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院成立之初,我就有一個願望——有朝一日,我要走進比爾·蓋茨的辦公室,向他展示微軟中國研究院的成果。
這種匯報,是展示中國智慧最好的機會,也是讓比爾信任「中國智慧」的最好契機。我希望中國研究院因此獲得更多的經費和更有力的支持。
從進入研究院開始,我就把這個願景分享給我的同事和朋友們。因此,向比爾匯報,成了我們共同的夢想。在美國出版的一些有關微軟和比爾·蓋茨的書籍中,「向比爾匯報」是一個最引人入勝的章節,它們像武俠小說那樣跌宕起伏、玄機重重。一方面,它給你無與倫比的愉悅;另一方面,蓋茨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挑出你報告裡的問題,然後步步緊逼,讓你無法招架,最後,你非但得不到半點成就感,還會被潮水般的質疑和批評淹沒。
因此,如果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不能到比爾那裡去匯報的。
蓋茨時間寶貴,所以每個產品團隊每年最多向他匯報一次,但他特別重視研究院,所以公司每個季度都會安排匯報。
1999年6月,裡克·雷斯特來北京參加「21世紀的計算」大會,看到研究院做出的一些初步成果。他找到我,說:「開復,我本來想安排你明年2月給蓋茨作匯報,但是現在看來,你們已經達到了見他的水平,要不然你今年10月就去見他吧!我來安排。」
我又驚又喜。一回到希格瑪,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大家,他們和我的感覺一樣,既興奮又緊張。我也趁勢鼓舞大家,「我們手裡的研究項目可要加快節奏了!大家要加把勁了!」
從那一天起,整個研究院進入了一種「備戰」狀態。
那是整整一個月的不眠夜!
音字技術組,我們的語音識別系統已經裝入5萬個中文單詞,但是四聲的識別總是出問題。另外,我們從《人民日報》社買了大量的語料,邸爍負責用這些語料來訓練我們的「語言模型」,做軟件開發的孫燕峰,則負責把「模型」融入一個更大的系統,他馬不停蹄地奔走於北京和雷德蒙之間,不分晝夜。
多通道用戶界面組,王堅和陳正一直在完善他們的無模式用戶界面,直到我帶去美國的前一分鐘,他們還在調試。
網絡多媒體組,亞勤交出了他的多媒體壓縮成果。而且,在MPEG4的標準裡,組員李世鵬得到了一個國際標準,這不但是微軟貢獻的標準,也是中國貢獻的標準。
形象計算組,沈向洋正在完善他的三維模擬環境,讓你用一台普通的電腦,就能進入一個逼真的三維環境,並漫步其間。他的技術,是基於數十萬張圖片的粘貼,與前面提過的蘋果QuickTimeVR很像,但更龐大、更逼真。
多媒體計算組,張宏江做出了聰明的圖片檢索。你只要圈出一個人的臉,他的系統就能在圖庫裡找出更多這個人的臉,這個系統還能做視頻分類,把足球、籃球、田徑都精確地自動標出。
1999年10月18日,微軟雷德蒙總部一如往常,中國研究院的第一次「向比爾匯報」靜悄悄地開始了。
中國研究院的六位同事,第一次穿了同一款衣服——全黑色純棉夾克,作為匯報人,我穿了件純黑色的Polo上衣。
蓋茨的辦公室設在8號樓,這是一幢星形的兩層建築,白色的外立面,墨綠色的窗。我們走進了二層的一間會議室,這裡既不寬敞,也不豪華,透過落地窗,可以看見走廊對面蓋茨的辦公室。
上午10點多,蓋茨走了進來,他穿著咖啡色的襯衫,沒有系領帶,也沒有寒暄,目光平靜而嚴肅。在他點頭示意之後,我開始從容不迫地演示我們的研究成果。
比爾聽得非常專注。當我說到中國研究院大規模招聘一流大學的博士生時,比爾問,「當地的學校會不會認為微軟在搶人才?」他還說,「跟大學保持良好的關係,這跟科研一樣重要。」
有時候,他的問題帶著美式幽默。比如我提到,有一年,鄧小平到少年宮視察,摸著李勁的頭說,「計算機要從娃娃抓起!」這時,我笑著指了指坐在下面的李勁,說,「這個娃娃就在這裡。」比爾笑道,「我希望你們找他來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鄧小平摸過他的頭。」
比爾對我們的人才策略很感興趣。我告訴他,我們招收的員工絕大多數都很年輕,很有潛質,他們能夠從事基礎研究,是大多數人都願意看到的。我向他表明,我們從不主動到中國的高等學府或科研單位去挖資深人員,但如果有人主動來求職,我們一定會認真考慮每一份申請。
比爾還詳細詢問了人員招聘可能面臨的其他問題,比如戶口,比爾對中國的瞭解,讓我驚訝。我告訴他,中國在過去的幾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十幾年前,人們的工作是分配的,想換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現在,人們把個人的發展需求放在首位。
我談到了微軟中國研究院的獨特之處——技術原型,並闡述了它在基礎研究中的重要性。我認為,我們絕不僅僅要寫論文、申請專利,一定要把發明做成使用的技術原型。
比爾對這套方法很感興趣,他把那張幻燈片抽了出來,還做了筆記。他也認為,我們應該讓每一位研究員做他們最擅長的事。一些公司,包括一些在中國開設研究中心的企業,僱用基礎研究人員做產品開發,我認為這是非常不合適的。
此外,我著重介紹了中文輸入方面的研究,演示了語音識別和我們的快速輸入法。我發現,比爾早已明白中文輸入的困難所在,以及拼音和五筆等輸入方法的利弊。我指出,如果中文輸入的速度提高一倍,在每兩個小時的工作時間裡,我們就可以幫助中國的計算機用戶節省10億個小時。比爾幽默地說:「這比我們能節省的計算機啟動時間還多。」
最後,我談到了微軟中國研究院的研究方向——新一代多媒體、用戶界面和信息處理技術。在介紹多媒體的研究方向時,比爾說:「微軟研究院已在音頻技術方面取得了成功,以後在圖像技術和其他多媒體技術方面,可要靠你們了。」
我立即對他說:「比爾,我們有三個組做出了多媒體技術,我們已經做出了很多成果!」然後,我順勢介紹了我們做出的技術。蓋茨非常滿意,他甚至一一問了每個專家的專長,並且非常開心地做了筆記。後來,他在很多場合說過一句話:「我打賭你們都不知道,我們有一批世界最厲害的多媒體科學家,他們都在微軟中國研究院。」
這期間,雷斯特曾向比爾詢問我們是否應該在一小時內結束會議,比爾說:「不,我還想聽聽,我還有45分鐘。」匯報結束時,比爾情不自禁地說:「太出色了!完美無瑕!」走出會議室時,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整天和絕頂聰明的人一起工作,你一定很愉快吧?」
儘管在研究院工作的兩年以及在總部工作的5年裡,我向比爾匯報的次數無法計算,但我相信,那一次是最難忘的。
第二天,為了慶祝「向比爾匯報」的成功,我們狂歡了一下。我們乘坐白色的遊艇在華盛頓湖上馳騁,到了湖心,我們放慢速度,從流飄蕩。
這時,我拿出了我精心準備的禮物——一個裝著14支古巴雪茄的精緻木盒,每一支旁邊都放著一片雪松木和一把形狀奇特的刀具。這是一種特殊的雪茄,美國本土不生產,也不進口,極為少見。大家把雪茄一端插入刀具,切去頂部,用火柴點燃雪松木片,用木片點燃雪茄,開始吞雲吐霧……
第七章 創建微軟中國研究院[1]:最火的研究院,最傷感的別離
比爾的肯定,讓研究員們對未來的研究工作充滿了信心,後來的歲月裡,我們的科研成果也越來越多地在世界範圍內得到認可。
兩年之內,研究院在國際權威學術刊物上發表了論文28篇,在國際著名學術會議上作了11個主題報告,提出了49項專利申請,還在中國10所大學和15000名大學生作了交流。2001年11月1日,微軟將中國研究院升級為微軟亞洲研究院。
當時微軟研究院的人數只佔中國相關領域的科研人員總數的1/30,但是我們在高質量國際期刊發表的論文卻是這些中國科研人員的170倍。後來,研究院被《麻省理工學院技術評論》評為「世界最火的計算機實驗室」。
當10年過去,在今天的2009年,依然有媒體記者在描述微軟中國研究院成立的意義。「如果人們並不健忘,應還記得20世紀90年代末期微軟在中國受到的品牌衝擊:它被猛烈指摘為壟斷者和不願瞭解中國規則的強硬主義者。而1998年研究院的誕生恰好成為了一個轉折點,之後的十年裡,它持續招賢納士並在中國進行創新的作為,極大地沖淡了微軟之前咄咄逼人的只顧賺錢的形象。連蓋茨也對美國媒體承認,微軟亞洲研究院是微軟品牌建設上的一個意外之喜。」
總結微軟中國研究院的成功,還在於一種創新的研究方式。儘管我們也提倡放權,但是,科研課題是經過大家集體討論並有很大把握才去做的。在美國的研究環境裡,這種方式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在那裡,誰都無法使喚別人,因為人人是大師,人人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唯獨在微軟中國研究院,我們以「兵團式作戰」的方式運營,讓「司令」帶領獨立思考能力不夠的新人。「司令」一邊指派工作給你,一邊培養你獨立思考的能力。這種方法對於初創的研究院,是非常有效率的。所以,我們的人力資源、管理模式和研究目標是匹配的,所以,我們這個「有中國特色」的研究院獲得了成功。
後來,我開創谷歌中國公司時,雖然那也是科研的環境,但是我嘗試了另外一種真正的放權,讓天才工程師自己去選擇有興趣的項目去做,成熟的工程師們自己選擇產品去研發,大家尤其對於自己感興趣的項目,都願意花很多業餘時間去投入。這個嘗試也成功了,可以看出,中國的人才已經越來越成熟。
研究院的另一個特色是產品轉移。中國研究院在總部的產品部門還是頗有美譽的,他們知道我們立志做「有用」的創新,也願意與他們合作,達到技術轉移的目標。
其實,研究院和產品部門合作是很有挑戰的,因為在公司內部需要技術轉移的時候,產品部門和研發部門往往目標不一致,而且往往產品部門會希望自己掌握核心技術,所以只願意接受研究院影響力相對較小的技術。在中國研究院,我們立項的時候就考慮到用戶需求,然後我們也願意盡量地配合產品部門的目標。經過努力,終於把幾個創新推入了微軟產品中。不過,就算如此,總體來說,轉入產品的還是少數,但已經是微軟六個研究院中的佼佼者了。
2000年5月,我正率領研究院制定2000年下半年的課題計劃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微軟總部一年一度的「PeopleReview(人才評價)」,已經在討論我的「陞遷」事宜了。
兩個月後,我接到來自總部的電話。「開復,你已經被任命為微軟公司的副總裁,是斯蒂夫·鮑爾默鼎力推薦了你,比爾已經決定了。」我的新老闆、集團副總裁鮑伯·馬格利略顯激動地說,「你將成為。NET主管之一!這是公司根據『新一代網絡平台』戰略組建的新部門,你將主管用戶界面的所有部分!」
在接到消息的這一刻,我知道,我將領導一個更龐大的團隊,我也知道,這是一個未知而充滿挑戰的旅程。我接受了這個任命。但是,我的內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
我把接力棒交給亞勤
在研究院裡,研究員習慣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叫做「孩子」。有時候,他們會指著自己剛出爐的成果興奮地說,「That'smybaby!(那是我孩子!)」而我們一手創建的研究院,也像是我自己的baby。所有的艱辛與快樂都在這裡。
我決心把接力棒傳給不二人選張亞勤。他當時正在新澤西州探親(當時,他家人還沒回中國),一家人沉浸在天倫之樂當中。當我告訴亞勤我將回到總部以後,他馬上飛了回來,開始與我一同辦理工作交接手續。我們在一起確定了副院長的人選,並像朋友那樣討論研究院的過去與未來。
在宣佈我離開研究院的那天早上,全體員工被召集起來開員工大會。在視頻會議的大屏幕上,資深副總裁雷斯特宣佈我被調回總部的消息,視頻停下後,我像往常一樣,走到話筒前,開始發表離別感言。我們都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次,我作為微軟中國研究院院長的講話。
《其實不想走》——這是我的團隊在歡送晚餐上要我唱歌時,我想到的第一首歌。
我不想走,因為聰明、能幹、上進、勤奮的人圍繞著我。
我不想走,因為我熱愛我的工作,但是我更熱愛我周圍的人。
我不想走,因為這裡像是我的家,你們像是我的家人。
我不想走,因為我們一起努力,建立了中國獨一無二的「智慧島」。
但是,公司需要我的時候,我必須對公司負責任。其實,不只對公司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兩年前,我加入微軟時,我曾對記者說,我有一個夢,夢想有一天,我能在一個開放的環境,和一些最聰明的人共事,創造一些最尖端的技術,讓世上每一個人使用。
今天,在微軟中國研究院,因為我們出色的工作,前三句都已成真,而最後一句,在三五年後也將成真。但是我的新工作,將給我一個圓夢的機會,能夠更快、更徹底地將新技術推廣到全世界。我相信我的圓夢,也會幫助微軟研究院,因為身在產品部門,我將成為他們最好的合作夥伴和顧客。
我接受新工作時,百感交集,除了傷心、開心,更有一份放心,因為有張亞勤接替我的工作。亞勤最出名的,是他在研究領域的成就,他的導師稱他為「世界的財富」,他的同事稱他為「全世界中國工程師之最」。但是,我之所以放心,是因為除了他的研究才華之外,亞勤還是一個最好的領導者、最好的老闆、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同僚、最好的人。
讓我感謝我的老闆,因為他的信任,給了我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讓我感謝你們,因為你們的成就,給了我自信與自豪。
讓我感謝中國的年輕人,因為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我父親的遺願,「中國人未來的希望」。
讓我感謝亞勤,因為他的才能,給了我充分的信心,微軟中國研究院的奇跡將得以延伸。
不要忘記,你們是微軟的未來,你們是中國人未來的希望,你們是中國的「智慧島」。
這是我準備的講話。當我吐出每一個字的時候,我看著與我風雨同舟的每一個個員工,想起我們並肩戰鬥的一個個夜晚,想起我們一起爭論、一起玩牌、一起抽雪茄的情景,我的眼睛濕潤了。台下很多員工也紅了眼圈,有的開始輕輕抽泣。我忍住眼淚,把一隻頗具象徵意義的接力棒遞給了亞勤。
有個年輕的實習生在台下哭得非常傷心,我跑下台去,拍拍他的肩膀,取下身上的胸卡,對他說,「我現在屬於研究院的,也沒有什麼了,只有這個胸卡,你拿去做個紀念吧。」小伙子忽然抱住我痛哭,把我半邊襯衫都濕透了。
多年以後,我得知在我離開研究院時,我的老闆雷斯特通過視頻目睹了研究員們的傷心,心有感懷地給蓋茨和鮑爾默發過一封郵件。
「IstartedoutthemeetingbyannouncingKaiFu'sdeparturefromMicrosoftResearchChina.ThereactionfromtheteamwassimilartowhatIwouldexpectifIhadannouncedadeath.Clearly,KaiFudidanincrediblejobincreatinghisteaminChina.Heinspirednotjustloyaltybutthekindofloveandrespectthatyouwouldonlyseefromatrulybelovedleader.」
「當我宣佈開復將回到總部,員工的反應幾乎像是碰到了親人過世。很顯然,開復的工作是卓越的,但是更重要的是,他的員工和團隊對他不僅僅是忠誠和尊敬,而是真正地深愛著這位領導。」
確實,我現在還時常回想起那段,回想起那一起奮鬥的激情和彼此關懷的溫暖。