喜歡用虎符作為驗證大臣身份的標記,大王喜歡用豹皮來鋪墊自己的座椅,古人喜歡用饕餮來裝飾青銅器皿一樣。不同的是,藏獒作為象徵是活生生的,而皇帝、朝廷、大王、古人都是把傳說或者屍體當作了自己的圖騰。當藏獒面對吃羊的狼和豹子的時候,它永遠是一首自由憤怒的詩,是一支狂飆突進的歌,它的五臟六肺會因為仇恨而劇烈搏動,它的精神會因為強烈的使命感而更加強大。

    不錯,是有一種藏獒精神漂漂亮亮地存在著,你對藏獒知道得越多,就越覺得正是這種精神挽救了一個犬種的命運,使它們在漫長的歷史中成了草原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沒有被淘汰出局;成了決定牧人生死存亡的可靠伴侶而始終擁有家庭成員的地位。牧人們常常會發自內心地說:「你看我家的狗,多好啊,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換。」用這樣的語言來說明他對自家藏獒的偏愛自然有其表述的誇張,但當你知道每當災難來臨,藏獒的超常表現往往比任何強大的關注和支援更為重要、更有青藏風格的時候,你就會覺得牧人的語言竟是如此地質樸,竟是誇張得不夠。

    1986年冬天,我在採訪玉樹大雪災期間,曲麻萊的牧民東珠加告訴我,他們一家住在雅合山下的喇嘛溝裡,根本就不知道直升飛機已經把救援物資空投下來了,是他的藏獒憑著靈敏的嗅覺聞到了異樣後冒著大雪跑出去從一公里外的地方叼來了一捆三件皮大衣,又從兩公里外的河冰上拖來了一箱餅乾。他們全家五口人就是靠了這一箱餅乾和三件皮大衣才活著從兩尺深的雪災區走出來的。我說:「你的狗呢?讓我看看你的狗。」東珠加傷心地說,他的狗拖來餅乾後自己吃了幾口便又去給他們找東西,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死了。他翹起大拇指說:「它是一隻這麼好的藏獒,死了也好,早死早轉世,再轉世它就是人了,是一個有本事的人,可以當我們的縣長。」我說:「不一定,很可能比縣長還要大。」東珠加點著頭,他絕對相信我的話,他早就在腦海裡把他對藏獒的祝福變成了不久的將來,變成了一定會出現的事實,所以他的傷悲裡又有幾許欣悅,他是既悲又喜的。

    我的朋友桑傑的十三歲的孩子帶著藏獒去放牧,狂雪即刻成災,根本就來不及往回趕,羊群全部被困住了,接著就是凍死,就是被大雪埋葬。好在孩子還活著,他在凍僵之前本能地趴在了藏獒身上。藏獒硬是把他馱回到了十公里外的帳房,進了帳房看到家裡沒有人,又硬是把他朝三十公里外的公路馱去。半途中孩子從藏獒背上滑了下來。藏獒就用牙撕著衣袍往前拖,拖一段,便停下來,趴在孩子身上,用自己的體溫暖暖他,生怕他凍僵了。就這樣一直拖到了有車有人的公路上,結果孩子活了,藏獒累癱了,幾乎死掉。我曾經費力地想找到這只藏獒和這個孩子,但是沒有奏效,玉樹草原太大,藏獒太多,我還沒打問幾個人,又冒出了另一隻藏獒的另一個事跡。

    有一隻藏獒,老得已經不能嚼肉了。雪災的晚上,奇寒降臨。牧人把它拉進帳房,讓它在火爐旁邊暖一暖。拉進來一次,它出去一次,幾次三番都這樣,最後只好由它去了。牧人說,它就是捨不得離開每夜都要守衛的地方,那是羊群的旁邊,面對餓狼的風口。就在這天晚上,老藏獒死了。作為一隻工作犬,它老死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什麼叫忠於職守?這就是。死了還要威脅狼群。狼群來了沒敢靠近,看老藏獒一動不動的樣子,以為是撲咬前的屏聲靜息。直到天亮,狼群才發現,它們的天敵早已經沒有威脅了。

    在很多情況下牧人會把羊群交給藏獒去照看,自己去辦別的事情。平常的日子裡只要主人不在,到了牧歸時間,藏獒就會跑前跑後、喊喊叫叫地把羊群趕回來。但是遇到特大雪災羊群完全走不動了的時候它怎麼辦呢?它只有原地守護,等待著主人的到來。但主人在這種時候根本就到不了它們那裡,到了也沒用,也是毫無辦法的。於是藏獒就一直守著,直到所有的羊都被凍死,直到它自己也被餓死、凍死。藏獒是決不吃自己看護的羊的,哪怕是凍死的羊羔,除非主人殺了羊割下肉來丟給它。由此可見,對藏獒來說,忠誠勇敢的含義並不輕鬆,它是要以生命為代價的。藏獒當然知道自己只要吃掉凍死的羊就可以活下去;當然知道自己只要離開必死無疑的羊群,隻身去找主人去投奔人群,就完全可以脫離死亡的陷阱。但它沒有這樣做,所有真正的藏獒都不會這樣做,這是本能,是青藏高原賦予它們的使命,是遺傳、後學、家教種種因素合力而成的狗之道德。一旦違背了這種道德,或者說一旦在它們的道德律令中只有凶狠威猛而別無其他懿行特徵,藏獒就不是奇偉的草原英雄,而僅僅是蠻野的荒地殺手了。

    寫到這裡,就有一些悲哀。這些年,我常去草原,但無論走到哪裡,都很少聽到藏獒的故事。所聽到、看到的,都是如何搜羅、販運、買賣藏獒,以及它們高得驚人的身價。藏獒有了身價,卻沒有了故事,好歟?壞歟?

    扎西德勒——祈願草原,祈願藏獒,扎西得勒。

    第一章永不消失的藏獒精神:藏獒精神:完成文學的思想使命(1)

    一

    前些日子在青島坐出租車,司機是一個看上去很樸實的中年人,他說:「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你,你就是寫《藏獒》的那個作家?」過了一會兒又說:「現在的人哪個不是狼,我也是狼,你賣書就賣書嘛,說狼幹什麼?」我很奇怪,他一個開出租的怎麼就變成「狼」了,而我連坐出租車都能遇到「狼」,心裡突然滋生出一種害怕來。面對司機,面對滿街的人流和車流,我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我被一種清醒的悲哀牢牢鉗制著,我很想告訴他:許多把自己當成狼的人,其實都不是狼,而是羊。

    有三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我:一是為什麼反對我批判「狼文化」的人,往往並不是「狼」,而是一些備受「狼性」傷害的「羊」?是不是連「羊」都覺得應該讓「狼文化」遍行天下呢?二是為什麼我誠實地表達自己對「狼文化」的反感,會被很多人包括那個普通的司機看成是功利之舉呢?固然我是藉著《藏獒》和《藏獒2》的出版在發表我的看法,但如果沒有《藏獒》和《藏獒2》,我有批判「狼文化」的資格嗎?我有抑「狼」揚「獒」的平台嗎?在一個虛飾、虛假、虛偽的世界裡,我們怎麼樣才能相信一個人的真誠呢?難道連真誠本身也成了作秀和哄炒的代名詞嗎?真誠地生活、真誠地說話,本來應該是人生在世最起碼的要求,現在居然荒誕了,變成一個怪物了。三是為什麼我們大家都習慣於營造一種可怕的冷漠氣氛,為什麼我們對明顯惡劣的精神現象和文化現象失去了修正的衝動和干預的興趣呢?難道「狼文化」已經成了我們的心理定勢,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合情合理,而沒有任何貶褒的價值了嗎?我有一個朋友,是做教授的,有一天打來電話說:「你最大的問題是不能面對現實,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誰還聽你批判『狼文化』?」

    從現實來看,「狼文化」確實有其土壤。它完全無視人之為人的基本行為準則,公開提倡弱肉強食、貪得無厭、損人利己、無信無義的強盜哲學、市儈哲學,把狼子野心當作人的正常之心,視弱者為草芥,置弱勢人群於不顧,是極端利己主義的惡性膨脹。在這裡需要說明的是,所謂「狼文化」與狼這個物種毫無關係,很多壞提倡、壞主意、壞思想都是人強加給狼的。比如,狼的貪婪只針對食物,是生存的需要,它要活下去就必須這樣。人的貪婪則表現為驕奢淫逸、損公肥私等。狼在現實中越來越少,幾近絕跡,是自然中的悲劇角色,「狼文化」卻大行其道,是社會中製造悲劇的角色。這是動物的悲哀,也是人類的恥辱!

    「狼文化」首先是對狼這個物種的侮辱、強姦和歪曲,其次才是對人類社會和道德標準的踐踏和戕害。所以我在《藏獒》三部曲中用很多筆墨寫到了狼,既寫了狼的荒野原則——凶狠殘暴,也寫了狼溫情脈脈、義氣多情的一面。這說明我對狼這個物種沒什麼偏見,我只是對「狼文化」有批判的態度。在《藏獒》中,我雖然也寫到狼,但篇幅很小,批判也是很概念化的批判。但在《藏獒2》中,我對狼的寫法由以前的形而上變成了形而下,由概念化變成了形象化。作為一個群體出現的狼,不是只有一種表現,有好的也有壞的,還有中間狀態的狼。草原上的人都說,狼是「千惡一義」的動物,也就是一千匹惡狼中必有一匹義狼,或者說,狼做了千件惡事之後,必有一次義舉,這匹義狼在哪裡?這種義舉是什麼?我想有所表現和挖掘,以便多層面、多角度地表現狼。到了《藏獒3》,狼與藏獒甚至成為自然和人類對峙的夥伴。

    「狼文化」——這個獠牙猙獰的所謂「文化」,絕對是法西斯主義的。它起源於中國傳統文化中最腐朽的那一部分,比如封建禮教。魯迅的《狂人日記》就是對「吃人」的「狼文化」的批判,「救救孩子」也是從狼性十足的腐朽文化中拯救民族靈魂的吶喊。比如在《藏獒2》裡,有壯狼以弱狼、小狼為食的故事,這肯定是動物行為,是狼生存所必需的野性原則,是艱難的生存條件逼出來的極端行為和扭曲表現。狼吃了弱狼、小狼以及死狼,才能保證壯狼的生存和狼群的不衰,這種行為典型地代表了狼性,儘管是可以理解的狼性,但要是把它變成人類的「生存法則」,那就慘了!狼性對人性的反動,由此可見一斑。

    二

    與「狼文化」相對立的,就是我在《藏獒》三部曲中張揚的「獒文化」,也就是我所認同的藏獒精神,這是我在《藏獒》系列裡不遺餘力地描寫的。藏獒精神指的就是一個人的道德風貌和行為舉止。首先要做到不卑污、不虛偽、不貪婪、不陰險、不弱肉強食、不損人利己,這是我們為人處事的底線,藏獒的行為舉止恰好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底線;其次要勇敢面對一切醜惡,忠誠於你的事業、愛情、理想、信仰,不受別人的欺負,也不欺負別人,懂得秩序,講究規則,捨己為人,公正廉潔,有恩必報,光明磊落。這是一個比較高的標準,但決不是高不可攀,努力之下一定能做到,就像藏獒。

    我崇拜精神,我選擇文學是因為它最能展示人的精神世界,最能挖掘人類精神中最後的陰暗和最初的陽光,也最能讓我的精神崇拜得到寄托和延展。真正的文學必須具備一定的思想含量,要有精神的普世性和手法的通俗性,還要轉達作者獨特的生活經歷和生活感受,它體現著社會普遍認同的良知,同時又氤氳著理想主義的衝動和生命不滅的火焰。藏獒精神是最能傳達我的人生理想的旗幟。

    說實在的,選擇藏獒這種題材是我表達內心世界和實現理想的一種方式,是我個人情感的總結。有很多人問我為什麼寫藏獒,其實這跟我養過藏獒,熟悉它們的生活習性,似乎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我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四十年,一個漢族人和藏族人在感情、生活上已經融為一體,在所有方面都沒有什麼區別的時候,你必然覺得那個地方的一切,包括狗的生命,都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了。這種情感的驅動是促成我寫藏獒的原因。1996年,我因為工作關係來到青島,在海邊仰望青藏高原,我才知道,什麼是我應該記住的,什麼是我應該牢牢抓住的,什麼是我應該無法忘懷的。離青藏高原越來越遠了,對她的那種感情卻越來越濃了,這種感情是我寫作的最好狀態。我和那個地方有一種天然的聯繫,也許是一種比較神秘的東西在裡面。

    另一種思考就是藏獒與藏族文化的關係。我寫藏獒就是想宣揚一種道德的力量,這種道德力量就是藏族文化的核心。藏族文化大體可以分為三個境界:首先是世俗層面的境界,它告訴你,在什麼層面上才是有益的、高級的,才是有利於你自己的。比如說你不能做壞事,你必須善良,必須虔誠地拜佛,才能脫離苦海。這個層面就是在告訴人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行善,來世你就會變成一個惡鬼,一個畜生。其次精神層面告訴你,除了脫離苦海,你還可以進入佛的境地。經過你的努力,你可以擺脫輪迴對人的束縛。這個追求是對每個活佛、喇嘛提出的要求。第三個境界也是最高的境界,無論是活佛還是普通人,都要有一顆菩提心去普度眾生。不光讓自己做個好人,也要讓所有人做個好人。不光自己獲得幸福,也要讓所有人獲得幸福。

    有時我們會覺得一個普通人背負著這麼宏大的目標有些空泛,其實這些東西並不是說教。信仰的出現會把人的靈魂托舉到一個很高的點上,它讓我們看到那個靈魂時,我們會發現那個靈魂就是我們自己,那我們就朝著自己的靈魂去努力走下去。現在人的所有需求都是從物質角度出發,所以才會患得患失。而藏族文化是把人的心靈和靈魂作為服務對象的,它告訴我們,我們追求的不是金錢、物質利益,而是幸福,而這種幸福其實就是一種感覺。我感覺幸福就是幸福,有時跟物質有關,有時又跟物質無關。在西藏,因為有信仰,人們更能體會到幸福的本質,更能飽滿而充實地活著。它覺得人的追求,活著的目的是精神的,在精神上幸福,是真正的幸福。這是當代人所缺乏的,也正是藏族人所擁有的。

    這樣說來,我寫《藏獒》,就是期待社會的道德回歸與信仰重建了。這其實是一個不可期待的夢。在我的夢想裡,有著理想人格的模式,有著好社會、好生活的模式,我不忍放棄夢想是因為我太過天真。我用我的天真寫出了我的《藏獒》,天真地希望別人能和我一樣把複雜的現實變成單純的人格修煉和自我完善,以此對抗邪惡與誘惑。我在書中寫到了藏傳佛教,藏傳佛教的精髓就是修煉和抗衡邪惡,所謂金剛不壞之身就是能夠抵禦任何誘惑,使自己變成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以此來感染自己的環境。我以為在當下,一個人最最要緊的就是獨善其身,在你自己發表匡救世界的大論,諄諄教導別人的時候,首先要檢點一下自己,「修身齊家」做的怎麼樣。藏獒是修身的樣板,它的捨己為人、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勇敢忠誠等品質都是出於本能,一個人能夠把這些品質修煉成本能,那才有資格和底氣去「兼濟天下」,去做一個精神使徒應該做的事情。啟蒙者的艱巨任務首先是啟蒙自己,或者說首先是接受別人對你的啟蒙。

    第一章永不消失的藏獒精神:藏獒精神:完成文學的思想使命(2)

    有人說《藏獒》系列有重塑國民性的意圖。我是有過這樣的考慮。富裕了,強大了,隨之而來的就是你以什麼樣的姿態出現在別人面前,你是要讓人家信任你、親近你呢,還是要讓人家感到你的威脅從而害怕你、遠離你?這就要靠自己對自己的塑造。一句話,要用優質文化重塑國民性,創造中國人的新形象。重塑國民性包括三點:一是形象的重塑,二是心理的重塑,三是人格的重塑。其中人格的重塑是最最重要的。在這裡,提升道德的底線是重塑國民性的關鍵。我們不是獅子、老虎,因為獅子、老虎儘管威猛卻沒有親和力,也不講忠誠,「狼」作為精神符號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它是自私而貪婪的。也不能是大熊貓、藏羚羊,因為它們太懦弱,百無一能,只能讓人欣賞和保護。我們只能是藏獒,他勇敢而忠誠,威猛而柔情,該出手時就出手,同時又嚴格遵守著規則和秩序。藏獒從來不會跑到別人的領地、別人的家裡去威脅人家,咬人家,它只是很安分地守候在自己的領地、自己的家門口。如果有誰進入了它的領地,侵害了它守護的羊群、牛群,它會毫不遲疑地撲上去,一口致命。它既讓我們敬畏又讓我們信賴,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充分體現了人性中的陽剛之氣、悲憫意識和人道精神。

    三

    有人提出以「獒文化」PK「狼文化」的口號。這樣PK完全是一種無奈的反抗。它說明藏獒和狼都可以自成一體,跟誰也沒有關係。但作為文化,它們卻是冰炭不容、針鋒相對的。狼文化是霸者的文化,獒文化是平民文化,是仁者和弱者的文化。弱者需要保護,找誰呢?找藏獒。藏獒在這裡是一個公正道義、捨己為人的符號。對那些不得不做羊的人來說,他還有兩種比較可靠的選擇:一是尋求藏獒的保護,二是慢慢地讓自己變成藏獒,來遏制狼道的橫行,而不是心甘情願地一輩子就做一隻可憐兮兮的羊。我反感氾濫成災的狼文化,反感狼性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我對此毫不掩飾。所以用這樣的「獒文化」去PK「狼文化」,我是認可的,這樣我們才可以釐清很多問題。

    一個企業家、一個商人自然可以把「兼併」、「收購」、「牟利」的「狼性精神」看成是成功的標誌,但如果他同時又是一個「藏獒精神」的實踐者,是一個保護弱小、幫助他人和奉獻社會的慈善家,那就不僅是企業的成功,也是人格和形象的成功。而人格和形象的成功,才是一種高境界的成功。有個企業家對我說:「你的《藏獒》給我的啟示是這樣的,現代社會的競爭現實並沒有要求我們人人都變成狼,也就是說能夠大塊吃肉的並不一定是狼,你作為一隻藏獒,在堅守道義、維護公正的同時,同樣可以吃到該吃的肉。」企業的親和力決不可能來源於狼,老闆都信奉了狼道,哪個員工願意跟你幹?哪個同行願意跟你談生意?又有哪個消費者願意信任你?即使是激烈的競爭,那也是符合規則、講究誠信的競爭。而「藏獒」的意義就在於你既可以是勇敢智慧的,也可以是忠實可靠的;你既可以做到該出手時就出手,也可以做到光明磊落,情操高尚。一句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還有職場,在現代生活中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領域,職場上的人如果都變成了狼,那誰還敢聘請僱傭你?當然你也不能是羊,羊太可憐、太無能,只能心情憤懣,而不能有所作為。但如果你成了一隻忠誠勇敢、無私無畏的藏獒,那就可以無往而不勝了。讓企業和職場去體現一種藏獒精神,一種文化獒性,做到做不到還很難說,但至少在文化理念上應該這樣。

    我覺得狼與狼共舞既沒有意思也沒有意義,人與狼共舞才有意思也才有意義,也才能體現一個人的膽略、智慧、氣魄、技巧、章法等等。當然你可以認為企業的競爭理念和服務理念是分開的,競爭可以是狼,服務可以是獒。但我以為企業的競爭說到底是市場競爭,而左右市場的關鍵是消費群體對企業整體人格的認可,是社會消費心理對企業形象的信賴,這種認可和信賴一旦物化,就變成了用自己的錢換你的產品。沒有人願意信賴一匹狼,這一點東郭先生的故事早就警醒過我們了。狼與狼共舞的理念,無論出於商戰的謀略,還是出於文化的建樹,都是失敗的。任何成功企業的靈魂都應該是真誠,而真誠跟狼絲毫沒有關係,沒有一匹狼是真誠的;而所有的藏獒都可以是真誠的化身,他們既勇敢又真誠。《藏獒》的靈魂就是勇敢而真誠。

    在這裡我想提醒人們注意「狼文化」對人的精神的危害,提醒那些信奉「與狼共舞,必先為狼」的企業注意,企業提倡什麼,以什麼樣的精神符號營造自己的形象,是關乎企業生死存亡的問題。任何一個企業,不管它生產和經銷什麼,它的理念的核心都應該是「創造」與「誠信」。而藏獒恰恰就是「創造」與「誠信」的化身。藏獒比狼更勇敢、更威猛、更講究團隊精神,也更重視領導人即「獒王」的作用,它們是氣魄驚人、勇往直前、創造開拓的先鋒。同時藏獒又是忠誠的代言,老闆要忠誠自己的事業,企業要忠誠自己的客戶,產品要忠誠市場,營銷手段要忠誠消費者。同時在企業內部,員工要忠誠企業,忠誠你所信賴、值得忠誠的領導人,要勤勉,要堅韌,要獨擋一面;老闆也要對得起員工,要像藏獒那樣信任他們、保護他們、幫助他們,提高他們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忠誠永遠是雙方的,藏獒忠誠於人,前提是人也忠誠於藏獒。

    我在《藏獒》系列中既寫了藏獒對人的忠誠,也寫了人對藏獒的忠誠。人和藏獒是平等關係,而不是主子和奴才的關係。這樣的忠誠是崇高的,是「獒之為獒,人之為人」的出發點。忠誠的另一種說法就是誠實、公信、義氣、正直。誠實的人,講信用、講義氣的人,正直向上的人,難道是奴性十足的人嗎?我再說一遍,人是獒的主人而不是主子,獒是人的朋友而不是奴僕。

    四

    我焦慮於一種道德拯救和精神建樹,但又感到勢單力薄,艱難萬險。現在的人,包括許多作家,把道德看得很低,不屑於去寫道德層面的東西。其實道德成就大師,許多大師都是把道德表現作為了終身追求的事業,他們不光是文學大師,更是精神大師,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他們的榜樣告訴我們,作家必須要有自己的人文關懷,什麼最薄弱、最缺失,他們就應該關注什麼,普世的原則才是寫作的原則。我對人類社會的隱喻既是道德的,更是精神的。把「道德」和「精神」加起來,就是作家應該堅守的文學精神。它的內涵一是深度關注現實,二是高度建樹理想——這個理想既是人類理想,也是一個人的人格理想。

    《藏獒》和我過去的作品更多的是不同,這個不同在於:我把寫作的注意力第一次集中在了小說文本的藝術營造上,集中在了文學母題的表達上,而過去我更多地注重對社會和歷史進行屬於我自己的觀察和剖析。有個批評家說,《藏獒》更像一個江湖,一個充滿俠肝義膽、萬丈柔情的武俠世界。其實根本不在於你是否意識到自己在寫武俠作品,而在於你骨子裡有沒有俠氣。我覺得我是有一點的,寫著寫著一不小心就流露出來了。俠肝義膽是上帝給我的精神養料,當我在生活中很難做到時,就自然而然地表現在了小說裡。換句話說,仗義行俠既是我的寄托,更是我的影子,它寄托了我的人格理想,我也許做不到,但我絕對崇尚。我有時候想我要是變成一隻藏獒,就不怕做不到了,藏獒在捨生取義的時候,決不會瞻前顧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氣凜然,出手不凡,那是多麼痛快的人生啊!相比之下,我們所有的人都活得非常窩囊。

    當然藏獒的故事構成了完整的三部曲,這三部描寫的重心是不同的。《藏獒》中人與藏獒從疏到親,是一個良好的緣起;從殘酷到和平,從冷涼到溫暖,人性在追問中慚愧地看到了自己的缺失,又在對比中得到了獒性的補充。《藏獒2》的重點在於生命的關係和自然的平衡,也是人為的因素讓物種憤怒,戰爭爆發,生存艱難,矛盾重重。生命必須強悍壯實、勇敢堅定、鍥而不捨,才有可能活下去。我想告訴讀者,犧牲了自然,也就等於犧牲了人類自己;生命是個互相關聯的現象,沒有一種殺害會逃脫被殺和自殺,人、獒、狼的關係就是這樣。

    《藏獒3》是人類弱點的大暴露,有人性和沒人性都可以用合理的形式來表現,人的優勝就在於他可以在良善和殘暴之間作出選擇並對醜惡加以抵制;你放棄了對光明美好的選擇,也就等於放棄了人性。人可以是狼,也可以是藏獒,而藏獒卻永遠是藏獒。在環境突然惡劣,生活必須殘酷的時候,藏獒的天性依然不變,人卻可悲地背叛了藏獒,他們對藏獒的驅使,是魔鬼的驅使,不是上帝的驅使。我尊重歷史和膜拜環境,當這種歷史和環境需要用人、獒、狼的戰爭讓我們刻骨銘心時,我的疼痛就在於我別無選擇地寫出了流淚淌血的必然結果。我會永遠讚美忠誠和勇敢、道義和良知,但有時是哭著讚美。在《藏獒3》裡,草原上的人、獒、狼都參加了「文革」、「武鬥」,人、獒、狼都作出了巨大犧牲,可就是不明白它們為什麼要有犧牲。歷史是殘酷的,我寫《藏獒3》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我們記住歷史,而是為了告別歷史。任何一種告別都可能伴隨著慘痛,尤其是用輓歌的形式告別藏獒、告別草原。

    總之,在作品裡,我試圖把獒性、狼性、人性、佛性結合起來,放在一個共生共存的壞境裡,完成一種文學的思想使命。用時間來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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