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26章
    你所愛的人可能給你帶來辛酸的悲傷,即使當你被與她(他)無關的憂慮、事務、歡樂纏住而無暇顧及也罷。但是,如果這悲傷—例如我這次的悲傷—誕生於我們浸沉在與她見面的幸福之中時,那麼,在我們那充滿陽光的、穩定而寧靜的心靈中便會產生急劇的低壓,從而在我們身上掀起狂烈風暴,使我們沒有信心與它抗爭到底。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風暴無比兇猛,我告辭出來,暈頭轉向,遍體鱗傷,同時感到只有再回去,隨便找一個借口再回到希爾貝特身邊去,我才能喘過氣來。但是她會說:「又是他!看來我對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他總會回來的,走的時候越痛苦,回來時就越順從。」我的思想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拉回到她身邊。當我到家時,這些變幻不定的風向,這種內心羅盤失調的現象依然存在,於是我動筆給希爾貝特寫了些前後矛盾的信。

    我即將經歷艱難的處境,人在一生中往往會多次面臨此種處境,而每一次,即在不同的年齡,人們所採取的態度也不相同,儘管他們的性格或天性並無改變(我們的天性創造了愛情,創造了我們所愛的女人,甚至她們的錯誤)。此時,我們的生命分裂為二,彷彿全部分放在相對的天平盤上。一個盤裡是我們的願望,即我們不要使我們所愛但不理解的人不高興,但又不能過於謙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們,別讓她們感到她們是須臾不可缺少的人,因為這種感覺會使她們離開我們。另一個天平盤裡是痛苦(並非確定的、部分的痛苦),它與前一種狀態相反,只有當我們不再試圖討好這個女人,不再讓她相信她對我們可有可無,從而再去接近她時,這種痛苦才有所緩解。如果我們從裝著自尊心的天平盤上拿去被年齡耗損的一部分毅力,往裝著悲傷的天平盤裡加進我們逐漸獲得的、並任其發展的生理痛苦,那麼天平所顯示的將不是我們二十歲時的勇敢決定,而是我們年近半百時的決定—它十分沉重、缺乏平衡力,令人難以承受。何況,處境在不斷重複中會有所變化,我們在中年或晚年時,可能樂於將某些習慣與愛情混為一談(這對愛情是致命的),而青年時代卻不承認這些習慣,它受到其他許多義務的約束,不能隨意支配自己。

    我給希爾貝特剛寫了一封信來發洩怒火,但也故意安排了幾句貌似偶然的話,女友可以抓住這些救命圈與我和解。但片刻以後,風向變了,我寫下一些溫情脈脈的句子,使用某些甜蜜而悲傷的短語,例如「永不再」之類。使用者認為這些詞句感人肺腑,而那位讀信的女人則會認為枯燥乏味,或者她覺得這統統是假話,將「永不再」解釋為「今晚如果你需要我」,或者她相信這是真話,因此意味著永遠分手(和我們所不愛的人分手何足為惜)。既然我們正在戀愛,我們便不可能像將來不再戀愛時

    那樣行事,我們無法想像那女人真正的心理狀態,因為,雖然明知她冷漠無情,但我們仍然遐想她以愛戀者的口吻說話(我們這樣做是為了用美麗的幻想欺騙自己,或是為了解脫沉重的悲傷)。我們面對所愛的女人的思想舉止,猶如古代最早的科學家面對大自然現象(科學尚未建立,未知事物尚未被解釋),茫然失措,甚至更糟。我們看不到因果關係,看不到這個現象和那個現象之間的聯繫,我們眼中的世界像夢幻一般縹緲不定。當然,我試圖克服這種紊亂,試圖尋找原因。我甚至試圖做到「客觀」,認真考慮希爾貝特在我眼中的地位,我在她眼中的地位,以及她在別人眼中的地位,它們是多麼懸殊!如果我看不到這種懸殊性,那麼我就會把女友簡單的慇勤看做熾熱愛情的流露,把我自己滑稽可笑、有失體面的行為看做對美貌的簡單優雅的傾愛。

    但是我也害怕走到另一個極端,以致把希爾貝特的不準時赴約和惡劣情緒看做是無法改變的敵意。我試圖在這兩種同樣歪曲真相的觀點中找出正確反映事物的第三種觀點,我為此而作的種種計算稍稍緩和了我的痛苦。我決定第二天去斯萬家(也許是服從於這些計算的結果,也許是計算表達了我的心願),我很高興,就像一個人本不願旅行,並為此煩惱多時,最後來到車站才下決心取消旅行,於是高高興興回到家中解開行裝。在人們猶豫不決時,採取某種決定的念頭(除非不採取任何決定,從而使念頭喪失生命力)像一粒富有生命力的種子,勾畫出完成行動後所產生的激情的種種輪廓,因此,我對自己說,不再與她見面僅僅是想法而已,我卻像實有其事那樣感到痛苦,何其荒唐!再說,既然我最終會回到她身邊,又何必作如此痛苦的決定和允諾呢?

    然而,這種友好關係的恢復僅僅持續了片刻,即我去斯萬家的路上。它的破滅並不是因為膳食總管(他很喜歡我)對我說希爾貝特不在家(當晚我從遇見她的人口中得知她確實不在家),而是他的說話方式:「先生,小姐不在家,我向您擔保她確實不在家。先生如果想打聽清楚,我可以去叫小姐的隨身女僕,先生盡可相信我會盡一切努力使先生高興的。小姐要是在家,我會立刻領先生去見她。」這番話的唯一重要意義在於它的自發性,因為它對矯飾的言語所掩蓋的難以想像的現實進行了X光透視(至少是粗略的)。這番話證明,在希爾貝特身邊的人眼中,我是個糾纏者。這些話剛從他口中說出來,便在我心中激起仇恨,當然,我樂於將他,而不是將希爾貝特,當做仇恨的對象。我將對她的全部憤怒集中傾瀉在他身上,這樣一來,我的愛情擺脫了憤怒,單獨存留下來。

    然而,這番話也表明短期內我不應去找希爾貝特。她會寫信向我道歉的。儘管如此,我不會馬上去看她,我要向她證明沒有她我照樣可以活下去。再說,等我收到希爾貝特的信後,我能更輕易地忍受與她暫不見面之苦,因為只要我想見她便一定能見到。為了承受這故意設計的分離而不至過於痛苦,我的心必須擺脫可怕的疑慮,例如莫非我們從此絕交,莫非她與別人訂婚走了,被劫走了。接下來的幾天和新年的那個星期十分相似,因為當時我不得不在沒有希爾貝特的情況下繼續生活。不過,當時我很清楚,那個星期一結束,她便會回到香榭麗捨大街,我便會像以前一樣見到她;另一方面,只要新年假日不結束,我去香榭麗捨大街也沒有用。因此,在那個已經遙遠的、愁悶的星期中,我平靜地忍受憂愁,既無恐懼也不抱希望。但現在卻不然,這後一種感情,即希望,幾乎像恐懼一樣,使我痛苦得難以忍受。

    當天晚上我沒有收到希爾貝特的信,我歸咎於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的信件中肯定有她的來信。我每天都期待早上的信件,我的心在劇烈跳動,而當我收到的是別人的來信,而不是希爾貝特的來信時,我垂頭喪氣。有時我一封信也沒有,這倒不見得更糟,因為另一個女人對我的友好表示會使希爾貝特的冷漠更為無情。我接著便寄望於下午的信件。即使在郵局送信的鐘點以外,我也不出門,因為她很可能讓人送信來。終於,天色已晚,郵遞員或斯萬家的僕人都不會登門了,於是我便將平靜下來的希望轉寄於第二天上午。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認為我的痛苦不會持久,我必須不斷地予以姑且說更新吧。悲傷依舊如前,但它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成不變地延長最初的激情,而是每日多次地重新開始,激情的更新如此頻繁,以至於它最後—它是純粹物質的、暫時的狀態—穩定在那裡,因此,前一次期待所引起的惶惑還未平靜下來,第二次期待便已出現,我每天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之中(忍受一個小時也非易事)。這次的痛苦,比起從前那個新年假日來,要嚴峻百倍,因為這一次我並非完完全全接受痛苦,而是時時盼望結束痛苦。

    最後我畢竟接受了痛苦,我明白這是決定性的,我將永遠放棄希爾貝特,這也是為我的愛情著想,因為我絕不願意她在回憶中仍然蔑視我。從此刻起,當她給我訂約會時,我甚至往往允諾,免得她認為我在為愛情賭氣,但到最後一刻鐘,我寫信對她說我不能赴約,並一再表示遺憾,彷彿我在和某位我不想見的人打交道。我覺得,這些一般用於泛泛之交的表示歉意的客套話,比起對所愛的女人佯裝的冷淡口氣來,更能使希爾貝特相信我的冷漠。我不用言辭,而用不斷重複的行動,便更好地說明我無意和她見面。等我真正做到這一點,她也許會重新對我感興趣。可惜,這是空想。不再和她見面以便重新喚起她和我見面的興趣,這種辦法等於永遠失去她。因為,首先,當這個興趣重新甦醒時,為了使它持久,我便不能立刻順從它;其次,到那時最嚴酷的時刻已成過去,因為我最需要她的是此時此刻。

    我真想警告她,很快,這種分離的痛苦將大大減弱,我將不會像此時此刻那樣,為了結束痛苦而想到投降、和解,重新和她相見。將來,等到希爾貝特恢復對我的興趣,而我也可以毫無危險地向她表達我的興趣時,這種興趣經不起如此漫長的分離的考驗,將不復存在。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將成為可有可無的人。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沒法對她講。如果我告訴她長久不見面我不會再愛她,那麼她會以為我的目的僅僅是讓她趕快召喚我。在此期間,我總是挑希爾貝特不在家,她和女友外出不回家吃飯的日子去拜訪斯萬夫人(對我來說她又成為往日的她,當時我很少看見她女兒,少女不來香榭麗捨大街時,我便去槐樹大街散步),好讓希爾貝特明白,我之所以不見她,並非被別的事纏身,也並非身體欠佳,而是不願意見面,儘管我作了相反的表白。這種辦法使我比較順利地堅持了分離。既然我能聽見別人談到希爾貝特,她肯定也聽見人們談到我,而且她會明白我並不依戀她。

    像所有處於痛苦中的人一樣,我覺得自己的處境雖然不妙,但並不是最糟的,因為我可以隨意進出希爾貝特的家(雖然我絕不會利用這項特權)。如果痛苦過於劇烈,我可以使它中止。所以我的痛苦每天都是暫時的,這樣說還不夠,每小時中有多少次(但此刻已無決裂的最初幾個星期裡那種令人窒息的、焦慮的期待—在我回到斯萬家以前),我對自己朗誦有一天希爾貝特將寄給我,或者親自送來那封信!這個時時浮現在眼前的、想像的幸福,幫助我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毀滅。不管我們的女人猶如「失蹤者」,儘管我們知道再無任何希望,我們卻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點兒動靜,稍稍一點兒聲響。好比母親雖然明知做危險勘察的兒子已葬身大海,但仍時時想像他會奇跡般地得救,而且即將身強體壯地走進門來。這種等待,根據回憶的強弱及器官的抗力,或者使母親在多年以後承認這個事實,逐漸將兒子遺忘並生活下去,或者使母親死去。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悲傷有利於我的愛情,我便稍稍得到寬慰。我探望斯萬夫人而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這種訪問每次都是殘酷的,但是我感到它會改善希爾貝特對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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