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掛著窗簾,隔絕了太陽升起產生的熱量。扇子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可以扇動潮濕的、悶熱的空氣。一瓶瓶葡萄酒剛從地窖裡拿出來,正用冰冰著,在相互介紹之後,酒被送了上來。專員們非常高興,接過了勞倫斯帶來的信,向他保證一定會看著它們被送回英國。這裡包含著開玩笑的成分,之後他們就此次出使的目的開始進行精細的討論。
「事實上,聽說政府補償了麥斯提斯、哈爾特和格裡格森上校,我們非常高興。」喬治斯坦頓先生的講話很安靜,但卻強而有力;他是專員的首領,雖然有著豐富的經驗,但看起來相當年輕。他12歲時,就在他父親的訓練下成為馬戛爾尼使團中的一員,他也是英國人當中少數幾個流利地掌握漢語的人之一。
斯坦頓為他們講述了更多的關於他們受到的不好待遇的例子,然後繼續說道:「我不得不說,這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行政部門中,傲慢和貪婪顯著增加,而且只是針對我們的,荷蘭人和法國人並沒有受到這樣的待遇。至少過去他們對我們還有一定程度的尊敬,可現在幾乎全部消失了,事實上比這更糟。」
「我們幾乎每天都在擔心會被徹底趕出去。」格勒修派爾先生補充道。他是個魁偉的男人,花白的頭髮因扇子的不斷扇動而變得有點凌亂。「這並不是侮辱哈里特福德上校和他的人,」他對那位官員點點頭,「為了抵制這樣的命令,我們承受很大的壓力,你會看到法國人很願意幫助中國人實現這一點。」
「一旦我們被驅逐,他們就會把我們的公司佔為己有,」斯坦頓補充道,周圍的人紛紛點頭,「『忠誠號』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不同的境況,有了面對面抗爭的可能……」
哈蒙德打斷了他:「先生,很抱歉打斷您。我們並不打算讓『忠誠號』參與到反對中國皇帝的行動中。絕不!您最好從頭腦中徹底清除這種想法。」他說得非常堅決,雖然除了哈里特福德之外,他是坐在這裡的人中最年輕的。這句話造成了非常明顯的冷漠,哈蒙德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們首要的目標就是要重建我國與中國朝廷之間的良好關係,避免中國人成為法國的同盟。其他的任何計劃與之相比,都是毫無疑義的。」
「哈蒙德先生,」斯坦頓說,「我相信任何建立類似的同盟的可能,也沒有您想像得有那麼大的威脅。中國皇帝並不是西方的軍事力量,只有那些沒有經驗的人才會認為他們的龍的體積和等級是驚人的。」哈蒙德因為這一個小的刺激而兩頰漲紅,可能是無意識的。「此外,他們對歐洲事務不感興趣。這是政策的問題,在這樣的政策影響下,他們只關心越過他們的邊境的事情,幾個世紀以來這已經根深蒂固了。」
「他們派了永瑆王爺跑了這麼遠的距離來到了英國,這就表明他重視我們,先生。這也表明如果有跳動的推動力,他們也可能改變他們的政策。」哈蒙德冷冷地說。
他們更加彬彬有禮地就這個問題以及許多其他方面爭辯著,一直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勞倫斯努力想集中精力傾聽他們的談話,然而對於他們提及的名字、事件和利害關係,他一無所知:有因農民對政府的不滿而引起的騷動,很明顯某種暴亂正在進行;貿易赤字和開放更多中國市場的重要性;與從南美洲來的印加人的爭論等等。
但是雖然勞倫斯感到幾乎不太可能形成自己的判斷,這場談話對他來說還是起到了另外一個作用。他逐漸確信哈蒙德瞭解得比較全面,而且其關於形勢的觀點實際上與那些長官們的既定立場大相逕庭。舉例來說,哈蒙德提出了關於磕頭禮儀的問題,並認為這是合理的。很自然地,他們將會履行完整的屈膝禮,希望可以通過這樣的做法修正馬戛爾尼在早年出使時,由於拒絕行禮而給中國帶來的侮辱。
斯坦頓激烈地反對這一觀點:「在這一問題上屈服卻換不到一點讓步的話,只能在他們眼中降低我們的身份。拒絕並不是毫無理由做出來的,以前,這種儀式是意味著附庸國的特使、中國君主國的封臣覲見,正是基於上述原因,我們才一直拒絕行禮,如今對於他們曾經給予我們的令人難以容忍的方式,在沒有任何讓步的情況下,我們絕不能這樣做。這對我們而言會是非常不利的,這就像是鼓勵他們繼續這樣對待我們一樣。」
「就我們的立場而言,我不敢苟同,任何其他行為比起心甘情願地在一個強大而古老的民族的領土上卻抵制他們的風俗習慣更加不利,因為這並不符合我們自己的禮儀標準,」哈蒙德說,「在這樣一個問題上,耀武揚威只能是大失民心,當年馬戛爾尼使團的徹底失敗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我覺得必須提醒你,葡萄牙使團不但臣服於皇帝,而且對他的畫像與聖旨也俯首稱臣,他們滿足了君主們提出的各種各樣的要求,所以我認為他們的出使活動才是相當徹底的失敗。」斯坦頓回擊。
勞倫斯並不喜歡在任何人、中國的皇帝或者其他人面前都卑躬屈膝的觀點。但是他覺得在這類問題上,並不僅僅是他一個人願意認同斯坦頓的意見。謙卑到如此程度毫無益處,反而會刺激他們採取更加鄙視的態度。勞倫斯坐在斯坦頓的左邊用晚餐,通過和兩人偶然的交談,他更加信服此位先生良好的判斷力;更加懷疑哈蒙德的觀點。
最後,他們一起離開,回到海灘去等小船。「比起其他的一切,我更加擔心法國行軍的消息,」哈蒙德開口說道,更多像是自言自語而非告訴勞倫斯,「奎格耐斯是一個危險的人物,我多麼希望波拿巴派遣的是其他人啊!」
勞倫斯沒有答話,他不太高興地發覺自己的感受與哈蒙德本人的差不多,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很願意能夠換一個人。
第二天早晨晚些時候,永瑆王爺與他的隨從辦完差事回來了,但是當請求他允許繼續行進,或者從港口離開時,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並堅持「忠誠號」必須等待進一步的命令才能行動。這些命令從何而來,何時而來,他並沒有說。與此同時,哪怕是在晚上,當地的船隻還繼續著他們的朝拜,並在船頭掛著巨大的紙燈籠,照亮他們的路程。
第二天清早,屋外傳來了爭吵聲,勞倫斯從睡夢中驚醒:羅蘭的聲音儘管清脆高亢,聽上去卻非常強硬,用一種她從泰米艾爾那裡學到的英文與中文夾雜的話說著。
「外面吵什麼呢?」他大聲地喊道。
她把門開了一條縫,把眼睛與嘴巴露了出來,於是開始透過門費力地看過來,越過她的肩膀,勞倫斯看到了一個中國僕人正不耐煩地打著手勢,試圖把門完全打開。「先生,是黃,他大驚小怪地,說王爺要你馬上到甲板上去,可是我已經告訴他你剛剛值完中班,才睡著的。」
他歎了口氣,搓了搓臉。「好吧,羅蘭,告訴他我一會兒就過去。」他一點兒也不願意起來。在他中班的晚些時候,一位大膽的、技術不高的年輕人架著一艘參觀船,被一陣大浪捲起來撞到了「忠誠號」的一側。小船的錨,沒有正確地放好,結果飛了起來,從下面砸到了「忠誠號」,把貨艙砸了一個很大的洞,許多新買的糧食都被泡濕了。同時,這隻小船翻了個底朝天,雖然港口並不遠,但是身著厚厚的絲質袍子的乘客們無法順利脫險,在夜晚的燈光下,葬身魚腹。那是一個漫長而疲倦的晚上,他一直不斷地看守著,處理著混亂的狀態,最後,在黎明前的幾個小時,他才爬上了床。勞倫斯用盆裡的溫水抹了一把臉,不情願地穿上了大衣,走到了甲板上。
泰米艾爾正在和誰說著話。在勞倫斯剛意識到另外一個人其實是一條龍之前,他不得不看了兩遍,那是一種他從未曾見過的龍。
「勞倫斯,這位是龍玉萍,」當勞倫斯爬到甲板上時,泰米艾爾說道,「她給我們帶來了一封信。」
正面看著她,勞倫斯發現他倆的腦袋差不多在同一水平。她甚至比一匹馬還要小,有一個飽滿捲曲的前額,一個長長的箭狀鼻子,一個相當於灰狗身體比例的碩大而粗壯的胸膛。除了一個小孩子之外,她的背上無法馱著任何人,也並沒有裝備甲冑,只有一條精緻的黃絲綢領結,貼身覆蓋著懸掛的金色質地的精良絲網,就像是細長的鎖子甲一樣,用黃金環固定在她的前臂與爪子上。
絲網上鍍上了黃金,映襯著她那暗綠色的皮膚,熠熠生輝;一對深綠色的翅膀,鑲上了金色的窄條。它們在外觀上也不同尋常:窄窄的,逐漸變小,比她本身要長很多。就算是在她的背上疊起來的話,在她身後沿著地面拖動的長長的細條就像一條帶子。
當泰米艾爾用中文重複介紹她時,那條可愛的小龍挺直腰身,鞠了一躬。勞倫斯回敬一躬,為自己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向一條龍行禮感到好笑。她很滿意這種形式,向前探了一下頭,她帶著濃厚的興趣近身查看勞倫斯,並且側著身子上下打量著他;她那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睛,水靈靈的,厚厚的眼瞼眨巴著。
哈蒙德站起來與孫凱和劉豹交談,他們正在看一封奇怪的信,上面蓋上了許多厚厚的封印,帶有朱紅色的標記散漫地點綴在黑墨水之間。永瑆站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正在看一卷很長的紙上用特別大的字體的一封信函。他沒有和別人一起看,看完後,把它捲了起來,單獨放在一邊,重新加入那三個人的談話中。
哈蒙德朝他們鞠了一躬,走過來向勞倫斯翻譯最新消息。「他們命令我們繼續行駛到天津,與此同時,我們先行飛過去,」他說,「而且他們聲稱我們必須立刻出發。」
「他們命令我們?」勞倫斯疑惑地問,「但是我不太明白,這些命令從哪兒來的?我們一直沒有收到北京的隻言片語。三天前,永瑆王爺剛剛派人傳話了。」
泰米艾爾向萍解釋某個問題,她翹著腦袋,用發自桶狀胸膛的回聲,低沉卻不似女聲的音調回答著。「她說她是從位於河源的一個驛站把信帶來的,從這兒到那兒可以用一種叫『裡』的單位來衡量,有四百里,大概飛行了兩小時多一點,」他說,「但是我不清楚就距離而言,那是什麼意思。」
「一英里是三里。」哈蒙德說,當他努力要計算出來時,皺了一下眉頭。勞倫斯在腦子裡快速地計算了一下,盯著她:如果沒有誇大的話,那就意味著玉萍飛了超過120英里的航程。以這樣一個速度,送信龍在空中中繼站飛行的話,信函確實是可以從北京發出來的,差不多兩千英里的距離。這簡直太難以想像了。
永瑆無意中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不耐煩地說,「我們的信函享有最高特權,由玉龍全程傳遞,當然我們已經收到了回話。皇上金口一開,我們不能以這種方式耽擱。你們什麼時候準備起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