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
二月二有吃菜餅子的習俗,取意為「食煎蟲」、「煎百病」。文秀很早就起來擦南瓜絲,準備烙南瓜菜餅子。南瓜絲看起來像「蟲」,也粘面。用手抓著金燦燦的南瓜絲,文秀想起了娘,她喜歡吃娘烙的南瓜絲餅子,金黃透亮,鹹中帶甜,別有一番風味。文秀想回娘家看看。吃過飯,她帶了一些菜餅子,剛出村口就看見大兄弟媳婦冉冉騎著車子過來了。
文秀問:「你怎麼跑來了?」
冉冉左右看看。
文秀說:「走,先回家再說。」
回家後,冉冉說:「你抽空回家一趟,勸勸咱娘,昨天娘又和珍蘭吵架,氣得差一點喝了農藥,要不是我手快,就釀成了大禍。」
文秀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兩個弟弟文生、文國也都結婚成家有了孩子。大兄弟媳婦冉冉雖然長相一般,但是賢惠勤勞,明事理,對老人很孝順。二兄弟媳婦珍蘭,人長得漂亮,但不明事理,脾氣暴躁,經常和娘拌嘴。文國性格軟弱,怕媳婦,敢怒不敢言,經常被夾在中間,兩頭受氣。為了躲避家庭矛盾,文國長年在外地打工,很少回來。分家的時候說好了,娘在兩家輪流住,一家住兩年。輪到大兄弟文生家,一切風平浪靜;輪到文國家,就經常戰火不斷。文秀沒少調解,可效果不大。娘上了年紀,脾氣越來越強。珍蘭也不是明理的人,跟她說理說輕了她當耳旁風,說重了,跟你急跟你鬧。出嫁的女兒在娘家和兄弟媳婦吵架,外人會笑話大姑子當家。所以娘在珍蘭這邊住的時候,文秀很少回娘家。年前珍蘭和娘吵架,文秀實在看不過,好心勸了幾句,珍蘭一句順趟的話也沒有說,氣得文秀正月初三也沒有回娘家給爹燒紙。沒想到剛出正月,又開始吵了。聽冉冉說娘差一點做傻事,文秀很著急:「我剛要回去呢,娘怎麼做那個傻事呢!」
冉冉說:「誰說不是呢,娘真那樣了,對誰都不好,知道的,說是兒媳婦不孝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兩兄弟逼死了娘呢。」
冉冉說得有道理,娘真出了事,外人笑話的可不是一個,文秀的臉上也不光彩。文秀給冉冉說好話:「冉冉,姐姐知道你的心,娘修下你這樣的媳婦燒高香了,你多擔待著點,多勸勸娘,姐姐再勸,畢竟沒有天天跟著。」
冉冉說:「我知道,我讓娘搬我那裡,娘不肯。」
文秀知道娘的耿直脾氣,她是覺得養了兩個兒子,得一碗水端平。
冉冉要走,文秀說:「我和你一起回去。」
冉冉說:「你今天還是別去了,火還著著呢,你去了說不定火著得更旺。」
文秀想想也對,現在回去,見到珍蘭一定不會有好聽話,年前已經和她吵了幾句,今天去了再吵起來,鄉親們會笑話。可是文秀擔心娘的狀況,不去看看不放心。
冉冉出了個主意:「這樣吧,我回去把娘送到你家來,晚上你好好勸勸。」
這樣當然好,娘可以離開家散散心,只怕娘不肯來,儘管只有文秀一個女兒,可是娘很少到文秀家住。志剛是獨生子,婆婆脾氣比較偏執,很難容人,娘到文秀家從來沒有隔過夜。
文秀說:「你回家對娘說,婆婆住閨女家去了,毛毛上學沒人做飯。」
冉冉說:「好,我回家試試。」
文秀送冉冉出門,一再叮囑:「你一定把娘送來,最近姐姐的工作很忙,毛毛確實沒人管。」
二月初三下班後,娘來了。文秀心裡一喜,拉娘坐在床上,不說話,瞅著娘一個勁兒地笑。娘笑她,當娘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志剛已經回來了,在廚房裡面忙碌。志剛的表現讓文秀滿意,他買了很多菜,還買了一條魚,文秀看著心裡高興,嘴上卻說:「這麼破費啊,娘又不是外人。」志剛說:「娘輕易不來,破費點應該的。」志剛的話讓文秀感動,想起正月初三的風波,文秀心裡還內疚,她問志剛:「小娟怎麼樣了呢?最近工作很忙,也沒時間看她。」志剛說:「下午我抽空去了一趟,已經沒事了。」文秀說:「有時間我們到姐姐家,順便把娘接回來。」
晚飯文秀做了娘愛吃的雜面菜飯,娘一向節儉,嫌他們破費了,埋怨說:「弄這麼多菜做什麼,娘就一個肚子。」
志剛給娘夾魚肉,娘說:「我不吃,怕扎嘴。」
文秀心裡一酸,想起了一件事。她剛上班那年,第一次發工資,想到娘一輩子沒有吃過魚,她就買了一條魚想讓娘嘗個鮮。魚做好以後,文秀讓娘嘗一口,但是她忽略了娘是第一次吃魚,不知道魚的吃法,沒等文秀反應過來,娘已經把一大塊魚肉放在嘴裡,文秀的「小心魚刺」還沒出口,娘已經把魚肉嚥了下去,結果娘被魚刺卡住,刺破了喉嚨,差一點背過氣去,從此娘再也不敢吃魚。
文秀把魚刺一根一根挑出來,然後把魚肉朝娘碗裡夾,告訴娘,魚刺已經挑出來了,讓娘放心吃。
娘還是不敢吃,無論文秀怎樣勸,娘始終沒有吃一嘴。文秀心裡一酸,對志剛說:「明天不要買魚了。」
吃過晚飯後,志剛監督毛毛寫作業,文秀整理臥室後面的小房間,讓志剛住。志剛見文秀抱被子,走上來說:「多給我抱一個枕頭。」文秀明白志剛的意思,她悄悄把志剛拉到一邊小聲說:「娘和珍蘭鬧氣差一點做了傻事,今晚,我勸勸娘。」
志剛說:「噢,這樣啊,你好好勸勸。」
晚上躺在床上,娘一提珍蘭就來氣:「文國那個沒出息的貨,當初不聽娘的話,娶回這麼一個活奶奶,讓娘一輩子也不得安生。」
自從珍蘭進門娘就對她有看法,珍蘭和娘的娘家是一個村的,按鄉親輩分喊文秀娘姑。珍蘭從小就調皮,上樹爬牆,跟假小子一樣。文秀娘從小就看不上她。珍蘭不到十五歲就開始搞對象,父母沒少打她,越打越上勁,十八歲那年,跟著一個釘鞋的拐子跑了,氣得她娘得了一場大病。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珍蘭自己又跑了回來,家裡人連忙張羅著給她說婆家。珍蘭娘和文秀娘關係很好,就托文秀娘給珍蘭說婆家。婆家沒有說成,珍蘭卻和文國認識了,兩個人一見鍾情,文秀娘哭鬧上吊都沒用,文國一向脾氣溫順,在這個問題上卻表現了超乎尋常的執拗,他鐵了心了,非珍蘭不娶!拉鋸戰進行了半年多,文國見娘實在不同意,乾脆和珍蘭私奔了。一年後,兩人抱著女兒回來了,生米做成了熟飯,娘無可奈何,只好妥協了。
兩年後,珍蘭又生了一個女兒。娘重男輕女,對珍蘭沒有好臉色。珍蘭也不是省油的燈,對娘不同意文國娶她一直耿耿於懷,就不把娘放在眼裡,兩個人水火不相容,現在竟然鬧到了尋死覓活的程度。文秀一想這個就頭疼,她勸娘說:「珍蘭進了咱家門,就是咱家的人,你多擔待著點。」
「我擔待?活我哪一樣少干了?文國辛辛苦苦在外打工,她卻在家裡打麻將,還不讓我說兩句,我說她一句,她有十句等著。她說我逼得文國不敢回家,她沒有給文國戴綠帽子就不錯了。我氣得不想活了,她說,你死去啊,死了清淨,這是人話嗎?」娘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生氣,坐了起來不住地喘氣。
聽娘這麼說,文秀對珍蘭也很痛恨,她很想幫著娘一起罵珍蘭,讓娘解解氣。可是她想,如果這樣,只能讓娘更激動更上火,回去後對珍蘭更加不好,兩個人的矛盾還要加深。她慢慢給娘捶背說:「不是我說你,這麼大歲數了,也不知道歇歇心,以後誰家的活也不要干了。人家打麻將,你少說幾句不成嗎?你說她又不聽,光惹自己生氣。現在村裡的小媳婦,打麻將的多著呢,鄉里也沒有辦法,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她們在家閒得沒事做。」
娘說:「地裡的草快埋住苗了,我不幹成嗎?她倒是天塌下來都不怕。」
文秀歎口氣,娘辛苦一輩子,一天不勞動,心裡就不踏實,嘴裡嘮叨著,手裡忙碌著,珍蘭為什麼就看不到娘的辛苦呢?摸著娘瘦弱的脊背,文秀心裡說不出來的辛酸。爹去世早,娘拉扯他們姐弟三個風裡來雨裡去,很不容易,本來以為都成家立業了,該享享清福了,沒想到現在鬧成這樣。娘辛苦操勞,為了兩個弟弟蓋房子,娶媳婦,經歷了多少難事從沒掉過一滴眼淚,現在為了家庭矛盾竟然尋死覓活。
文秀清楚地記得,文生娶冉冉的時候,娘家陪送東西要回禮。眼看明天媳婦要過門,六百元的回禮錢卻還沒有著落,文秀當時不知道這個情況,晚上當家人找娘商量明天娶親的具體事宜,發現娘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到,文秀慌了,娘為了給文生娶親遭了很大的難,家裡的豬狗都賣了,糧食也糶得差不多了,親戚朋友磕頭作揖也都借遍了,她以為娘頂不住,到爹的墳上哭去了。弟弟結婚是喜事,文秀懇求當家人不要聲張,偷偷一個人到爹的墳上去找娘,可爹的墳上沒有娘。
找不到娘,家裡的事情就有點亂套,大家都開始分頭找,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有找到。有的人猜測是不是困難太大,娘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文秀說不會的,她瞭解娘,娘不會丟下他們不管。早上五點,娘回來了,因為霧比較大,娘的全身都落滿了霜雪,眉毛頭髮也都白了,成了一個雪人,她到縣城一個遠方表親那裡借錢去了。文秀幫娘拍打著身上的風霜,眼淚嘩嘩往下流,娘一個晚上步行五十多里跑了縣城就為了借六百元的回禮錢。她埋怨娘為什麼不和她說,她可以到單位找人借,娘說,你上班時間不長,和同事的交情還不深,借錢不合適。文生埋怨娘為什麼不找個車去,娘說,半夜三更,麻煩誰也不合適,那個表親說要送回來,她還死活不肯呢。文生也掉了淚,娘急了,大聲嚷文秀和文生,大喜的日子,你們哭什麼?文秀靜靜望著娘,娘那種遇到困難不屈不撓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她,而娘那個「雪人」形象也牢牢地刻在了文秀的記憶深處。每當她遇到困難和不開心時,那個「雪人」就會在她的腦海裡面閃現,於是所有的困難和不開心就會慢慢淡化,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文秀心裡說不出來的沉重,工作的、娘家的、小娟的事都在她的腦海裡晃動。她很想躺在娘的懷裡讓娘抱一會兒,很快她就感覺羞愧,娘老了,抱不動她了,現在應該是她抱娘的時候了。她幫娘掖了掖被子,輕聲說:「娘,不要再說了,睡吧。」
娘睡著以後,文秀暗下決心,無論珍蘭怎樣對她,無論受多大的委屈,她都要和珍蘭好好談談,人心都是肉長的,絕對不能讓娘再過這樣的日子了。珍蘭就是一塊石頭,她也要把她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