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服從的習慣起作用了,勞倫斯猛地衝出房間。這一次波厄斯上將的干涉使他免於因不順從而被逮捕,但是他卻一點兒也沒有感激的感覺。千言萬語堵在他的喉頭,甚至門在他背後重重地關上了,他還轉了回來。在門口兩側站崗的士兵正興致勃勃地粗魯地看著他,就好像他是供他們娛樂的展覽品。在他們公開、好奇的注視下,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在更加徹底地背叛自己之前,他迅速轉身離開了。
巴勒姆的話被淹沒在厚厚的木板後面,他那憤怒的聲音一直斷斷續續地跟著勞倫斯,直到走廊的盡頭。他感覺自己沉浸在憤怒當中,呼吸急促,視線模糊,不是因為淚水——完全沒有淚水,只有憤怒。海軍部接待室裡站滿了海軍官員、辦事員、政治官員,甚至有一位穿著綠色大衣的飛行員拿著急件在人群中穿行。勞倫斯艱難地擠到門口,將顫抖的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裡,以免被人們注意到。
他衝進了擁擠而喧鬧的倫敦街道上,此時正是傍晚。懷特霍爾街上都是回家吃晚飯的工人們,到處都是出租馬車車伕和坐車者穿過人群時的叫喊聲:「讓開!讓開!」此時,他的情緒像周圍的環境一樣混亂,他靠著本能毫無意識地在街道中穿行,直到他的名字被喊了三次,他才意識到有人在叫他。
他猶豫地轉過身去:他不願意勉強自己去回應以前同事一句禮貌的話,甚至只是打個手勢。但當他看到是羅蘭上校而不是一個無知的熟人時,他鬆了一口氣。他很驚訝在這裡看到她;可以說非常驚訝,因為她的龍伊科斯西德姆是多佛陣地的陣型領導者。她不太容易從她的職責中分身出來,而且無論如何,她不能公然地進入海軍司令部,女性官員的存在會使「長翅龍」只要女性軍官駕馭的偏好為人知曉。為了防止公眾的反對和反感,空軍軍團一直保持著這個秘密,勞倫斯最初很難接受這件事情,但他慢慢適應了這種想法,現在不穿制服的羅蘭在他的眼中反而感覺怪怪的:她穿著裙子,為了掩飾,她還披著厚厚的斗篷,這些裝扮看上去並不適合她。
「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了你五分鐘了。」一到他身邊,她就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胳膊說道:「我在那個巨大的建築物中徘徊,等著你出來,後來你急匆匆地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差點就追不上你了。這些衣服真夠麻煩的,希望你能原諒我給你帶來的麻煩,勞倫斯。但是不要介意,」她溫柔地補充道,「從你的臉色我能夠看出來事情不太順利。我們走吧,去吃點東西,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謝謝你,簡,很高興看到你。」他說,儘管他覺得自己吃不下任何東西,但還是跟著她到她住的旅館去,「但是你怎麼來這兒了?該不是伊科斯西德姆出了什麼問題吧?」
「什麼事都沒有,如果他不讓自己消化不良的話。」她說,「沒事,但是莉莉和哈考特上校進步很大,因此,蘭頓可以安排他們每天巡邏兩次,給我放了幾天假。伊科斯西德姆以此為借口一次吃了三隻肥牛,這個可憐的貪吃的傢伙,當我跟他說我要把他留給桑德斯——新的第一中尉——照顧,過來這邊陪陪你的時候,他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因此我換上了一身能夠在街上走的行頭,跟著送信的人來了。哦,該死!你能等一下嗎?」她停下來,使勁地踢著,把她的裙子抖松:裙子太長了,掛在了她的鞋跟上。
他抓住了她的肘部,她才沒有倒下,之後他們放慢了腳步,繼續穿過倫敦的街道。羅蘭男人般的步伐和帶有傷疤的臉吸引了很多粗魯的目光,雖然她自己並不在意,但是勞倫斯開始怒視那些盯得太久的過路人,她注意到他的表現,說道:「你非常生氣吧?不要嚇到那些可憐的女孩子們。在司令部裡的那些傢伙對你說什麼了?」
「我猜你大概聽說了,從中國來了一個使團,他們打算把泰米艾爾帶走,但是政府並不打算拒絕。」勞倫斯說道。說這些話時,他感覺到一陣劇痛,就好像有人壓著他的胸骨。他能夠非常清晰地想像這樣的場景:泰米艾爾會一直待在破舊、古老的倫敦營地裡,在未來的幾百年中幾乎沒有人用他,沒有勞倫斯或者他的戰友陪伴他,也沒有人給他讀書,只有在一些小的送信的龍執行任務時,他才能看到自己的同類。
「他當然不能走。」羅蘭說,「我相信他們不會認為能夠說服他離開你。他們當然應該更清楚。我聽說中國人被推崇為馴龍界的高手。」「他們的王爺毫不掩飾地表明他非常看不起我。可能他們希望泰米艾爾也能夠有同樣的想法,願意跟他們回去。」勞倫斯說道,「無論如何,他們已經厭倦了試圖去說服他,因此,惡棍巴勒姆命令我去對他撒謊,說我們要被派去直布羅陀海峽,讓他跟著一艘運輸船出海,這樣,在他知道他們要去哪裡之前,他們已經走很遠了,他就不能飛回陸地上了。」
「哦,這太陰險了,」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讓他疼痛不已,「難道波厄斯什麼都沒有說嗎?我不相信他會同意他們向你提出這樣的建議,我們不能期待一個海軍軍官理解這樣的事,波厄斯也應該向他解釋事情的原委。」
「我敢說他什麼也不能做,他只是一個服役的軍官,而巴勒姆是政府派來的。」勞倫斯回答,「但是至少波厄斯救了我,使我沒有被絞死。我太生氣了,無法控制自己,因此,他把我趕了出來。」
他們已經到了臨河街。這裡交通擁擠,使他們幾乎無法交談,他們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被從臭水溝裡飛起的可疑的灰色爛泥濺到,避免被笨拙的手推車和出租馬車擠出人行道。隨著憤怒逐漸消失,勞倫斯的情緒也漸漸低落下來。
從分開的那一刻起,他每天安慰自己,期待這件事情很快就會結束:中國人很快就會看到泰米艾爾並不想走,或者司令部不再試圖去安慰他們。即使這樣,這看上去仍是一個殘酷的判決,從泰米艾爾孵化出來的這幾個月裡,他們從來沒有分開,哪怕是一整天的時間,如果不和他在一起,勞倫斯甚至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或者怎樣去打發時間。但過去的漫長的兩周和這個相比並不算什麼,更可怕的事實已經毀掉了他所有的希望。中國人不會放棄,政府最終會找到辦法將泰米艾爾送回中國去:很明顯,他們為達到此目的,並不反對讓他說上一大堆的謊言。很有可能巴勒姆現在甚至不會再讓他看泰米艾爾一眼,甚至不讓他作最後的道別。
勞倫斯盡量使自己不去想泰米艾爾走後他的生活將會怎麼樣;當然,也不可能得到另一條龍,海軍現在是不會讓他回去的。他設想他可以從商船隊中僱傭一條船或者僱傭一條私掠船,但是他覺得他沒有心思做這個,而且他靠獎金也會過得很好。他甚至可以像一個鄉紳一樣結婚生子,成家立業,開始新的生活,但是這個曾經在他的想像中如此美妙的前景,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卻是這樣的單調乏味。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無法尋求到同情:他所有的以前的同事都把這看做是一次幸運的逃脫,他的家裡人也會很高興,世界也不會在意他的離去。無論如何,讓他過這種隨波逐流的生活確實有點荒謬:他原本就非常不情願成為一名飛行員,僅僅出於責任感而加入此行列。而這樣的轉變還不到一年,然而他現在幾乎不可能會產生離開的念頭了,只有另外一名飛行員,事實上可能只有另外一位上校才能真正理解他的感情。隨著泰米艾爾的離去,他將和他的團隊隔離開來,就像飛行員和這個世界隔離開來一樣。
皇冠街和晏架街前面的房子也不安靜,儘管根據城裡的標準,現在吃晚飯有點早。這裡並不是一個時尚的地方,甚至不屬於上流社會,這裡的習慣大多是由城鎮男人的習慣組成的,現在正是他們吃飯和喝酒的合理時間。這並不是一個受尊敬的女性應該來的地方,事實上也不是勞倫斯以前願意出入的地方。羅蘭吸引了一些無禮的目光,其他一些人只是好奇,但是沒有人試圖進一步冒犯她:她旁邊的勞倫斯的外形非常醒目,肩膀寬闊有力,腰間斜挎佩劍。
羅蘭將勞倫斯帶到她的房間裡,讓他坐在一把難看的扶手椅中,遞給他一杯酒。他喝了一大口,把臉藏在玻璃杯後面,試圖躲避她同情的目光:他擔心再這樣下去,自己很可能會失去男子氣概,失聲哭出聲來。「你一定是餓暈了,勞倫斯,」她說,「問題的一半是因為這個。」她按鈴叫來了僕人,一會兒工夫,兩個男僕就帶著豐盛的普通單人套餐爬上樓來:一塊烤肉,配著青菜和牛肉,肉汁湯,一些塗著果醬的小塊乳酪蛋糕,牛腿肉餡兒餅,一盤燉甘藍;還有一小塊布丁作為飯後甜點。她吩咐他們立刻把所有的食物放在桌子上,就讓他們出去了。
勞倫斯本來覺得他一點兒也吃不下,但是當食物放到面前時,他才發現他確實餓了。他吃飯一直狼吞虎嚥,這主要是因為不規律的時間,也因為他選擇的公寓裡的桌子太矮了,這都是為了能離泰米艾爾所在的營地更近一點兒。現在他慢慢地吃著飯,羅蘭幾乎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試圖用一些訓練中的閒話瑣事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當然,失去勞伊德我很遺憾——他們打算派他到金洛克營地去,那裡有一隻『長翅龍』的蛋殼已經硬了,馬上就會孵化出來。」她談起了她的第一上尉。
「我想我在那兒看到它了,」勞倫斯稍稍提起了點興致,從盤子上抬起頭來,「奧布沃瑟威爾的蛋?」
「是的,我們對此充滿了希望。」她說,「勞伊德真是獲得了一個好機會,當然我為他感到非常高興。但是,和他共同工作五年之後重新和另一個第一上尉合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整個團隊,包括伊科斯西德姆自己都在嘟囔著過去勞伊德是怎麼做事的。但是桑德斯是一個心地善良、可靠的小伙子,在格蘭比拒絕這個崗位之後,他們把他從直布羅陀海峽調過來了。」
「什麼?拒絕了?」勞倫斯驚訝地喊道,格蘭比是他的第一上尉,「我希望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哦,天啊,你還不知道嗎?」羅蘭和他一樣驚訝,「格蘭比非常恰當地和我談過了,他說他負有責任,但是他不能選擇調動自己的位置。我本來以為他肯定和你商量過這件事,我以為你可能給了他一些暗示,讓他擁有了希望。」
「沒有,」勞倫斯低聲說,「很有可能到他職業結束那天也再不會獲得崗位了。聽到他放棄了這樣的一個好崗位我感到很難過。」在軍團裡,這樣的拒絕對於格蘭比來說沒有任何好處;一個人如果拒絕了一次機會,就很難獲得下一次機會了,而勞倫斯很快就再也沒有能力去幫助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