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雙眼盯著泰米艾爾,他並沒有想到泰米艾爾可能並不像他那樣把這條海蛇看作是一頭殘忍的怪物。
「泰米艾爾,你不會認為這頭怪獸有什麼地方像條龍吧,」他說道,「它既不能說話,也沒有智慧。我敢說你說它來找吃的是正確的,但是任何動物都會去捕獵。」
「你怎麼能夠這樣說?」泰米艾爾說道,「你的意思是它既不說英語,也不說法語,也不說中文,可是它是一頭海洋生物啊。如果它不是被人類在箱子裡養大的話,它應該怎樣才能學到人類的語言呢?雖然我自己不懂得這些語言,但是這並不代表著我是沒
有智慧的。」
「但是,你也看到了,它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勞倫斯說道,「它吃了我們四名船員,並且殺死了另外六個:是人而不是海豹,人明顯不是啞巴牲口。如果它是有智慧的話,這樣做就是不人道——不文明的。」他改口說道,並且因為他的用詞而有點結巴。「沒有任何人可以成功馴服一條海蛇,即使中國人也不可以。」
「你可能也會這樣說,如果一頭生物不服務於人類,也不學習他們的習慣,那麼它就是沒有智慧的,而且也會被殺死。」泰米艾爾一邊說,一邊翎頜抖動了一下。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勞倫斯說道,他正在想著怎樣才能安慰泰米艾爾,對於他來說,非常明顯,那頭怪獸的眼睛裡分明流露出兇惡的感覺,「我只是說如果它們是有智慧的話,那可以學習怎樣去溝通,而且我們也可以聽到的。畢竟,很多龍並沒有想到要去對付一名訓練員,而且完全拒絕與人類說話。很少發生這種情況,雖然的確發生過,但是並沒有人因此認為龍是沒有智慧的。」他補充道,他認為他碰巧說到了一個恰當的例子。
「但是如果他們真的這樣做的話,他們會怎麼樣呢?」泰米艾爾說道,「如果我拒絕服從,我會怎麼樣?我並不是指不服從一個單一的命令,我是說如果我根本不願意在空軍裡戰鬥的話。」
在這個問題之前,他們探討的都是籠統的問題,這個突然收窄了範圍的問題讓勞倫斯大吃了一驚,並給這次對話帶來了一種更加不祥的氛圍。幸運的是,在帆展開得這麼小的情況下,船員們根本沒有什麼事要做;水手們在甲板上聚集起來賭博,以自己的那份朗姆酒兌水飲料的供給量做賭注,他們一心一意地玩著擲骰子的遊戲。少數人仍與值班的飛行員一起在欄杆邊上輕鬆地聊著天。讓勞倫斯感到安慰的是,似乎沒有人會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其他人可能會誤會,認為泰米艾爾在某方面不願意甚至是不忠誠。就他自己來說,他根本不相信存在任何泰米艾爾會選擇離開空軍和所有朋友的危險。他試著冷靜地回答道:「未馴化的那些龍在繁殖地有著非常舒服的住處,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去那裡居住。在威爾士北部的加第干灣有這樣的一個大繁殖地,我認為那裡非常漂亮。」
「那麼如果我不想住在那兒,而是想去其他地方呢?」
「但是你如何覓食啊?」勞倫斯說道,「那些用來餵養龍的畜牧群都是由人類和用人類的東西來飼養的。」
「如果在人類把所有的動物都關在圍欄中,讓這世上再也沒有野生動物時,我想我不時地會去吃一兩頭動物,人類並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抱怨,」泰米艾爾說道,「但是即使人類不容忍我這麼做,我也可以去捕魚吃。如果選擇住在多佛附近,我喜歡的時候便去飛翔,吃魚,不去打擾任何人的畜牧群。我可以這麼做嗎?」
當勞倫斯意識到他已經踏進危險的「區域」時已經太遲了。他很後悔把談話引到了這個方向。他很清楚地知道,泰米艾爾不會被允許去做上述任何的事情。人們會被一條無拘無束地住在他們中間的龍給嚇壞,無論那條龍是怎樣與他們和平共處。對於這麼一個計劃,人們將會有很多種理由來反對。然而在泰米艾爾看來,如果拒絕他的話,這將會是對他的自由不公正的剝奪。勞倫斯實在想不出如何可以在不加重泰米艾爾的感情傷害的情況下,作出一個合適的回答。
泰米艾爾把勞倫斯的沉默看作就是他給出的答案,並且點了點頭。「如果我不去的話,那麼應該會再次被套上鎖鏈拖曳著走,」他說道,「我會被強迫去繁殖地,而如果我嘗試離開的話,將不會得到允許。對於其他龍來說也是一樣。所以這對我來說,」他非常嚴肅地補充道,同時聲音裡面透露出一絲低沉的憤憤不平,「我們就像奴隸一樣,只是我們的數量比他們少,而且我們比他們大得多、又危險得多,所以我們得到了慷慨的款待,他們得到的則只有殘酷的對待。但是我們仍然是不自由的。」勞倫斯說道:「天啊!根本不是這樣!」他站了起來。原來自己對泰米艾爾是這麼無知,對他說出這些話感到吃驚和沮喪。如果這樣的一系列想法在此之間就已經貫穿了泰米艾爾的想像的話,那麼對於泰米艾爾沒有從風暴鏈中畏縮就不會有太多疑惑了,而且勞倫斯相信這並不僅僅是最近的戰鬥的結果。
「不,不是這樣的,根本毫無理由。」勞倫斯重複道。在絕大部分的哲學問題上,他知道自己無法與泰米艾爾辯論,但是泰米艾爾的這種想法肯定是荒謬的。只要他可以找到他想說的話,他覺著自己肯定可以說服泰米艾爾關於現實的情況。「這就如同說我是奴隸一樣,因為我必須遵從皇家海軍司令部的命令;如果我拒絕執行命令,會被開除出海軍,很有可能被問罪,這並不代表我是一名奴隸啊?」
「但是是你自己選擇了加入海軍和空軍啊!」泰米艾爾說道,「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辭職不幹並去其他地方。」
「是的,但是之後我得找其他的職業來養活我自己,如果我沒有足夠的資本來吃利息的話。而且,的確,如果你不想再待在空軍的話,我有足夠的資金在北部,或者在愛爾蘭買一個莊園,並在那裡放牧。你可以按照你喜歡的那樣住在那兒,沒有人會反對。」就在泰米艾爾在對此反覆思考時,勞倫斯又呼吸了一口氣。此時,泰米艾爾眼裡好戰的目光稍為消退了一點,而且尾巴也漸漸地停止了在半空中的焦躁不安的擺動,在甲板上重新圈回成一個整齊的螺旋形,翎頜上彎曲的角羽毛也溫順地貼在了脖子上。
鐘聲輕快地響了八次,水手們扔下了擲骰子遊戲,新一班的當值船員來到甲板上熄滅了最後一些火把。弗瑞斯打著哈欠從龍甲板的樓梯走了上來,還有一些仍然揉著眼睛趕走睡意的新船員。而貝里斯沃斯則帶著前一班的當值船員走了下來,說著:「晚安,先生!晚安,泰米艾爾!」他們經過時,許多人都輕輕地拍了拍泰米艾爾的側腹。
勞倫斯答道:「晚安,先生們!」泰米艾爾則發出了一聲低沉而又友好的咕噥聲。
波拜克說道:「特瑞普先生,船員們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就睡在甲板上。」他的聲音是從船尾傳過來的。船上的夜晚已經降臨了,船員們高興地沿著甲板躺了下來,頭枕在盤繞起來的纜索和圈起來的襯衣上。船上除了船尾那孤獨地、搖搖擺擺地在閃爍著的燈籠和一點星光外,全部黑了下來。今晚沒有月亮,但是麥哲倫星雲和銀河那長長的雲狀團塊卻特別得亮。很快,整艘船都安靜下來了。飛行員們也沿著左舷的欄杆安頓好了。勞倫斯又一次坐下來,靠在泰米艾爾的側腹,對於泰米艾爾的沉默,他耐心地等待著。
泰米艾爾試探性地說道:「但是如果你那麼做,」就像剛才的談話還沒有完結似的,雖然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惱怒了,「如果你為我買了一處莊園,那仍然是你的財產而不是我的。你愛我,並且會盡你的所能來做任何事來讓我開心,但是對於一條像可憐的利維塔斯那樣的龍,跟著一位像瑞肯一樣根本不關心自己的龍的上校的話,他又會是怎樣呢?我並不十分清楚資本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我可以肯定我一點資本也沒有,也沒有方法去得到它。」
他現在至少沒有像之前那麼極度地苦惱,而是聽起來有點消沉,有一點點難過。勞倫斯說道:「你知道的,你有自己的珠寶啊。單單是那個垂飾就值一萬英鎊了,這是一份不受限制的禮物。沒人可以對它在法律上是你的財產提出懷疑。」
泰米艾爾低下頭,看了看那件珠寶,就是那件勞倫斯花費了捕獲「勇敢號」獲得的大部分獎金給他買的胸鎧,「勇敢號」正是那艘搭載著孵化出泰米艾爾的蛋的戰艦。在旅途中,胸鎧上的那些白金有了一些小小的凹痕和抓痕。這些痕跡仍然停留在上面,因為泰米艾爾不允許把它脫下來很長時間,這樣手下人就不能用砂紙把這些痕跡擦掉,但是那些珍珠和藍寶石仍然如同以前那樣光彩奪目。「那麼,這就是資本了嗎?珠寶?怪不得它會這麼好看。但是勞倫斯,這並沒有什麼不同,畢竟這仍然是你的禮物,並不是我自己贏回來的。」
「我認為從來沒有人會想要給龍開工資或是發獎金。我可以對你承諾,這並不是對你們缺乏尊重,只是金錢對於龍來說似乎沒多大用處。」
「金錢之所以對我們來說沒用,是因為我們不被允許去任何地方或者做我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因此沒有地方去花罷了,」泰米艾爾說道,「縱使我有了錢,我敢肯定我仍然不可以去商店來買更多的珠寶或是書籍。即使當牲畜欄中的食物合我們的口味,我們從中取走時,仍然會受到責罵。」
「但是這並不是因為你是一名奴隸,所以你不可以去你喜歡去的地方,而是因為人們會自然而然地被你打擾到,而且必須要考慮到公眾的利益啊,」勞倫斯說道,「如果在你去城鎮裡的一間商店之前,那個店主已經被嚇跑了,這對你並沒有什麼好處啊?」
「在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的時候,僅僅是因為其他人的恐懼,我們就被限制著,這樣真是太不公平了。勞倫斯,你肯定也是這麼看的吧!」
「是的,這並不公平,」勞倫斯猶豫地說道,「無論其他人怎樣告訴人們,龍是如何如何地安全,人們還是會對龍感到害怕。這就是人類普遍的本性,可能這有點愚蠢,但是卻無法控制。親愛的,對此我感到非常遺憾。」他把手放到了泰米艾爾的側腹,補充道:「對於你的反對,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答案,但是我也只能說這麼多了。無論這個社會給你帶來什麼不便,我決不會把你看做是一個奴隸,而且只要可能,我會一直願意幫你克服這些問題。」
泰米艾爾發出了低沉的歎息聲,但卻充滿深情地輕推了勞倫斯一下,把一隻翅膀放到了離他更親近的位置上。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說什麼了,而是讓勞倫斯去拿那本新書。那是一本他們在開普敦發現的法文翻譯版《天方夜譚》。勞倫斯很高興他可以就這樣逃脫這個話題,但是他並未感到輕鬆。他並不認為自己成功地安慰了泰米艾爾,也沒有讓泰米艾爾順從於自己一直以來都認為他會感到滿意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