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歲月中,悟性除了給人帶來錯誤之外,別無其他。當然,這些錯誤中也有被證明是有益的、對保存人的本性有幫助的。當遇到這些錯誤或者承襲錯誤的人,人們便心懷更大的幸福感為自己和後代努力奮鬥著。這些錯誤的信念被一代代沿襲下來,最終演變成為人性的基本組成要素。例如存在以下一些錯誤信條:世界上有恆久不變的和相同的事物存在;還存在著物體、實體和肉體;一個事物看起來本身是什麼,它就是什麼;我們的意志永遠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約束的;那些對我有益的東西,其本身就是有益的。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只是懷疑和否定這些信條的人在很晚以後才出現,真理也才露出頭來,也不過僅僅是一種無力的認知形式而已。似乎人們不希望與真理生活在一起,我們的肌體組織就是為了與真理形成對立而設置的,肌體的一些高級功能、感知以及每種情感都與那些自古就被接受了的基本的錯誤合作,甚至那些信條在知識領域竟然演變成了人們判斷「真」與「假」的標準了,一直到純粹邏輯的最冷僻的範圍,大概都是如此。這意味著知識的力量與真實的程度無關,而與知識的古老和被人接受的程度以及它作為生存條件的特性密切相關。
在所有生活同知識發生矛盾的地方,嚴肅的鬥爭決然不會出現,一切的否認和懷疑都被視為是愚蠢的。儘管如此,像古希臘的埃裡亞學派那些不同凡響的哲學家,就曾提出了與那些錯誤相對立的觀點,並一直恪守至今。在他們看來,這些相對立的觀點是可以長久存在的。他們眼中的哲人是堅定、冷靜、客觀、視野開闊的,既是個人又是全體,具備一種處理反向知識的特殊能力;他們相信,哲人的知識就是我們生活的準則。
哲人為了保持這一切,必須要對自己的現狀產生某種錯覺,同時還必須堅定地虛構出自己的冷靜客觀和恆久不變,對於認知者的本性給以深刻的誤解,對認知中本能慾望的力量予以強烈的否定,將理性看做是完全自由的、自發的活動。在反對普遍事物的鬥爭中,他們實現了自己的準則,或者這種準則的實現也會在要求獲得安寧、佔有和統治的時刻,他們在面對所有這些時,都要用手摀住雙眼,視而不見。誠然,誠實與懷疑的高度發展,最終難以造就出這樣的奇才;他們的生活與判斷完全依賴於最原始的本能慾望和一切能夠感知的基本錯誤。只要是出現兩種對立原則,則都能夠適用於生活的地方。於是就會產生誠實與懷疑,因為這二者的共同點在於都能容忍那些根本性的錯誤,從而也就會出現爭辯,爭辯某種功利的大小。
誠實和懷疑常常也會在那些地方出現:在那裡,對於生存而言,新的定則雖然無益,但至少也是無害的,它是一種智性的遊戲本能的體現,如同一切遊戲一樣,它們是無害的,同時又能給人帶來快樂。在人的腦海中,慢慢充盈著這種評判與信念,於是,在混亂的思緒中便逐漸產生出了一種極度亢奮的情緒、鬥爭與對權力的渴望。在為「真理」而戰的過程當中,包括功利和慾望在內,幾乎每一種本能都各有偏袒;智斗變成了工作、刺激、職業、義務與榮耀,知識與求真最終作為一種需要,被歸到其他需要之中,於是,不僅是信念,還包括審察、否認、懷疑和矛盾,這一切都成為了一種力量,一切「邪惡的」本能統統從屬於知識,它們都是為知識服務的,而且獲得許可、尊崇和有益的榮光,最終便成了「善」的眼睛,永遠清白無辜。
於是,知識變成了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又進一步變成一種逐漸增強的力量,最終,知識同那些永恆的根本性錯誤相互糾結,相互衝突,二者都是生命,也都是力量,二者在同一個人身上共存。這樣,此時的思想家變成了這樣的人:在求真的本能被證明是一種保存生命的力量之後,他內心求真的本能便同那些保存生命的錯誤展開了第一次的戰鬥。其他的一切同這個戰鬥相比都無關緊要的。此時,提出了關於生存條件的最後一個問題,也進行了第一次的嘗試,並通過試驗驗證了這個問題。真理容忍那些被接受的錯誤的程度有多大呢?這個問題同時也是一個試驗。
邏輯如何於大腦中產生呢?一定是從非邏輯中產生的,而這個非邏輯領域一定是非常寬廣的。
有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過去的很多人所作的推論與我們今天完全不同!例如,誰如果不是經常依據謀生之道和敵視他的人去發現「同類」,誰如果對事物歸納概括得太過遲緩和謹慎,那麼,誰繼續生存的可能性就比能從一切相似中立即找到同類的那一個人小很多。
但是,將相似與相同同等對待,這種傾向雖然佔有絕對的優勢,但卻是非邏輯的傾向,因為相同的東西本來是不存在的,然而這種傾向卻奠定了邏輯的基礎,正因如此,事物的變化必然遭受長期的忽視,以便產生一種對於邏輯的必不可少的物質概念,雖然沒有什麼實際的東西能夠與這概念相符。
與那些在「變化流動」中觀察一切的人相比,觀察不甚仔細的人更佔優勢。因為在推論中過分謹慎,或者懷疑成癖,對生命本身就會構成極大的危害。倘若不努力培養出相反的癖好,任何人就都不能自保。這裡所說的相反的癖好是指:寧願肯定而不作出任何判斷;寧願出錯、虛構而不願等待;寧願認同而不作出否定;寧願評估判斷而不要合乎道理。
現在,我們腦海裡的邏輯思維和推論的過程同自身非邏輯、非正當的本能慾望的過程和鬥爭是相一致的,我們一般只是經歷鬥爭的結果而已。現在,這個古老的機制正在我們的內心發動起來,如此迅疾和隱秘。
我們稱做「詮釋」的實則為「描述」,而從這描述中,又可以看出我們比古老文明階段的認識和科學都要出色。我們擅長描述,但說到詮釋,我們做的也並不比前人多多少。
我們發現許多連續發生的事物,然而在古老的文明時代,單純的人們與那些探索者所看到的僅僅只有兩點——「因」與「果」。我們無法超越變化又圓滿這一概念,也無法深入其的背後進行探究。在每件事的一系列「原因」呈現於我們面前時,我們就開始作出推斷:這個是最先發生的,而另一個是緊接著發生的,可是最終卻無所領悟。例如,每一次的化學變化過程和繼續運動都稱得上是奇跡,可沒有人對引起繼續運動的撞擊作過任何「詮釋」。我們又如何來詮釋呢!我們僅僅使用一些不存在的東西,和使用線、面、體、原子和可分割的時空;當我們最先將所有的一切都轉變為概念——我們的概念時,又將如何來詮釋呢?
將科學看做事物的人性化其實就夠了;我們對事物及其先後順序的描述,從而能夠對自己進行更仔細的描述。因與果,估計不會再有這二元論了。我們面前有的實際上只是一種連續,但我們卻將有些東西與這種連續孤立起來,就像是一種運動,我們感覺它是孤立存在的,而這種感覺還不是通過觀察得出,而是通過推斷。
我們的許多錯誤都是由許多的「果」所導致的,我們只是會感覺到很突然,而無數的過程卻在這個突然的瞬間與我們擦身而過了。
將因果看做連續,而不要按照我們的本性將它們看做隨意肢解的片段;將所發生的事情看作一種「流」。如果一種智力能夠做到這一點,那麼它便可以將因果概念拋棄,否定一切條件。
即使不存在新的追求知識的熱情,科學依然會得到促進而發展壯大。現在,無論相信科學還是迷信科學,都很少表現出對科學的熱情。對於科學而言,也沒有被當做求知的熱情,而只是現狀和「風俗」。人們往往只會對知識感到好奇,對這一「風俗」已經習慣,這樣就足夠了。有的人這樣做是為了名譽和榮耀,而有的人是因為不知怎樣打發多餘的閒暇而去讀書,去收集、整理、觀察,從而向別人轉述。事實上,這些人的「科學欲」僅僅顯現了他們的百無聊賴。
有一次,羅馬教皇裡奧十世居然對科學唱起了讚歌,說科學是我們生活中最美的、最值得驕傲的、幸與不幸中的高尚事務。最後,他說:「如果不存在科學,那麼人類的一切活動都將失去支撐;即使在如今科學尚存,我們的行動還大有改進的餘地的情況下,人們依然時常會對事物產生沒把握的感覺!」然而,這個平庸卻多疑的教皇,將對科學至關重要的評價隱瞞起來,這種做法同教會中所有對科學的讚頌如出一轍。從他的話裡,人們聽出他講科學置於藝術之上了。這對於他這個藝術愛好者來說,豈不是非常怪異的事情!原來,他這次對藝術高於科學的論調閉口不談,僅僅是出於客氣與禮貌而已。在他看來,尚未被挑明的東西才算得上「被揭示的真理」、「靈魂的永恆福祉」,也才稱得上是生活的飾物與驕傲、支撐與穩定呢!
「科學並非不是非常重要,只是二等事務,不是絕對的必需品,更不是追尋的目標。」這原本就是基督教對科學的評價,它深深地留在了裡奧十世的心裡!
科學在古代很難獲得尊崇與褒獎,即便那些熱心於科學的學者也會將對於道德的追求放在首位;將知識當作是道德可以利用的最佳工具加以讚美,這已經算是對知識的最高評價了。知識不願只當工具,在歷史上這還是很少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