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兩人都努力追憶德·諾布瓦說這話的聲調,彷彿在回想佈雷桑或迪龍1在表演《女冒險家》2或《普瓦裡埃先生的女婿》3時的語調。然而,諾布瓦先生的用詞所受到的最高讚賞卻來自弗朗索瓦絲。多年以後,每當人們提起大使稱她為「第一流的廚師頭」時,她還「忍俊不禁」。當初母親去廚房向她傳達這個稱呼時,儼然如國防部長傳達來訪君主在檢閱後所致的祝詞。我比母親早去廚房,因為我曾請求愛好和平但狠心的弗朗索瓦絲在宰兔時不要讓它太痛苦,我去廚房看看事情進行得如何。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一切順利,乾淨利索:「我還從來沒遇見像這樣的動物,一聲不吭就死了,好像是啞巴。」我對動物的語言知之甚少,便說兔子的叫聲比雞小。弗朗索瓦絲見我如此無知,憤憤然地說:「先別下結論。你得看看兔子的叫聲是否真比雞小,我看比雞大得多哩。」弗朗索瓦絲接受德·諾布瓦先生的稱讚時,神態自豪而坦然,眼神歡快而聰慧—儘管是暫時的—彷彿一位藝術家在聽人談論自己的藝術。母親曾派她去幾家大餐館見習烹調手藝。那天晚上,她把最有名的餐館稱做小飯館。我
1 佈雷桑、迪龍均為著名演員。
2 法國劇作家奧吉埃(1820—1889)的作品。
3 奧吉埃與桑都合寫的五幕喜劇。
聽了甚為高興,如同我曾發現戲劇藝術家的品質等級與聲譽等級並不一致時那樣高興。母親對她說:「大使說在哪裡也吃不到你做的這種冷牛肉和蛋奶酥。」弗朗索瓦絲帶著謙虛而受之無愧的神情表示同意,但大使這個頭銜並未使她受寵若驚。她提到德·諾布瓦先生時,用一種親切的口吻說:「這是一個好老頭,和我一樣。」因為他曾稱她為「頭」。
他來的時候,她曾經想偷看,但是,她知道媽媽最討厭別人在門後或窗下偷看,而且會從別的僕人或門房那裡得知弗朗索瓦絲偷看過(弗朗索瓦絲看見處處是「嫉妒」和「閒言碎語」,它們之作用於她的想像力,正如耶穌會或猶太人的陰謀之作用於某些人的想像力:這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在的、不祥的作用),因此她只是隔著廚房的窗瞟了一眼,「免得向太太解釋」,而且,當她看見德·諾布瓦先生的大致模樣和「靈巧」的姿勢時,她「真以為是勒格朗丹先生」,其實這兩個人毫無共同之處。
「誰也做不出你這樣可口的凍汁來(當你肯做的時候),這出於什麼原因?」母親問她。「我也不知道這是從哪裡變來的。」弗朗索瓦絲說(她不清楚動詞「來」—至少它的某些用法—和動詞「變來」究竟有什麼區別)。她這話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因為她不善於—或者不願意—揭示她的凍汁或奶油的成功訣竅,正如一位雍容高雅的女士之與自己的裝束,或者著名歌唱家之與自己的歌喉,她們的解釋往往使我們不得要領。我們的廚娘對烹調也是如此。在談到大餐廳時,她說:「他們的火太急,又將菜分開燒。牛肉必須像海綿一樣爛,才能吸收全部湯汁。不過,以前有一家咖啡店菜燒得不錯。我不是說他們做的凍汁和我的完全一樣嗎?
不過他們也是文火燒的,蛋奶酥裡也確實有奶油。」「是亨利飯館吧?」已經來到我們身邊的父親問道,他很欣賞該隆廣場的這家飯館,經常和同行去那裡聚餐。「啊,不是!」弗朗索瓦絲說,柔和的聲音暗藏著深深的蔑視,「我說的是小飯館。亨利飯館當然高級啦,不過它不是飯館,而是……湯鋪!」「那麼是韋伯飯館?」「啊,不是,我是指好飯館。韋伯飯館在王家街,它不算飯館,是酒店。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侍候客人用餐,我想他們連桌布也沒有。什麼都往桌子上一放,馬馬虎虎。」「是西羅飯館?」弗朗索瓦絲微微一笑,「啊,那裡嘛,就風味來說,我看主要是吸引上流社會的女士(對弗朗索瓦絲來說,上流社會是指交際花之流)。當然哪,年輕人需要這些。」我們發覺弗朗索瓦絲雖然神情淳樸,對名廚師來說卻是令人畏懼的「同行」,與最好嫉妒的、自命不凡的女演員相比,她毫不遜色。但我們感到她對自己這門手藝有正確的態度,她尊重傳統,因為她又說:「不,我說的那家飯館以前能做出幾道大眾喜歡的可口菜。現在的門面也不小。以前生意可好了,賺了不少的蘇(勤儉的弗朗索瓦絲是以『蘇』來計算錢財的,不像傾家蕩產者以『路易』來計算)。太太認識這家飯館,在大馬路上,靠右手邊,稍稍靠後……」她以這種公允—夾雜著驕傲和純真—口吻談到的飯館,就是……英吉利咖啡館。
元旦來到了,我和媽媽去拜訪親戚。她怕累著我,事先就按照爸爸畫的路線圖將要去的人家按地區、而不是按親疏的血緣關係分成幾批。我們去拜訪一位遠房表親(她住得離我們不遠,所以作為起點),可是我們一踏進客廳,母親便驚惶不安,因為一位好生疑心的叔叔的好友正在那裡吃冰糖栗子或果仁夾心栗子,他肯定會告訴叔叔我們最先拜訪的不是他,而叔叔的自尊心會受到傷害,因為他認為我們自然應該從瑪德萊娜教堂到他住的植物園,然後是奧古斯坦街,最後再遠征醫學院街。
拜訪結束以後(外祖母免除了我們的拜訪,因為那天我們要去她那裡吃飯),我一直跑到香榭麗捨大街那家商店,請女老闆將一封信轉交給每星期來買幾次香料蜜糖麵包的斯萬家的僕人。自從希爾貝特使我十分難過的那一天起,我就決定在元旦給她寫信,告訴她我們舊日的友誼與過去的一年一同結束了。我的抱怨和失望已成往事。從元月一日起,我們要建立一種嶄新的友誼,它將異常牢固,任何東西也無法摧毀,它將十分美好,我希望希爾貝特慇勤照料它,使它永葆美麗,而且,萬一出現任何威脅它的危險時,她必須及時告訴我,正如我答應要告訴她一樣。在回家的路上,弗朗索瓦絲讓我在王家街的拐角處停下,那裡有一個露天小攤,她挑了幾張庇護九世和拉斯巴耶1的照片作為新年禮物,而我呢,我買了一張拉貝瑪的照片。女演員的這張唯一的面孔,與她所引起的形形色色的讚譽相比,似乎顯得貧乏,它像缺乏換洗衣服的人身上的衣服一樣,一成不變而又無法持久。上嘴唇上方的那個小皺紋、揚起的眉毛,以及其他某些生理特徵,它們總是一成不變,而且隨時有被燒和被撞的
1 庇護九世為羅馬教皇,拉斯巴耶(1794—1878)為法國著名記者及政治家。
危險。單憑這張面孔並不使我感到美,但我卻產生了親吻它的念頭和慾望,因為它一定接受過無數親吻,還因為它在「照片卡」上似乎用賣弄風情的溫柔眼光及故作天真的微笑在召喚我。拉貝瑪一定對許多年輕人懷有她在菲德爾這個人物的掩飾下所供認的種種慾念,而一切—甚至包括為她增添美麗,使她永葆青春的顯赫聲譽—能使她輕而易舉地滿足慾望。黃昏降臨,我在劇場海報圓柱前停住,觀看關於拉貝瑪元月一日演出的海報。微風濕潤而輕柔,這種天氣我十分熟悉。
我感到、預感到,元旦這一天和別的日子並無區別,它並非新世界的第一天—在那個新世界裡,我將有機會重新認識希爾貝特,如同創世時期那樣,彷彿過去的事都未發生,彷彿她有時使我產生的失望及其預示未來的跡象統統不存在了。在那個新世界中,舊世界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一點:我希望得到希爾貝特的愛。我明白,既然我的心希望在它周圍重建那個未曾使它得到滿足的世界,那就是說我的心並未改變,因為我想希爾貝特的心也不可能改變。我感到新友誼與舊友誼並無區別,正如新年和舊年之間並不隔著一道鴻溝。我們的願望既無法支配又無法改變歲月,只好在歲月毫無所知的情況下對它換一個稱呼。我想將新的一年獻給希爾貝特,將我對元旦的特殊想法刻印在元旦這一天上—好比將宗教重疊於盲目的大自然規律之上—但這都是徒勞和枉然的。我感到它並不知道人們稱它元旦,它像我所習慣的那樣在黃昏中結束。微風吹著廣告圓柱,我又感到往昔時光的那共同的永恆物質,它那熟悉的濕氣和它那懵懂無知的流動性。
我回到家中,我剛剛度過了老年人的元旦;老年人與年輕
人的不同,不僅僅在於他們得不到新年禮物,而是在於他們不再相信新年。新年禮物,我倒是收到一些,但沒有那件唯一能使我高興的禮物—希爾貝特的信。不過,我畢竟還很年輕,我居然給她寫了一封信,向她講述我孤獨的熱情之夢,希望引起她的共鳴,而衰老的人們的可悲之處在於他們根本不會寫這種信,因為他們早已知道毫無用處。
我躺下了,街道上一直持續到深夜的節日喧囂使我無法入睡。我想到所有將在歡樂中度過這一夜的人們,想到拉貝瑪的情人或者那一群放蕩者,他們一定在演出(即我在海報上看見的當晚的演出)以後去找拉貝瑪。這個想法使我在不眠之夜更為激動不安,為了恢復鎮靜,我想對自己說拉貝瑪也許並未想到愛情,但我說不出口,因為她所朗誦的仔細推敲的詩句,顯然處處提醒她愛情是多麼美妙,而她也深有感受,所以才表演出人所熟知的—但具有新威力和意想不到的柔情—慌亂心情而使觀眾讚歎不已,其實每位觀眾對此都有切身體會。我點燃熄滅的蠟燭,好再看看她的面孔。此刻它大概正被男人們親撫,他們給予她並從她那裡得到非凡而模糊的快樂(而我無法阻攔),這個臆想使我產生一種比色情更為殘酷的激動,一種思念,它在號聲(如同狂歡之夜及其他節日之夜裡往往會聽到的號聲)中更顯得深沉。號聲來自一家小酒店,毫無詩意,因而比「傍晚,在樹林深處……」1更為憂鬱。此時此刻,希爾貝特的信也許不是我所需要的。在紊亂的生活中人們的種種願望互相干擾,因此,
1 法國詩人維尼(1797—1863)的詩《號角》。
幸福很少降臨在恰恰渴望它的願望之上。
天氣晴朗時,我仍然去香榭麗捨大街。街旁那些精緻的粉紅色房屋展現在多變而輕盈的天空之下,因為當時水彩畫展覽風靡一時。如果我說當時我就認為加布裡埃爾1的建築比四周的建築更美,而且屬於不同時代,那這是撒謊。我那時認為工業大廈,至少特羅卡德羅宮2更具特色,也許更為悠久。我的少年時光浸沉在激盪不定的睡眠之中,因此它在睡眠中所見到的這整個街區都彷彿是夢幻,我從未想到王家街居然有一座十八世紀的建築。如果我得知路易十四時代的傑作聖馬丁門和聖德尼門與這些骯髒街區裡最新的建築屬於不同時期,那我會大吃一驚。加布裡埃爾的建築只有一次使我凝視良久,那時夜幕已經降臨,圓柱在月光下失去了物質感的輪廓,彷彿是紙板,使我想到輕歌劇《俄耳浦斯游地獄》3中的佈景,使我第一次感受到美。
希爾貝特一直未回到香榭麗捨大街,而我需要看見她,因為,我甚至連她的面貌也記不清了。我們以一種探索的、焦慮的、苛求的態度去看我們所愛的人,我們等待那句使我們對第二天的約會抱有希望或不再抱希望的話語,而在這句話來到以前,我們或同時或輪流地想像歡樂和失望,正因為如此,當我們面對所愛的人時,我們的注意力戰戰兢兢,無法對她(他)獲得一個
1 加布裡埃爾(1698—1782)著名建築師,此處所指的建築修建於十八世紀下半葉。
2 工業大廈是為1855年博覽會修建的;特羅卡德羅宮是為1878年博覽會修建的,兩者皆已拆毀。
3 作曲家奧芬巴赫的兩幕四場輕歌劇。
清晰的形象。這是一種由各種感官同時進行的、但又僅僅是試圖通過視力來認識視力以外的東西的活動,它對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千種形式、味道和運動也許過於寬容。的確,當我們不愛某人時,我們往往使她(他)靜止。我們所珍愛的模特兒時時在動,我們的記憶中永遠只有拍壞了的照片。我的確忘記了希爾貝特的面貌,除了她向我舒展笑顏的那神奇的瞬間—因為我只記得她的微笑。既然見不到那張親愛的面孔,我便極力回憶,但也枉然,我惱怒地找到兩張無用而驚人的面孔,它們精確至極地刻在我的記憶中:管木馬的男人和賣麥芽糖的女販。一個人失去了親愛者,連在夢中也永遠見不到她(他),卻接連不斷地夢見那麼多討厭鬼,更覺氣惱,因為清醒時看見他們就已經難以容忍了。既然沒有能力描繪痛苦思念的對象,人們便譴責自己不感覺痛苦。我也如此,既然我想不起希爾貝特的面貌,我幾乎相信我忘記了有她這個人,我不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